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刺案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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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秋情肃手立在雕刻双凤朝阳的紫檀大案前,轮廓秀美的侧脸洒着阳光,却似乎将那几分薄光吸没了般颜色沉晦。她眉间带着愧色,往昔琉璃般透明的瞳仁黑得不见底,垂眼不敢正视。
紫檀书案上摊着一张三指宽c薄如丝帛的楮纸卷,用两方紫檀托蜜蜡玉的小镇压展着,纸上是细如蝇头的字体,大意是报平安,内容很是寻常;但楮卷的右侧并头搁着一张七寸高的平展竹纸,用中楷字书着千机阁的机目对楮卷内容的解密。
名可秀初初一目扫过,惊怒c痛心!眸底血色涌起,差点没遏住怒火一掌拍碎,抬手的瞬间瞥见那方青田玉镇纸,生生顿住,转而将那玉镇拿在手里,半阖着眼眸,一下一下摩挲着,仿佛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指端触摸的“静”字上玉质的冰凉从指尖一点点透入,胸口沸腾的杀意终于凝沉下来。
她蓦地抬眸,眼底血光已褪,“立刻送万六先生去韶州!”她手指攥紧玉镇,几乎是一字一字从牙里吐出,“务要,保得,沈元,性命!”
莫秋情被她语气一凛,不由抬头,“是!”
万六是名花流医堂堂主,出生时因双手各有六指而遭父母遗弃,被一位罗姓游方郎中拾起收养,为其取名罗生,前三十年人生各种遭际,坎坷迭宕,四十有五方成名,江湖人称“罗无常”,表明其医术高明,连黑白无常拘走的魂都能夺回复生,这个名号从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这人脾气无常,性子乖戾,治病救人全凭个人喜怒:昔年惊雷堂一位分堂主的爱子伤重求治上门,因言语不当惹恼了他,治伤之时又暗下帖药,让那分堂主之子伤愈一月后又吐血而亡,那分堂主醒悟拔刀杀上门时,“罗无常”早逃离了北方惊雷堂的势力范围——从此江湖少了位“罗无常”的神医,而名花流多了位万六先生。
莫秋情一时愧急,竟未想到精于治毒治内伤的万六先生——沈堂主的命或许能保住了,她心头沉压的大石一松,虽未完全移去,却也不似先前那般生乱了;抬眸看着宗主,欲言又止。
名可秀的容色冷沉,心头将此事掂掇了几个来回。
沈元在壶瓶谷遇袭必是惊雷堂所为,其目的自是为了火炮——在劫工匠和窃图纸两条路都不通后,雷暗风竟将目标直接盯上了火器作丞兼首匠的沈元,劫人成功自是最好,不成功便变劫为杀,要了沈元的命,让南廷的火炮研制损失最重要的干将,这心思手段不可谓不毒!
但惊雷堂的人因何能将劫杀时机把握得如此之当?
壶瓶谷在韶州火器作西北,距寨十六七里,是试炮之地,藏在深山大峡谷的谷底,形如壶瓶,上窄下宽,位置隐蔽,峡壁又有四五道瀑流奔泄千丈,轰隆隆的水声掩盖了炮声,若不定点细搜很难寻得——惊雷堂怎会知道这处所在?
再有,沈元每次试炮日期不定,通常是在前一夜才通知相关人等准备;行往壶瓶谷试炮场的路径有两条,为安全计,沈元通常在出寨后随机选定——却被惊雷堂的杀手精准地伏击了,若无内鬼怎说的过去?
这也是莫秋情羞愧之处!
前次排查后方向宗主保证“万无一失”,这便出了事!若沈堂主真有个万一,她有何等颜面再掌持千机阁?嘴唇动了几下,她还是忍不住道:“宗主,是否秘令黑鸠,着他设法追查潜在火器作的内鬼?”
她说的这个人是名花流潜伏在惊雷堂最深的一名暗子,除了名重生名可秀父女二人外,即使莫秋情也不知道这人的名籍背景,以及在惊雷堂身份为何,只知“黑鸠”其名。
名可秀对这人极重视,断然否定,“不可!此前黑鸠未传消息,可见这计划他未得参预其中,同时表明雷暗风对此事的慎秘,若妄作打听,唯恐引得雷暗风生疑,火炮虽重要,亦还未到动用黑鸠之时。”
“是,属下明白了。”
名可秀语气一沉,“这内鬼定要揪出,否则火器作便置于敌人眼目之下!你去趟五云山,传令卫字营c医堂c刑堂,着卫字营分两路,一路护卫万六先生,一路护卫索九。”
索九?莫秋情眸光微微一闪心中已了然,应声道“是”。
索九原是衢州有名的捕头,宣和四年查办本州官库失银一案,因查到州守反遭陷害背了黑锅,这案子闹腾得附近几州皆闻,刑堂堂主萧无贿通狱头在秋决时用一名死囚替换救下他一命,遂对官府灰心,将家小悄悄接出后便易名投了名花流;如索九这般因对官府失望而投名花流的不在少数,各人皆有真才实干,非唯为武功高,索九论内外功夫仅勉强算得三流,但一双锐目明察细微,当捕头时就有“鹰眼”之称——宗主此次派出索九,自是冀望从劫杀现场查出蛛丝马迹。
这世上没有绝无破绽的案子,端看勘案人的一双眼睛能否发现破绽!——昔日名捕如是道。
名可秀伸手抽开镶有铜柄把手的屉匣,取出三张色背销金并标暗记的防伪绫纸——此为宗主令纸——行笔疾疾,草了三份手令,墨落纸即干,她递给莫秋情,并叮嘱:“两路分道,各自谨慎,别半路折了人。”
“是!”宗主这是要两路人都易服隐姓而行,以防惊雷堂暗算。
眼见靛青镶姜黄边的双织绫锦落下,掩去莫秋情急步而行的背影,名可秀僵直的身子一松,仰首靠在檀木大椅的搭脑上,指尖一边抚平青田玉镇纸上因先前怒极而攥出的指印,一边忖思着惊雷堂还有甚么招数没使出来。
此外,沈元伤重昏迷,即便能得万六先生妙手回春,只怕也是元气大伤,短期难以任事,皇帝派去占位的那位高干办必定会跳腾揽权,季迁作为沈元副手c火器作的二匠,论手上的本事没的说,肚里却少了些弯弯绕绕,保不齐就被精猾的高惇拿捏了,何况还有隐伏着的内鬼觑机而动?——这内患可谓深矣!
“让那些魑魅魍魉都蹦跶出来也好!”
卫希颜语气森然道,惊闻沈元被刺一时胸口怒气难抑,连声音都透着杀气,“蹦跶出来一锅端了,省得躲在暗处阴私难防!
“哼!季迁的脑子绕不过高惇,便让孟曙带靖安署的人过去,明里查凶c暗里帮衬,若连这厮都收拾不了,他就提头谢罪罢!”
名可秀纵然心头如坠,也不由舒出分笑意。
孟曙身为枢府方舆司——实际是枢府的情报与安全部门——的知事,沈元劫杀案事涉火器作内部人员清查,正是方舆司辖下三署中靖安署的职权范围,由孟曙率靖安尉去韶州查案可谓名正言顺c理直气壮,要在办案中倒捯些门道让那高惇束手束脚并非不可为,加之孟曙精明老到,扶持季迁当非难事。
但名可秀心中却另有主意,明澈的眸子变得幽黑如墨,道:“火器作丞被刺,靖安署按理当查至明日,官报即会抵闻大内,赵构心中忌你,必定遣刑部捕盗司和靖安署同查——捕盗司郎中亦是勘案之才,最重要的当然是刑部和你枢府无干系——一则可牵制枢府办案,二则可暗助高惇把权。”
“嘁!”卫希颜挑眉不屑,“他那点小心思就是司马昭之心,当别人不知道?”
名可秀嘴角微微弯了一下,道:“他至不济亦是皇帝,坐着黄金御椅,名义上就有至高权力,你可别掉以轻心,反被他拿住了。”
卫希颜笑容稳稳当当,清邃眼眸半眯着,“你放心,我这是战略藐视c战术重视,不会打雁反被雁啄了眼睛!”
“嗯,你心里有数便好。”名可秀接着先前的话道:“我让索九先过去,他在暗,靖安尉在明;孟曙不要和刑部起冲突,只查案不插手作务,当然,暗底里该做的事亦要做,高惇揽权先由着他,只需将藏图阁看好了”
她顿了一下没说下去,眼神染上了些意味不明之色,转口道:“雷暗风为人不择手段,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千日防贼也保不齐哪天就万中有失——沈元伤重即是惨痛教训!”
想到沈元生死难测,她心口一堵,修长秀丽的黛眉聚拢成锋,“与其这般防贼难防,我忖思着,咱们来若作个套子以防最后的万一。”
她话到嘴边迟疑了下,似乎因所谋甚大而不便出口,遂从一刀竹纸里抽了一张,落笔草就。
卫希颜看后表情一滞,眸底溢出惊色,“可秀,你这是”她又浏了一遍,徐徐吐出口气,“这个‘万一’可是在行险,若真到此步,那后患可是”
“我知道。”名可秀少见的截断她的话。
卫希颜遂闭口。
名可秀半敛长睫下的眸子似有波澜起伏,抿直的唇线却昭显坚毅,不过须臾,她抬眸看着卫希颜,眸子黑得不见底,“若真至此步,你可会反对?”
卫希颜笑着摇头,“你做的任何决定我都不会反对!”顿了下,曲指洒然一掸手中竹纸,微微加重语气,“可秀,此为你我共同之决定!”
名可秀漆黑的眸子波光漾动,仿佛流动着泉水,从幽深不见底而澄澄明澈。
她伸手拿过那张狂草书着秘谋的竹纸,收掌揉成一团,扬手丢入屋角的紫铜錾麒麟暖炉内,霜炭瞬间将这张将令人惊震的竹纸化为灰黑继而为烬。
她望了望窗外,眼神凝出几分沉重,“这是双刃之剑有大利亦有大弊!”表情依旧坚定,语气却带了两分涩然,仿佛这是无奈却是权衡后的必然之策——没有绝对完全的正确之道,只有利弊之间的权衡取舍。
卫希颜走到她身边,伸手抚上她肩,道:“事态未必会到这一步。”
名可秀知她是安慰之词,心中却也回暖,侧眸对她一笑,柔声道:“你当早作打算,以免日后担了干系,倒不如,早些撇清为好。”
卫希颜敛眉沉思,片刻抬眸,清邃的眸子光芒闪烁,“你的意思是,退身以全?”
名可秀看着她,点了点头。
次日晌后,高惇的急报果然抵达京城,直奏入大内——皇帝予他直奏禀事之权,勿需经通进司览择后呈递。
赵构阅后震惊悚然,想起险些就让他那“侄子帝”得了逞,将自家辛辛苦苦c耗去大把银钱大把人力物力方铸造成功的火炮锐器轻轻松松劫去,气得一把摔了官窑粉青盘龙茶盏,大骂:“竖子敢尔!”
气腾腾过后,赵构冷静下来,权衡此事利弊,心头陷然生出几分窃喜:时机呀时机,此为大好时机!
他立即传旨召入两府宰执并御史中丞福宁殿议事,将北廷意图劫杀火器作丞的卑鄙行径痛斥怒骂一番,道:“此案定有内情,若无知悉人员泄密,北贼焉得行刺成功?枢府方舆司还有刑部,二司协同合力,定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周望c范宗尹闻言心喜,这不是从天下掉下来的机会么?
“臣遵旨!”范宗尹声音异常宏亮,盖过了卫希颜的声音。
他领旨揖礼之际,低垂的眸子斜飞瞥了下脸上看不出喜怒的国师枢密使,心头揣摩着皇帝的用意,躬下的身子直起时心计已定,领旨后又奏道:“陛下,火器作攸关我朝靖北之谋,沈元被劫杀一案已曝露出内部有奸弊,臣以为,为使案情尽快大白,涉嫌者毋论官职高低,均应一律避嫌。”
这话的意思是说方舆司隶属枢府,也在涉案人员中,当应回避;而卫希颜身为枢府长官,自然也应回避。
如此一来,刑部便将沈元被刺的案子完全掌在了自家手中,想怎么办案就怎么办案,大可整些门门道道,将“涉嫌者”揪出几人,即使扳不倒这位卫枢使,也大可斩断几个臂助,而火器作也由之能从枢府掌中剥离,让卫希颜栽个大跟头——此可谓一举两得!
殿上两府宰执并御史中丞眉毛都掀了掀,刑部参政拨着甚么如意算盘,诸公心内都是雪亮。
“嚯!”签枢院事李邴踏步上前,冷笑一声,戟指直斥:“范宗尹你这话何意?何谓涉嫌者?——莫非是指摘我和卫枢使暗通凤翔?”他大怒之下不再谦词自称,直接道“我”。
“噫——?”卫希颜挑着眉,噫声之末语调上扬,道不明的讥讽之意,一双透着冰寒之气的眸子半垂着眼睑看过去,含笑非笑,似睇非睇,看得范宗尹有些发毛。“范参政给我盖上这么一顶‘通敌’的大帽子,是和卫轲有私怨,想杀我不成?”
范宗尹脸色微变,连声否认,“卫国师何出此语?某几时和你有私怨!”
卫希颜斜眉冷笑,“这我便不知了!想必是以前在甚么地方无意得罪了范参政而不自知今时方知,有人记着仇呢!”
“哪有此事!”范宗尹大声驳道,回身拱手对皇帝道:“陛下,臣方才所奏均出自公心,绝无半分私怨,请陛下明见!”他心中恼怒,原想借着沈元被刺之案寻机治卫希颜一个“监管不力”之罪,未成想还没成事,就被她反口咬为“有私怨”——即便他占着理,也难免被人想成挟私报复。这卫轲,真是口舌如刀,可恨至极!
周望瞪了卫希颜一眼,自忖料中皇帝心意,当即出前和范宗尹结成同盟阵营,恭敬道:“陛下,卫轲分明是在狡辩脱责!火器作属枢密院职辖,出了恁般大的乱子,作丞能否救活还未得知,若不严惩如何肃正法纪?更不可因渎职者位高职显而失了规正法度,如此朝廷纲纪何在?陛下威严何在?”
他言辞激昂,挺背梗脖,俨然一副直谏不畏强权的诤臣模样,殿上熟知他品性的诸公——尤其政事堂六公——不约而同的暗作嗤然,同声腹诽:小人!
赵构皱着眉头,语气有几分踌躇,“这卫国师于国有功”目光扫视着殿内群臣,仿佛极是为难。
卫希颜心头冷笑,皇帝这话听着是在保她,实质却是断定了她在沈元被刺之事上负有不可推卸的过错——既然有过错,自然要担责罚;至于责罚嘛,自然要遂了赵官家的圣意。
她眸中闪过讥诮之色,扬目止住李邴的申辩,神色淡然道:“范参政用词要慎当,枢府对火作器虽有辖下之责,但这‘涉嫌’二字却带着恶意谤毁,卫轲不得不疑范参政居心不良,妄图诬害朝臣,以逞私意。”
“胡说!”范宗尹气得几乎跳脚,咬牙道,“你这是黑白颠倒,反打一耙!陛下,卫轲监下不严,差点酿成毁朝大祸,臣以为其人不堪为枢密使,请治卫轲之罪!”
“陛下,范参政言之成理!”周望高声附议。
李邴扯了下胡子,直眉直眼不敢相信耳中听闻,这二人敢莫是疯了?竟然奏罢卫相的枢密使?
福宁殿突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政事堂六相公并御史中丞赵鼎都有些目瞪口呆:这两人是在说疯话么?
御座上端坐的赵构有种想扶额呻吟的冲动,这周望历来眼皮子浅倒罢了,你范宗尹一素有才有智的一位能臣干臣,怎生这会就脑子充血大放厥词?——卫轲若是能罢,朕能憋着忍着这么久?蠢才!
吏部参政李纲最先回过醒来,这位刚直之臣最是看不惯周望的装模作态,当即拱手高声道:“陛下,卫轲虽有监下之责,论其失责却绝无范宗尹c周望所奏之重,请陛下明断,莫要为小人所误!”
赵构嘴角禁不住抽了下,“为小人所误”?——当他是偏听偏信的无道昏君么!这李纲说话果真不讨喜得很!
周望早已大怒,几乎指着吏部参政鼻子,“李伯纪,你说谁是小人?”
李纲横眉冷对,直言不讳:“说的就是你周仰止!”
“你,你,你”周望气得语不成句,“你才是小人!你是胡言乱语c诬人名声的小人!”
李纲冷笑一声,正待张口,御史中丞赵鼎轻蔑地扫了周望一眼,嗤道:“论辖下之责,说起来军器监和武库司可都是在周尚书的眼皮子底下贩卖军器得利,军器监和武库司郎中皆已伏法罢职,周尚书怎的还未引咎辞职?”
他故意以“周尚书”称呼这位参知政事,便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强调周望这位兵部尚书也应为军器监和武库司郎中的污私案担监管之责。
“咳咳”殿上顿时响起几道掩袖忍笑之声。
李邴的嗤笑声最响,抖眉不屑道:“圣人言‘宽人严己’,可惜某些人反圣人之道而行之,惯会‘宽己严人’。”
“胡说八道!”周望几乎吹起胡子。
卫希颜拂着袖摆,指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袖口金丝刺绣的凤凰,悠悠然道:“原来周尚书对我这枢密使是如此的不满呐,瞅着时机拉我下马,若不是如范参政般对我抱有私怨,便是心头另有了合意人选?”
“胡说!”
“胡说!”
范宗尹c周望几乎是异口同声驳斥,前者被卫希颜反复揪着“私怨”说道气得发堵,周望却是被后头一句“有了合意人选”惊了一栗,赶紧向皇帝辩白,“陛下,这是诽谤之言,臣绝无结谋之心!”若被皇帝猜疑他对军机首臣之位怀有私意,他这参政的椅子可就坐不稳便了。
卫轲果然心思狡狯,指东指西泼污构陷,借以转移陛下视线,实是可恶可恨!
赵构神色温和道:“众卿皆是心怀社稷之臣,一时口舌之争亦是为了朝廷,朕心甚明。”
“陛下圣明!”周望心头疑惧一释,当即高呼拍了一记。
“陛下圣明!”范宗尹也拱手赞道,顺势略过罢卫希颜枢密使之请,改口道:“陛下,我朝有火炮之利之前并未宣扬,北廷因何得知?臣甚疑之,此事当应彻查!”
赵构敛了敛目,心想这范宗尹终究少了几分稳重,年少遽居相位,志得意满下有些忘形了,反失了未拜相前的虑事之智和言语有度——这事是能彻查得么?
便听李邴驳他道:“此话谬之大矣!我朝水师自南洋战事后,舰炮之利虽未宣诸于口,但非绝秘之事,若依范参政所说,当初赴三佛齐和议的随行人员亦都有嫌疑了?”一句话将祸水引向门下省和户部。
曾任和议副使的叶梦得冷飕飕瞟了眼范宗尹,捋着须子慢条斯理道:“范参政说彻查当时人员亦未尝不可,怕就怕内贼未清,反倒牵连了大批无辜。”
李纲随之哼道:“叶参政说的在理,且不说北边有探子在我朝,单论来往华宋城的中夷海商就不知凡凡,岂是遮得了人眼目的?彻查,查到哪里去?无知乱谈!”
他为人崖岸高峻,说话处事虽然公道却甚少顾及人颜面,当初在两淮治吏时他就和范宗尹为惩治犯官当严当宽多起争执,怒面当面指斥范宗尹“为法者而心怀私意”,此时当着皇帝对范宗尹也是毫不留情面地直斥“无知乱谈”。
范宗尹被刺得脸色铁青,对李纲的恨意又深了几分。
确是“无知乱谈”,赵构心内默然,范宗尹受些磨折也好,省得志得意满壅了心智,非但不能引为肱骨之臣委以重任,反倒削了他这圣天子的颜面!——瞧瞧今儿殿上说得些甚么话?还能指望靠这二人成事么?!
赵构心中冷笑,目光扫向一直未出声的尚书左仆射丁起c礼部参政胡安国c工部参政朱震,不着痕迹地观察,料定这三位臣子非是赞成范宗尹和周望所奏,却因各自原因而持着不偏不倚的态度:胡c朱应是不愿为卫轲长势,遂作默然;丁起则为人处政稳重,不到攸关紧要c必须宰相表态之时,不会轻然开口,而开口则必是言之有物c提策得当——周望c范宗尹若学得丁起处事的五六分,他又何愁朝中无腹心重臣?行事也断不会如现下这般处处掣肘不得舒心。
他心内有些颓然,暗责周望和范宗尹脑大无谋,进言奏议没有一句切中他心意。
三个月前,李邴突然在早朝时当廷弹劾军器监和武库司以权谋私,举证言之有物,朝臣哗然,他不得不让三司介入,拘审军器监和武库司犯案官员,尚书周望也牵连在内,最终虽摘出了周望,军器监和武库司郎中却折了;赵构倒并非是为这等贪蠹之辈可惜,然这两人却是栽在他最忌的那人手段下,从举证之细来看,绝非突然发作,必是筹划搜证已久,只等时机而已,这让赵构生生壅了口气:没有卫轲授意,李邴焉敢如此?
卫希颜当时尚在海外,离京前即撒下了整治兵部之网,之后又密信李邴“可以收网”——此举自是对皇帝意图染指火器作的回击。
赵构每念及此,便觉脸上辣得如被扇了一耳光般,羞愤c耻辱c不甘,诸般负面情绪梗在他心口,时不时提醒年轻的皇帝曾经忍受的憋屈。
当他接到高惇的密报后,皇帝知道:反击的时机到了!
但赵构又是清醒的:沈元被刺案虽是难得的时机,却不可由此忘形而失却分寸,忌贪多c贪进,膳要一口口地吃,路要一步步地走,贪多则嚼不烂,贪进则可能跌跟头,范宗尹就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今日方会进退失据,殿上失态。
赵构暗中引以为戒,心内一遍遍告诫自已“戒急用忍”,沉静下来的目光看向一直也未发言的大理寺参政谢如意,心道:聪明人还是有的!
这谢如意向与范宗尹不和,在政事堂中针锋相对,却在朝殿面君时隐而不发,岂非既聪明又懂分寸的臣子?!
赵构脸上温和有度的笑意微微加深,深灰的眼睛仿佛带了些意味深长。
谢如意被皇帝似有深意的目光看得一格登,不紧不慢抚须的手不由滞了下,褐色的眼珠微微转了转,突然呵呵笑了两声,出前拱手作了个团揖,打着圆场道:“诸位,诸位,莫要失了和气,有甚么话好好说。范参政想是心忧朝廷利器有失,一时情急失口,当非出自真意呵呵,二位枢相莫往心里去。卫国师李签枢亦是置气,所说当是玩笑话,二位参政亦宽宽心。诸位臣僚都是事君以忠,心忧朝廷的重臣,切莫因了一时之气逞口舌之利,岂不是让北边笑话吾等失了雅量?哈哈!”
“正是,正是,休要置这些闲气。”
“是极,是极,切莫误会伤了和气。”
“呵呵,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丁起c胡安国c朱震三位相公也纷纷打着呵呵和稀泥。
毋论殿内君臣各作何想,殿上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呃,有错字的话,明日再修吧~~~~~~~~~~~~先觉觉去也~~~~睡前召唤花花!!~~
嗯,今晨修改了下,增了些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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