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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章 有情饮水饱,君卿溺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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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西教书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教书先生很是不高兴,学堂懒得去,挥挥手将跑来叫人的老实学生打发了,说是放假三天,为小乌龟哀悼。这可乐坏了村里那群掏鸟蛋玩狗屎的小屁孩儿,一群人窜出学堂,满山坡的撒野,那高兴样子恨不得跑出大山跑去京城张个榜普天同庆。

    村子东面儿是村子的繁华热闹处,一群孩子咋咋呼呼跑过,顺手拔了张家老头刚淋上蔗糖的红山楂,一人一口,一口一个,软软的还带点儿温度。张家媳妇儿拿着扫把追出来了,大嗓门从村东这头响到那头:“糟心孩子,谁呀谁呀?!谁起得头?!就不怕糖黏牙糊了你的嘴?!!”

    李家嫂子也出来了,手上的面粉都还没揩干净,嘴里嚷嚷上了:“李小二你去哪儿呀,啊?!不给老娘好好读书逃课是吧?!看今晚上你爹怎么收拾你”

    “老母鸡在下蛋呢,别从那里走”

    “孙胖子你给我站住!”

    “”

    巷子里早就看不见娃儿的身影,却又不知从哪儿飘来童音——“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先生正难过呢三天不上课”

    有人听见了嘀咕:“小乌龟死了?好好地怎么就死了?”

    “先生家的小乌龟死啦?”又有人吃惊地瞪着两眼珠子,声音老高。

    “就那个天天陪教书先生晒太阳那个小畜生?哎哟,不就死只乌龟嘛明儿个俺下河帮先生捉一只回来河里多着呢”

    一上午过去,整个村儿的人都知道村里教书先生家的小乌龟死了。

    晓得了便在心里晓得了,也没人刻意跑去村西看据说很难过的教书先生。死只乌龟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村儿里隔三差五的逮鱼捕兔子杀猪杀鸡,对畜生的命可没什么惜介。文化人就这样子,矫情。该上坡浇粪的人浇粪,该上山狩猎的人狩猎,该补衣服的人补衣服,该出山的人出山,日子平平常常,有条不紊。

    孙小胖子玩儿得满头大汗,在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跑回家吃饭,葫芦瓢子伸进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就是几大口,小眼睛扫了扫,发现水缸里多了两只王八,一只大,一只小,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他叫:“阿爹,你怎么捉了两只王八?!”

    “给你家先生捉的!吃完饭给你家先生送去,让他挑。”

    “好嘞!”边说边蹭上饭桌子,望着油澄澄的红烧肉咽口水,“阿娘,你快点儿,我饿!”

    挨家挨户都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儿,从村东一直飘到村西。

    村西一家篱笆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味儿也没有,厨房里柴火码成两堆,灶里没烟,想是今天是没开火的了。露天坝子里坐着一个人,一身黑衣服,长长的头发垂在地上,挽着最简单的簪,簪子是木头做的,就像是从柴火堆里随便捡了一截削的。她闭着眼,随着师爷椅慢悠悠的摇,仔细瞅还能瞅见她嘴角几乎没有的笑。

    也不知道她摇了多久。

    她脚边有一只小乌龟,被黑裙子掩着,如果不是风把裙摆撩开,谁都看不见。小乌龟缩在壳里,看不见脑袋,看不叫前脚后脚,看不见尾巴,一个球似的摆在那里,一动不动。风吹来了,裙子盖住了它,没什么动静;风又吹来了,裙子吹一边儿去了露出半球,还是没什么动静。这让人感觉这样静下去可能这只小乌龟就要变成石头了。椅子上的人也不管裙子飘来飘去挡没挡人小乌龟晒太阳,就这样摇啊摇,摇啊摇,好像睡着了。

    没过多久,椅子上的人呼吸放缓了,师爷椅摇着摇着不动了,几只麻雀飞来,啄了啄还没熟的樱桃,摇摇脑袋,甩了黄疙瘩,扭过脖子看了看,又跳到另一枝桠上去了。这便是真睡着了。要是她知道自个儿守了大半个月的樱桃被鸟儿叼了还不给气死。

    太阳西斜,红彤彤的半边天,黄橙橙的光镀在屋顶,远远看去像是屋里挖出了金子。椅子上的人抖了一下,像是被冷醒了,又像是被什么惊醒的,但也就只是抖了这么一下子,连眼皮都没掀开,师爷椅慢悠悠的又开始摇起来。她脚边的半球,仍旧一动不动。

    远远地听见孩子的嬉闹声,也远远地听见“先生先生”,听那凌乱的脚步声,怕是有一群不省心的。

    没一会儿,果真是一群半大孩子吵吵闹闹的进来了。孙小胖子一手一只王八,脸上汗晶晶的,一看就知道玩儿了一下午。

    “先生,这是我阿爹今天上午去河里捉的,您留一只吧?”

    女子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神色像是没睡醒,茫然了一会子,眼神渐渐清亮,她看了看地上两只生机勃勃的乌龟,笑了:“唔,大的留下吧。”

    孙小胖子见她要了,心里高兴起来。脆生生问道:“先生还难过吗?”

    “不了。”

    “那”小眼睛闪了闪,“明天还上课吗?”

    她复又睁眼,将一干小屁孩的神情尽收眼底,垂了眼,“不了。”眼角瞥到一双双亮晶晶的眸子高兴得要溢出水来,“两天后把之前教的《殷其雷》背了,到我这儿来背,没过的便抄吧。”

    又见脏兮兮的一群人苦兮兮的望着她。

    椅子上的人嘴角上扬了些许,闭上眼又开始摇。“回吧,太阳落山之前回家。”

    于是呼啦啦一群人带着没被选上的小号乌龟离开了篱笆院子。地上的大乌龟从壳里伸出头脚,慢慢地朝外爬。风吹来,它赶忙缩了进去,趴在那里安安静静。

    篱笆院子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清水白衣,望着院子里椅子上的人笑。眼睛的颜色太深,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意思。他推开门,门“吱呀”一声响,明明应该听见了,椅子上的人却没睁眼,师爷椅摇得更见轻松雅致了。

    男子立在她身前,俯下身去,手要抚上那脸时又顿住了,起了身,手这么一挥,旁边就多出一把师爷椅来,他躺上去,噙着笑闭了眼,慢悠悠的也摇起来。

    从万丈霞光到月上梢头,从繁星满天到红日东升,从天边微晞到烈日当空,从日头正好到夕阳西下,两个人谁也没睁眼,就这样默默地又摇了一日。

    她揉了揉手臂,锤了锤僵了的腿,望着天上姹紫嫣红的云霞,问道:“你是谁?”

    “还债的人。”

    她点了点头,眼睛还是看着天——“我不用你还了,你走吧。”

    旁边的师爷椅慢慢摇着,不见停下。

    “不还,会死。”

    “我吗?”

    “不,是我。”

    “与我何干?”

    他笑,突然就起了风,男子手一捞,旁边的人就进了怀里,师爷椅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摇得厉害。

    黑色的人也没挣扎,伏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他,问道:“你是妖怪?”

    男子笑:“嗯。”

    “前几日放了一条鱼,是你不是?”

    “嗯。”

    女子兀自点了点头,不再看他,口里小声自言自语:“可不能坏人家道行”她从他身上爬起来,他也没阻止。理了理衣服,她望着人说道:“既然如此,你报了恩便走吧。这屋里没住过男人,你也别坏我名声。以后我还要出嫁的。”

    “你叫什么?”她又问。

    “颀华。”

    “没姓?”

    “嗯。”

    “我叫清泱,也没姓,轻便。”说完便俯身捉住了那只慢吞吞爬着的大乌龟,“我饿了,今晚炖甲鱼汤喝。你可吃?”

    “好。”他起身,跟在她身后一起进了灶房。一人淘米切菜,一人劈柴生火,谈话声没有。

    天暗下来,树梢上一弯小月,屋里油灯闪烁。露天院子里师爷椅旁边的半球还是呆在原地,不知要沉睡多久。

    甲鱼焯了两次水,戳去表面的白膜,放入碗中,埋上草菇,姜片,葱节,加泉水,煮开调味,放盐油,胡椒粉,盖上锅盖,大火隔水蒸,半个时辰后小火,两刻过后端桌。被水汽氲得鼻尖上起了汗,她抬袖擦了擦,鼻子微红。男子倚在谷草堆上,偶尔添两把柴,目光一直跟着她转。火光印在他脸上,闪闪耀耀,那张好看的脸多了一抹暖色。人明明离火堆这么近,却丝毫瞧不出汗意,干干爽爽一如他在外头的师爷椅上。他手腕一转,女子手上因常年做饭划的小口子悉数消去,瓷白如初。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歌声轻轻浅浅,似哼似吟,歌词含含糊糊,听不真切,那歌声飘渺,嘤嘤哦哦,像是从很远很远或是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谷堆上的人听见了却一下子僵了身体,正要送进灶里的柴“啪”的一声被人折断了。清泱侧过头来看,男子骨节分明的手在火光的映衬下额外好看,两截柴被扔进火堆里,没什么异常。

    或许只有凑近了看才知道,那手掌边有一小截尖锐的断面,全数没进了掌心,刺得肉泛白。就在血要流出来的时候,掌心的口子莫名合上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女子断断续续的歌声还在持续,男子不说话只是听着。

    吃完饭收拾好一切,一个进南厢,一个进西厢。灭了灯,院子里只有风声,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叫声。

    三更,他出现在清泱的房内,上了床,拥着她入睡。清冽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带着迷人的磁性:“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