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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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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原来黄厂长在水池里洗手,小保姆问干什么呀,弄得一手的墨?黄厂长说请作家庄之蝶写字的,小保姆看的正是庄之蝶的书,在婴儿口中塞了奶嘴儿就跑过来了。庄之蝶从没遇到过谁这么当面直喊,连个老师也不称呼,但不知怎么却喜欢了她的率真,便看着那一张俏脸儿说:“我是庄之蝶。”小保姆瞧了瞧,却说:“你骗我,你哪里会是庄之蝶?”黄厂长倒吃了一惊,拿眼看赵京五。赵京五问:“你说庄之蝶是什么样子?”小保姆说:“他起码比你要高,这么高的!”用手比画着。庄之蝶说:“哎呀,这物价天天涨,个头就是不长,要当庄之蝶也当不成了!”小保姆才认真起来,又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脸就通红,但立即说:“实在对不起,冒犯你了!”庄之蝶说:“你在对门那家当保姆?”小保姆说:“是个小保姆,您该笑话我了!”庄之蝶说:“哪里敢笑话?刚才我还对京五说:这姑娘一边看孩子还一边读书,在保姆中不多见的!”小保姆说:“您不贱看我,那您就该赠我一幅字了!”庄之蝶说:“凭你这种口气,我敢不吗?叫什么名字?”小保姆说:“柳月。”庄之蝶愣了愣,喃喃起来:“又是一个月?”遂写了一联古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赵京五在旁说:“柳月,你好福气的,我摊的笔墨纸砚,倒让你捡了便宜!庄老师给你写了字,你得介绍一个你村里的姑娘来给庄老师家当保姆。”柳月说:“庄老师是什么人家,我们那儿的人粗脚笨手的,可没有能入得眼的!”庄之蝶说:“看一个就知道一群,你一定会找一个好的。”柳月想了想,说:“那就只有我了!”赵京五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说出这般话来,忙给柳月使眼儿。庄之蝶却合掌叫道:“我就等着你说这话的!”得意得柳月哇的一声,嘲笑了赵京五:“你还给我丢眼色的,怎么着,我一证实他是庄老师,我就感觉我要当他家保姆了!”赵京五说:“这不行的,你和对门那家订的有合同,你走了,他们知道是我介绍了去别的人家,不知该怎么骂我了?!”柳月说:“我当他家童养媳?”庄之蝶却平静了脸,说:“这样吧,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满,你就让京五找我吧。”

    三人吃饭来到街上,庄之蝶说柳月压根儿不像是乡里来人,可乖呢。赵京五说:“谁能想到她出落得这般快的。初来时,穿一身粗布衣裳,见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说话。有一天,那家人上了班,她开了柜子,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镜前照,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见,说了句‘你像陈冲’,她说是吗?却呜呜地哭。谁也不晓得她为什么哭!头一个月发了保姆费,主人说,你给你爹寄些吧,黄土屹崂上的日子苦焦;她没有,全买了衣服。人是衣裳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满院子的人都说像陈冲,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个儿性格都变了。”庄之蝶提说柳月,是觉得这姑娘性格可爱。无意间露嘴儿一句,却引得赵京五说了一堆,见赵京五又说出:“你真的要她去你家吗?可别雇了个保姆却请了个小姐!”就不愿多搭理,自个儿往前走了。走过一条小巷,看见近旁谁家的院子,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树,一片泛黄的叶子被风忽地吹来,不偏不倚贴在他的右眼窝上,便突然说:“京五,从这条巷拐过去是不是清虚庵?”赵京五说:“是的。”庄之蝶说:“我新识了一个朋友就在那附近,何不喊了也一块去吃葫芦头热闹!”赵京五说:“你是说尼姑慧明吧?”庄之蝶说:“人家是佛门人,去吃猪大肠?!”赵京五说:“得罪了。既然是你的朋友,叫来我也认识认识。”庄之蝶说:“我速去速来。”发动了“木兰”,嗖的一声骑着去了。

    车一在门前响,低矮的院墙上就冒出一个油光水亮的头来,喊:“庄老师!”庄之蝶看时,正是唐宛儿,吟吟对他笑哩。墙头上罩满了爬壁藤,庄之蝶寻思这女人怎么这样巧地就发现了他,油头粉脸却在一片绿中不见了,遂听墙内一连三声:“你稍等一下,我来开院门!”

    原来妇人正上厕所,蹲在那里看墙根被水浸蚀斑驳的痕迹,看出里边许许多多人的形状来,不知怎么就想起庄之蝶,兀自将脸也羞红了。偏这时听见摩托车声,慌乱中站起来一看,恰恰就是庄之蝶,急拉起了溜脱在脚脖处的米黄色裤裙,颤和和跑出来。

    庄之蝶从门缝往里瞧,妇人一边跑一边系裤带,却并没有跑来开院门,倒进堂屋,正看着了丰满的微微后翘的臀部的扭动,心里就嗖地一阵麻酥。

    唐宛儿在屋里当镜又整了整头发,用一块海绵蘸了胭脂敷在颧骨处,涂了唇膏,跑出来把门打开,便长久地倚在门扇上给客人慈眉善眼了。庄之蝶看着那一对眼睛,看出了里边有小小的人儿,明白那小人儿是自己,立即说:“周敏呢,周敏不在家?”妇人说:“他说今日要去印刷厂,一早就走了的。庄老师你进来呀,这么大日头的也不戴了帽子!”庄之蝶一时有些迷糊,弄不清周敏不在对于自己是一种失望还是一种希望,便提了兜儿走进来。落了座,妇人沏茶取烟,把风扇打开了,说:“庄老师,我们怎么感激你哩,你这么大名气的人,别人要见也见不上的,我们倒受你太多的恩惠。”庄之蝶说:“受我什么恩惠?”妇人说:“你送来那么多餐具,甭说我们现在用不完,就是将来正式成家过日子,用也用不完的。”庄之蝶这才记起让杂货店送餐具的事,就笑了:“那有几个钱,只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费。”妇人把凳子搬在庄之蝶面前,也坐下了,绞了腿,说:“一篇小文章就买到那么多东西?周敏说,发稿酬算字数,标点符号也算字的。那你写一本书,光标点符号就要值多少钱的!”庄之蝶噗地笑了:“如果只有标点符号,就没有人付稿费了!”妇人也就身子抖动,笑得放出声来,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坠下的圆领衫儿,因为在笑时圆领衫儿拥过来,已经露出很大很白一块胸口了。偏这一提,倒使庄之蝶心里咯噔一下,以后眼光一到那里就滑过去了。妇人说:“庄老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写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吗?”庄之蝶说:“这怎么说呢?好多是我推想的。”妇人说:“你怎么能想到那么细?我对周敏说了,庄老师是个感情丰富细腻的人,有这样一个丈夫,他的妻子真幸福。”庄之蝶说:“她说她下一辈如果还转世,再也不给作家当老婆!”妇人似乎甚是吃惊,闷了一时,低了眉眼说:“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里尝过给粗俗男人做妻子的苦处!”竟噗嗒掉下一颗泪来。庄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庄之蝶没有见过她的那个丈夫的,但庄之蝶现在能想象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于是安慰道:“你是有福的,就你这长相,也不是薄命人。过去的事过去了,现在不是很好吗?”妇人说:“这算什么日子?西京虽好,可哪里是我长居的地方?庄老师你还会看相,就再给我看看。”妇人将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过来,放在庄之蝶的膝盖上了。庄之蝶握过手来,心里是异样的感觉,胡乱说过一气,就讲相书上关于女人贵贱的特征,如何额平圆者贵凹凸者贱,鼻耸直者贵陷者贱,发光润者贵枯涩者贱,脚跗高者贵扁薄者贱。妇人听了,一一对照,洋洋自得起来。只是不明白脚怎么个算是跗高,庄之蝶动手去按她的脚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却停住,空里指了一下,妇人却脱了鞋,将脚竟能扳上来,几乎要挨着那脸了。庄之蝶惊讶她腿功这么柔韧,看那脚时,见小巧玲珑,跗高得几乎和小腿没有过渡,脚心便十分空虚,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节一节笋尖的趾头,大脚趾老长,后边依次短下来,小脚趾还一张一合地动。庄之蝶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脚,差不多要长啸了!看着妇人重新穿好袜子和鞋,问:“你穿多大的鞋?”妇人说:“三十五号码的。我这么大的个,脚太小,有些失比例了。”庄之蝶一个闪笑,站起来说:“这就活该是你的鞋了!”从兜里取了那双皮鞋给妇人。妇人说:“这么漂亮的!多少钱?”庄之蝶说:“你要付钱吗?算了,送了你了!”妇人看着庄之蝶,庄之蝶说:“穿上吧!”妇人却没有再说谢话,穿了新鞋,一双旧鞋嗖的一声丢在床下去了。

    庄之蝶返回饭馆的时候,情绪非常地好。赵京五和黄厂长见他这么久才来,又没叫来那个朋友,倒有些扫兴,叫嚷肚子饿扁了,问庄之蝶不觉得饥吗?庄之蝶说他只想喝酒。

    一顿饭,三人都喝得多了。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还甜言蜜语着;下半瓶喝下便相互豪言壮语;再买了半斤,就胡言乱语起来;又买了半斤喝过,无言无语了。在饭馆直坐到了后晌。后来庄之蝶要走,赵京五说:“我得送你。”庄之蝶摆摆手,摇摇晃晃骑了“木兰”,一路走着,一路却能分辨街上商店门口广告牌上的错别字。一进双仁府小院,入门就睡下到天黑,牛月清把饭做好了才起来。起来又独独坐了一回,说肚子不饥,也不吃饭,要骑车回文联那边住屋去过夜。牛月清说:“今晚不消过去了,就住在这边吧。”庄之蝶支支吾吾的,说晚上还要写写文章的,牛月清就说:“你要过去,我晚上可不过去的。”庄之蝶明白她的意思,心想我躲清静才过去呢,脸面上却做一副苦态,叹口气出门走了。

    巷口街头,日色苍茫。鼓楼上一片鸟噪,楼下的门洞边,几家卖馄饨和烤羊肉串的小贩张灯支灶,一群孩子就围了绞棉花糖的老头瞎起哄。庄之蝶才去瞧棉花糖是怎么个绞法儿,把一勺白糖能摇绞出棉花一样的丝来,一抬头却见门洞那边走来了卖牛奶的刘嫂和她的牛。在供应了定点的牛奶后,刘嫂和牛直歇到天凉起来才往城外走。一见面牛就长哞起来,惊得孩子们一哄散了。刘嫂说:“庄先生好几天又不见买奶吃了,是没住在文联吗?”庄之蝶说:“明日在的,我等你了。”走过去拍着牛的背,一边和刘嫂说些牛奶的产量和价格,刘嫂就抱怨每斤饲料又长了一角,可奶价还是提不上来,这么大热的天,真不够进城跑一天的辛苦钱。说话间,奶牛站在那里四蹄不动,扭转了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舌头在嘴里搅动着,尾巴慢慢地甩过来,又慢慢地甩过去。庄之蝶就说:“你要想开点,若不出来跑跑,不是一分钱挣不来,照样要买菜买粮吗?哎呀,你瞧这牛,它倒不急不躁,像个哲学家的!”

    庄之蝶这话当然是随便说的,没想这牛却一字一字听在耳里。人说狗通人性,猫通人性,其实牛更通人性。一年前庄之蝶在郊区采访住在刘嫂家,这女人先是务菜,菜务不好,卖菜时又不会在秤杆上做手脚,光景自然就害恓惶。庄之蝶一日出主意:“城里供应的奶常常掺水,群众意见颇大,但用奶的人家多,奶场又想赚钱,水还是照样掺,订奶户一边骂娘也还一边要订的。那么,何不养头奶牛,能把牛牵上去城里现挤现卖,即便是价高些也受人欢迎,收入一定要胜过务菜了。”刘嫂听了,因此在终南山里购得了此牛。牛是依了庄之蝶的建议来到西京城里,庄之蝶又是每次趴下身子去用口吮吃,牛对庄之蝶就感激起来,每每见到他便哞叫致意,自听了他又说“牛像个哲学家”,从此真的有了人的思维,以哲学家的目光来看这个城市了,只是不会说人的语言,所以人却不知晓。

    这一日,清早售完奶后,刘嫂牵了牛在城墙根歇凉,正是周敏在城墙头上吹动了埙,声音沉缓悠长,呜呜如夜风临窗,古墓鬼哭,人和牛都听得有些森寒,却又喜欢着听,埙声却住了,仰头看着剪纸一般的吹埙人慢慢移走远去,感觉里要发一些感慨,却没有词儿抒出,垂头打盹儿睡着。牛啃了一肚子草,也卧下来反刍,一反刍竟有了思想了:

    当我在终南山的时候,就知道有了人的历史,便就有了牛的历史。或者说,人其实是牛变的呢,还是牛是人变的?但人不这么认为,人说他们是猴子变的。人怎么会是猴子变的呢?那屁股和脸一样发红发厚的家伙,人竟说它是祖先。人完全是为了永远地奴役我们,又要心安理得,就说了谎。如果这是桩冤案,无法澄清,那我们就不妨这么认为: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猴子进化了两种,一种会说话,一种不会说话;说话是人的思维的表现,而牛的思维则变成了反刍。如此而已。啊哈,在混沌苍茫的天地里,牛是跳蚤一样小得几乎没有存在的必要吗?不,牛是庞然大物,有高大的身躯,有健壮的四蹄,有坚硬锋利的战斗之角,但在一切野兽都向着人进攻的世界里,独独牛站在了人的一边,与人合作,供其指挥,这完全是血缘亲近心灵相通。可是,人,把牛当那鸡一样c猪一样彻底为自己服务。鸡与猪,人还得去饲养着方能吃他们的蛋,吃他们的肉,而牛要给人耕种,给人推磨,给人载运,以至发展到挤出奶水!人啊人,之所以战胜了牛,是人有了忘义之心和制造了鞭子。

    这头奶牛为自己的种族的屈辱而不平了,鼻孔里开始喷两股粗气,一呼一吸,竟使面前的尘土地上冲开了两个小土窝。但它仰头注视了一片空白的天空,终于平和下来,而一声长笑了。牛的长笑就是振发一种“哞”。它长笑的原因是: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动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狰狞,无言的只有上帝和牛。牛正是受人的奴役,牛才区别于别的野兽而随人进入了文明的社会。好得很,社会的文明毕竟会要使人机关算尽,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向毁灭,那么,取代人而将要主宰这个社会的是谁呢?是牛,只能是牛!这并不是虚妄的谑语,人的生活史上不就是常常发生家奴反主的故事吗?况且,牛的种族实际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进入人类者,君不见人群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爱穿牛皮做的大衣c茄克和鞋。这些穿皮衣皮鞋的人,都是牛的特务,他们在混入人类后自然依恋牛的种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责任,才在身子的某一部位用牛的东西来偷偷暗示和标榜!而自己——这头牛洋洋得意了,实在是天降大任吧,竟是第一个裸地以牛的身份来到人的最繁华的城市里了,试问在哪个城市有牛能堂而皇之地行走于大街?!

    这牛思想到这儿,于是万分地感谢庄之蝶了。是庄之蝶首先建议了一个女人从山野僻地买它而来,又牵了它进城现挤现卖奶汁,更是说下一句“牛像个哲学家”,一字千金,掷地有声,使它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圣的使命。啊!我是哲学家,我真的是哲学家,我要好好来观察这人的城市,思考这城市中人的生活,在人与牛的过渡世纪里,作一个伟大的牛的先知先觉吧!

    六月十九日黄昏,庄之蝶买了烧纸过双仁府来。牛月清从街上叫了一个小炉匠在院门口,正把家传的两支银簪熔化了重新打制一枚戒指。庄之蝶近去看了看,小炉匠脸色白净,细眼薄嘴,一边自夸着家传的技艺,一边脚踩动风包,手持了石油气枪,在一块木头上烧化簪子,立时簪子稀软成珠。庄之蝶从未见过这景致,以为牛月清要做耳环的,说你把簪子用了,娘犯起心慌病来要煮银簪水喝,你就不停地从耳朵上往下取吗?牛月清说:“我才不戴耳环,汪希眠手上戴三枚戒指,你一枚也没有,出门在外别人笑你吝啬,也得骂我当老婆的刻苦了你!”庄之蝶听了咕哝一句:“胡折腾!”进院去屋,与娘说话。

    戒指制好,牛月清欢天喜地拿了回来,直嚷道庄之蝶戴了试试,庄之蝶却忙着用人民币拍印烧纸:纸一沓一沓铺在地上,钱币一反一正按在上边用手拍。牛月清嘲笑庄之蝶太认真,烧纸是寄托哀思的一种方式,用得着那么费劲?老太太伸手拧女儿的嘴,还要求庄之蝶一定把纸按实在土地上,要不亡人带了这钱过河,钱就变成铁钱了。牛月清又说,即使变铁钱,那是对古时的银元和铜板而言,现在用纸币拍印,纸钱变了铁钱倒好哩!老太太再骂牛月清,亲自把拍印后的烧纸分成六份,一一让庄之蝶在上面写亡人名姓。自然是岳父的钱最多,依次是老太太的父母c舅舅c姐姐,还有一个牛月清的干娘。惹得牛月清再笑娘的负担重,要照顾这么多人的,一面把戒指套在庄之蝶的指头上,戒指硕大,庄之蝶坐在沙发上,就作出很阔的架势,二郎腿挑着鞋摇着,手指笃笃地在沙发扶手上敲,说身上的衫子过时了,得换一件的。牛月清说:“我早给你买了一件大红体恤衫,还怕你不穿的。我们单位老黄,六十二岁了,就穿了这样的衫子,人年轻了十岁的!”庄之蝶又说:“那这裤子就不配了,如今街上兴港式老板裤,我得要一件的。有了老板裤,鞋也要换的,还有这裤带,这袜子”牛月清说:“得了得了,换到最后你得去美容换脸皮了,说不准儿还要换班子换了我去?!”庄之蝶说:“去年你用一支簪镶补了一颗牙,从此是金口玉言,在家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你让我戴戒指,那只好这么换嘛!”笑了笑,卸了戒指放在桌上,埋怨牛月清随流俗走,要把他打扮成什么形象了!牛月清就不悦起来,说:“这么说我是舔屁股把仔蛋咬了?我兴兴地打扮你你不依,往后你也别干涉我头发怎么梳,衣服怎么穿!”老太太见两人又斗花嘴,自不理睬,却突然叫苦起来,说给老头子的钱面值都是壹佰元,没有零花票子,在冥国里买什么能方便吗?庄之蝶便去取了一沓稿纸,分别拍印了拾元的c五元的元的面票,一家人起身去巷口马路边焚烧。

    外边全然黑了,马路上人少车稀,百米外的路灯杆上一颗灯泡半明半暗。纸一燃起来,三个人的影子就在马路两边的墙上忽大忽小,跳跌如鬼,纸灰碎屑纷纷起落。庄之蝶和牛月清先是并不觉得什么,跪在那里嫌火太炙,身子往后退,老太太却开始念叨个个亡人的名字,召唤他们来收钱,叮咛把钱装好,不要滥花销,也不必过分节省,如果花销完了就来告诉她。庄之蝶和牛月清就觉得森煞,瞧见一股小风在火堆边旋了一会儿,就立即用纸去压住。这时候,西边天上忽然一片红光,三人都抬头去看。老太太便说:“饿鬼在那里打架哩,这都是谁家的饿鬼?他妈的,你们后人不给你们钱,倒抢我家老头子的?!”牛月清毛骨悚然,说:“娘,你胡说什么呀!那怕是一家工厂在安装什么机器用电焊吧,什么鬼打架不打架的!”老太太还是仰望夜空,口里念叨不停,后来长出一口气,说老头子,到底身手捷快,硬是没让被抢了钱去,就问:“月清,街那边十号院里可有怀了孕的女人?”牛月清说:“那院子尽住些商州来的炭客,这些人来城里发了,拖家带口都来住,是有一个女人肚子挺大的。”庄之蝶说:“这些人把老婆接来,没有一个不生娃娃的,都是计划外的二胎三胎。日子越穷,娃娃越多;娃娃越多,日子越穷。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牛月清说:“前天中午我去医院,在门诊室正遇着十号院那女人,她说她怀孕了,让医生检查胎位正不正。医生让她解了怀,拿听诊器往她肚子上放,那肚皮黑乎乎地脏,医生拿酒精棉球去擦,一擦一道白印子,说:‘你来这里,也该把肚皮洗一洗!’那女人红了脸,闷了半晌说:‘我男人是炭客嘛!’”说罢就笑,庄之蝶也笑了。老太太就说:“一个鬼去投胎了,那孩子就要出世了!”一语未落,果然听得远处有婴儿的啼哭声,遂听见有人在马路上噔噔噔速跑,接着是拍一家门板,大叫:“根胜,根胜,我老婆生了!你快起来帮我去东羊街买三个锅盔一罐黄酒,她这阵害肚子饥,吆头牛进去都能吃掉的!”庄之蝶和牛月清面面相觑,疑惑娘竟能说准,往夜空中看看,越发害怕起来。胡乱烧完纸,起身就要回去。街巷那边的一棵梧桐树后却闪出一个人来,在那里叫道:“牛嫂,牛嫂!”老太太问:“谁个?”那人说:“是我。”迎着火光走近,庄之蝶认得是右首巷里的王婆婆,哼了一声兀自回家去了。

    原来,这王婆婆早年是聚春园的妓女,二十五岁上遇着胡宗南的一位秘书,收拢了才做起安分夫妻,曾生过一个儿子。儿子长成墙高的小伙子,骑摩托却撞在电杆上死了。不几年,那秘书也过了世,她寡寡地独自过活,日子很是狼狈。前二年,以家里的房子宽展,开办了私人托儿所。因与老太太认识得早,家又离得近,常过来串门聊天。庄之蝶见她说话没准儿,眉眼飞扬,行为又鬼鬼祟祟,便不喜欢她来,曾说过她办托儿所会把孩子带坏的话,惹得老太太不高兴,牛月清也指责他带了偏见看人的。王婆婆自然是庄之蝶在时来得少,庄之蝶不在时来得多。半年前王婆婆和老太太聊天儿,说到庄之蝶和牛月清这么大的岁数了怎么不生养孩子,老太太就伤了心,说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怀上了,但偏说孩子来得太早,就人工流产了;后来又怀上了,又说事业上有个名堂了再要孩子,又堕胎了;如今什么都有了,要怀孩子却怀不上了!王婆婆说她有个秘方的,不但能让怀上,而且还一定能让怀上个男孩。老太太好不喜欢,说知了牛月清,牛月清泪水吧嗒地告诉娘,她何尝不想怀上孩子,但不知怎么怀不上,这几年庄之蝶倒越来越不行的,说来也怪,他是不用时逞英豪,该用时就无能,已经看过许多医生都没效果,准备着这一辈子就再不要孩子了。老太太苦愁了许多日子,才想出个主意来,让北郊的干表姐来代生,然后抱过来抚养,这样毕竟是亲戚,总比抱养外人的孩子要好。偏巧干表姐怀了孕,老太太去说知了心思,干表姐喜欢得一口应允,老太太却一定要生男孩子才抱养的,逼了表姐去医院做b超检查。一查竟是女孩,只好做了流产术。老太太便领了干表姐去拜访王婆婆,王婆婆就教导了:月信三天后,就抓紧行房要怀上孕,然后开始吃她的药,一天早晚吃一小勺,不要嫌苦,吃后下身出少量的血也不必惊慌。就把自制的一瓶黑稠如浆的药交给干表姐。老太太当然感激不尽,当场要付药钱。王婆婆说不用急的,生下男孩了付我不迟,只是说此药中最值钱的是沉香,要进口的纯沉香,这服药是别人买了药配的,先就应急了牛嫂,但得买了沉香再给人家配呀。于是牛月清就四处寻购沉香。庄之蝶得知,很不乐意,为此拌过几回嘴。这阵,王婆婆见庄之蝶走了,得意忘形地头也晃手也摇,说:“牛嫂,你听着十号院那婴儿叫唤吗?那炭客的老婆生了三个女孩,吃我的药就把男孩生下来了!这几天我就坐在他家,单等着她生,炭客说:‘王婆婆,要是生下个女娃你就不好走了!’我说:‘要不是男娃,我退你的药钱!要是这男孩生下来,就是吃我这药生下的第二十二个了!’怎么着,果然就是个男孩!”牛月清也高兴起来,说:“王婆婆,我是信你的,沉香我买回来了。”王婆婆说:“是吗?生下孩子可别忘了我!”牛月清让王婆婆到家去吃饭喝茶,王婆婆说改日去吧。牛月清早忘记了害怕,一个人从黑巷道路回来取沉香。庄之蝶问:“王婆婆又说生孩子的事?”牛月清说:“那秘方真灵,炭客那孩子就是吃了她的秘方的!”庄之蝶瞧见她拿了沉香,问是多少钱买的,牛月清说五百元钱,恼得庄之蝶一梗脖子到厨房去吃稀饭,吃了一碗,就钻到蚊帐里睡去了。

    牛月清和老太太回来,情绪蛮高,吃罢饭了便端了水盆到卧室来洗,一边洗一边给庄之蝶说王婆婆的秘方是胡宗南那个秘书传给她的。那秘书活着的时候只字不吐,要倒头了,可怜王婆婆后半生无依无靠,就给了她这个吃饭的秘方。庄之蝶没有吭声。牛月清洗毕了,在身上喷香水,换了净水要庄之蝶也来洗。庄之蝶说他没兴头。牛月清揭了蚊帐,扒了他的衣服,说:“你没兴头,我还有兴头哩!王婆婆又给了一些药,咱也吃着试试,我真要能怀上,就不去抱养干表姐的孩子;若是咱还不行,干表姐养下来暗中过继给咱,一是咱们后边有人,也培养一个作家出来,二是孩子长大,亲上加亲,不会变心背叛了咱们。”庄之蝶说:“你那干表姐两口,我倒见不得,哪一次来不是哭穷着要这样索那样,他们这么积极着怀了孩子又打掉又怀上,我看出来的,全是想谋咱们这份家产的!”当下被牛月清逗弄起来,用水洗起下身,双双钻进蚊帐,把灯就熄了。庄之蝶知道自己耐力弱,就百般抚摸夫人( 此处作者有删节 )牛月清说:“说不定咱也能成的,你多说话呀,说些故事,要真人真事的。”庄之蝶说:“哪儿有那么多的真故事给你说!能成就成,不成拉倒,大人物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牛月清说:“你是名人,可西京城里汪希眠名气比你还大,人家怎么就三个儿子?听说还有个私生子的,已经五岁了。”庄之蝶说:“你要不寻事,说不定我也会有私生子的!”牛月清没言传,忽然庄之蝶激动起来,说他要那个了,牛月清只直叫“甭急甭急”,庄之蝶已不动了,气得牛月清一把掀了他下来,骂道:“你心里整天还五花六花弹棉花的,凭这本事,还想去私生子呀!”庄之蝶登时丧了志气。牛月清还不行,偏要他用手满足她,过了一个时辰,两人方背对背睡下,一夜无话。

    翌日,牛月清噙了泪要庄之蝶一块儿同她去干表姐家送药。庄之蝶不去。牛月清恨了恨声,灰不沓沓自个去了。庄之蝶在家坐了一回,也坐得不是个滋味儿,便往郊区101药厂,采写黄厂长的报告文学。采访很简单,听黄厂长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又看了一下简易的加工坊,庄之蝶一个晚上就写好了文章。在去报社交稿时,却心中冲动,谋算着趁机要去见见唐宛儿了。

    已经走到了清虚庵前的十字路口,庄之蝶毕竟有些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周敏在不在家,即使不在家,妇人又会对自己怎么样呢?阮知非那夜的经验之谈使他百般鼓足着勇敢,但当年对待景雪荫的实践又一次使他胆怯了。何况,他想起了在牛月清面前的无能表现,懊丧着自己越来越不像个男人了,而又觉得自己一想到唐宛儿就冲动,不明白与这妇人是一种什么缘分啊?!这么思前想后,脑子就十分地混乱,徘徊复徘徊,终于踅进近旁的一家小酒馆里,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熏肠,独自坐喝。这是一间只有二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四壁青砖,并不搪抹,那面粗白柜台依次排了酒坛,压着红布包裹的坛盖。柜台上的墙上,出奇地挂有一架老式木犁,呈现出一派乡间古朴的风格。庄之蝶喜欢这个地方,使他浮躁之气安静下来,思绪悠悠地坠入少时在潼关的一幕幕生活来。酒馆里来的人并不多,先是几个在门外摆了杂货摊的小贩,一边盯着货摊一边和店主扯闲,一小盅酒成半晌地品,品不完。

    后来有一汉子就踏进来,立于柜台前并不言语,店主立即用列子打满了酒盛在小杯里,汉子端了仰脖倒在口里,手在兜子里掏钱,眼睛一眨一眨盯了店主,说:“你掺水了?!”店主说:“你要砸了我这酒馆吗?砸了这酒馆可没一天三次伺候你的人了!”汉子笑了笑,走出去。酒馆里又清静下来,只有庄之蝶和墙角坐着的一个老头是顾客。老头鸡皮鹤首,目光却精神,喝的是白酒,就的是一碟盐水黄豆,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酒碗的姿势和力量,庄之蝶知道老头是个用笔的人。庄之蝶在类似这样的小酒馆里,常常会遇到一些认识的老教授或文史馆那些满腹经纶的学者,他们衣着朴素,形容平易。酗酒的年轻闲汉们总是鄙视他们,以为是某一个退休的工人,退居二线的机关中层干部,抢占他们的凳子,排队买小菜时用身子把他们挤在一边。庄之蝶认不得这一位老者,心里却想:这怕又是一个天地贯通了的人物。他不停地看老者吃酒,希望他能抬起头朝自己这里来看,但又害怕老者看见自己,因为这些成了人精的人物,会立即看出你的肠肠肚肚,你在他面前全然会是一个玻璃人的。

    老者却目不旁视,手捏一颗豆子丢在口里了,嚼了一会儿端起酒碗吱地咂一下,自得其乐。顿时庄之蝶感到自己活得太累,太窝囊,甚至很卑鄙了。这时就听见远处有极美的乐响传来,愈来愈大,酒馆的店主跑到门口去看。他也过去看,原来是巷中一家举行接骨灰典礼,亡人的骨灰从火葬场运到巷口,响器班导引了数十个孝子贤孙,接了骨灰盒,焚纸鸣竹,然后掉头返回,乐响又起。庄之蝶参观过许多葬礼场面,但今天的乐响十分令他感动,觉得是那么深沉舒缓,声声入耳,随着血液流遍周身关关节节,又驱散了关关节节里疲倦烦闷之气而变成呵的一个长吁。他问店主:“这吹奏的是一支什么曲子?”店主说:“这是从秦腔哭音慢板的曲牌中改编的哀乐。”他说:“这曲子真好!”店主惊着眼睛说:“你这人怪了,哀乐有好听的?就是好听,也不能像听流行歌曲一样在家里放呀?!”

    庄之蝶没再多说,回坐到他的酒桌。酒桌那头已新坐了一个戴了白色眼镜的年轻人,一边叫喊来一瓶啤酒,一盘炒猪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杂志来读。年轻人读得特别投入,时不时就独自地发一个轻笑。如今能这么容易坠入境界的读书人实在太少了,庄之蝶遂想: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家编造出来的,却让这些读者喜怒哀乐。牛月清知道他写文章的过程,所以她总看不上他的文章,却在看别人写的书时流过满面的泪水。年轻人突然口舌咂动起来,发出很响的声音,庄之蝶猜想这一定是看到书里的人物在吃什么好东西吧。这时候,那捧着杂志的两只手,一只就抓住了面前的筷子,竟直直戳过来,在庄之蝶盘中夹起了三片熏肠,准确无误地塞在了杂志后的口里。一会儿,筷子又过来了,再夹了两片吃了去。庄之蝶觉得好笑也好气,拿筷子在桌面梆梆敲。读书人惊醒了,放下杂志看他,噢的一声,低头就将口中的熏肠吐在地上,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吃错了!”庄之蝶笑起来,说:“什么文章把你读成这般样了?”年轻人说:“你不知道,这是写庄之蝶的事。庄之蝶,你知道吗?他是个作家。我以前只读他写的书,原来他也和咱们普通人一样!”庄之蝶说:“是吗?上面怎么写的?”

    读书人说:“他小时候,是个很蠢很笨的孩子,在小学,只觉得老师是世上最伟大的人,有一次去厕所小便,看见老师也在小便,就大惑不解,说:‘老师也尿呀!’好像老师就是不屙不尿的人。老师当然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还在看着,竟又说:‘老师也摇呀?!’结果老师说他道德意识不好,又告知家长,父亲就揍了他一顿”庄之蝶说:“这简直是胡说!”读书人说:“胡说?这文章上写的呀,你以为伟大人物从小就伟大吗?”庄之蝶说:“让我瞧瞧。”拿过杂志,竟是新出刊的《 西京杂志 》,文章题目是《 庄之蝶的故事 》,作者署名周敏。这就是周敏写的那篇文章吗?庄之蝶急急浏览了一下,文中全记载了一些道听途说,且极尽渲染,倒也生动有趣,便寻思道:让我也看看我是什么样儿?于是又读到了这个庄之蝶如何慷慨又吝啬,能把一头羊囫囵囵送了别人,却回家后又反去索要牵羊的那节麻绳,说送的是羊没有送绳;如何智慧又愚蠢,读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便认定是李清照写新婚之夜的情事,但却看不懂列车运行时刻表;如何给人快活又让人难堪,能教人识苍蝇公母的方法,是看苍蝇落在什么地方,落在镜子上的就是母苍蝇,母苍蝇也爱美;但公共场所被人不停地拉着合影了,便苦丧了脸说他前世是马变的,这马不是战马也不是驮运的马,是旅游点上披了彩带供人骑了照相的马,竟伤心落泪。庄之蝶再往下看,便到了庄之蝶的恋爱故事,竟出现了庄之蝶当年还在一个杂志社工作时如何同本单位的一位女性情投意合,如漆如胶,又如何阴差阳错未能最后成为夫妻。庄之蝶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前边的故事怎么离奇荒唐那并不伤大雅,这恋爱之事牵涉了他人岂敢戏言?女性虽未提名道姓,但事情框架全是与景雪荫发生过的事情,却那时与景雪荫笃好,现在也后悔,虽内心如火而数年里未敢动过她一根头发,甚至正常的握手也没有。如今写成这般样子,似乎什么事情都已发生过了,那么,双方皆有家室儿女,景雪荫的丈夫读到此文怎么感想?牛月清读后怎么感想?每一宗事似乎都有影子,又全然不是现在所写的样子,周敏是从哪儿得到的材料呢?庄之蝶更不安的是,如果景雪荫读了此文,她会怎么看待我,认为这些隐秘之事必是我庄之蝶提供,是为了炫耀自己,要以风流韵事来提高自己知名度吗?如果她的丈夫追问这一切,景雪荫又会怎么样呢?庄之蝶愁苦起来了,放下杂志,再没心绪要见唐宛儿,急急就往《 西京杂志 》编辑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