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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帝王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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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中,南洋水师的两艘战舰自东海口驶入杭州湾,泊于京师东门外的钱塘江码头,朱敦儒等人再换乘官署河船,经西南水门入城,水上行了约四里余,江船驶入纵贯京城南北的大河水道,折南行往皇城方向。

    皇城已于年前迁到南边的新皇城。新皇城在前吴越王宫旧址兴建,南北三宋里,东西一宋里,北有两门:和宁门与东华门。大河水从东华门的左侧水门穿入皇城,距水门的二里外,就是都亭驿的驿楼馆舍。

    丁起率众给事中和六部尚书侍郎在驿馆东北的驿亭迎候朱敦儒一行。驿亭前方建有石拱桥连通大河东西岸,各有泊船码头。官船在都亭驿码头落岸。众官相见各有一番寒暄。

    因已过申时朝班,除朱敦儒和叶梦得随内侍入宫觐见外,余人各回各地儿。

    外地文武官员到京述职朝贺,可住朝廷驿舍。京城内的驿舍除都亭驿离皇城近外,其余距皇城都远,觐见不便。而都亭驿除接待外国使臣外,对朝廷官员的宿留有时日规限,且官舍布置简省。范汝为等水师将领嫌都亭驿规矩多,早有了去处,一拨子人呼喇喇涌到卫希颜的国师府住下。

    晚上,这一行人又群涌着去京城最大的北瓦子寻乐,更深方回国师府歇下。

    翌日,朝廷诏旨下,晋升范汝为诸将官阶,并有金银丝帛御酒封赏。早朝罢后,诸将听宣入宫,在大庆殿与垂拱殿之间的延和殿侧阁相候。赵构一一召见诸将,均面带亲切,温言嘉勉。

    徐靖c张公裕等水师统制都是首次觐见天颜,心中激动,见皇帝和颜悦色,警惕心便轻了,却还记着范汝为的严厉提点,谨慎奏对。

    时近午时,赵构在御花园赐宴众将,由教坊司进献乐舞。

    水师诸将开始都还拘谨,见皇帝当先一杯饮尽,又谈笑慷慨,便略略放松。众将喝的是蜀贡剑南春御酒,酒劲强,又用的是越瓷釉青深底阔盏,每盏份量均足,喝了十几盏后性子便放开来。皇帝频频举杯劝酒,众将饮着醇香御酒,听着靡靡丝竹之音,欣赏美人翩跹歌舞,渐渐地有四五人都喝得有些熏熏然了。

    赵构饮得是蔷薇露酒,酒劲小,即使狂饮一斗也未见得醉。他一边笑谈举杯,一边不露声色地观察众将神色,见有两三名将领瞪着双眼直盯宴席中貎美细腰的舞伎,皇帝唇边流过笑意。

    宴终时,赵构笑道:“众卿常驻海外,劳苦功高,此番赴朝可于京中多留时日,一赏京师繁华。卿等身边无家眷婢女侍奉,京中起居颇为不便,朕赐卿等宫女各一名,以作平日侍奉之用。”

    众将均愕。范汝为一惊,正要起身措辞推拒,赵构已微笑吩咐身后内侍:“康履,让人都上来。”

    “诺!”

    须臾,一行七八名袅娜娉婷的宫女便从廊庑下转出,走到宴席前面向众将,皆穿着粉红或翠绿鲜色襦裙,外穿妆花褙子,发插碧钗玉环,鬓簪鲜花,容色妩媚娇丽,美目一流勾人魂儿。水师将领中立时有两三人心被挠得直痒痒,眼珠子便睃向水师都统制。

    范汝为观麾下众将神情,有沉吟不语的,有面带犹豫的,也有喜形于色的,他暗忖:若在这当口推却,不知皇帝还有何后招?倒不如先接下了,回去后再作处置。遂起身抱拳,道:“臣,谢陛下恩赐!”

    其余众将立时随着起身,齐声道:“臣等谢陛下恩赐!”

    未时三刻,众将各领着一名新鲜出炉的侍女拜谢离宫而去。

    回到国师府,范汝为让国师府管事云贺将九名宫女带下去安置了,领着众将去歇榻的东院。

    东院三间上房,东西厢各四间客房,范汝为自是住了正房。八名将领不约而同跟着范汝为进了他歇榻的正房前堂,围着紫檀大理石镶面的八仙桌坐下。

    徐靖忍不住当先开口,“范帅,官家甚么意思,赐咱们一人一美女?”

    范汝为冷着脸,“这些都是耳报神。”

    耳报神?众将面面相觑。徐靖眼珠子一转,嘿了声:“娘的,原来是眼线!”一拍桌子,“老子回头就处置了那小娘们。”

    张公裕想得比他细,摇头道:“不可,这是官家赐的人,咱们不能任意处置。”

    徐靖瞪眼,“那怎么办?难道老子还得上香供着?”

    第三舰队的都统制王彦恢论年龄最小,平素却是鬼主意最多的,摸着下巴笑嘻嘻说道:“既然是陛下恩赐的,咱们安心享用便是。不过,暗底里得防着!咱们回水师后,按军规不得携带家眷婢女,就在京里租间屋子安置了便是。”

    徐靖哈哈大笑道:“你小子,这法子好!”

    第四舰队的都统制冯镇却苦着个脸儿,“听说京城房屋贵得离谱,咱们人在南洋,却得在京城租屋白白养着个女人,这算啥事哟!亏,亏大了!”

    王彦恢贼笑,“谁让你租贵屋来着?楼店务的房子分上c中c下三等房,咱钱少,赁下等屋一间就好。”他说的楼店务又名店宅务,乃朝廷所设,专司官有房屋的经营和修缮,向百姓出租房屋并收取租金。

    范汝为摸着大胡子点头,“这确是个法子,但住得太差亦不好,毕竟是官家赐的人这样罢,就租间中等的。七郎,中等的赁钱大略是多少?”

    王彦恢眨巴着小眼,“范帅,末将只知楼店务应该有贱价的房子,但具体价钱多少却是不知不如,叫云管事来问问?”

    范汝为道:“这个回头再说。”当下问起八人在延和殿应对时的情景。

    众将一一答了。这一问一回中,有人便咋摸出味来。徐靖嘿嘿一笑,说道:“范帅,俺瞅着官家问卫帅领军的事体尤其多”

    范汝为冷笑一声,直言不讳说道:“自古掌军权者哪个不遭人主之忌?”

    众将心里均一震,互相望了一眼。

    范汝为冷飕飕的目光扫过八人脸面,道:“太祖以武立国,是以武将历来为朝廷所忌,地位亦低于文官。自卫帅掌军机后,武将的地位方有提升。没有卫帅,就无我等今日”他目光凶猛如虎,“你们记好了,谁敢谄媚皇帝,乱碎嘴子,休怪我翻脸无情!”

    众将霍然起身,宣誓剖心。

    徐靖一脚蹬翻锦杌,横眉挥拳道:“范帅,谁他娘敢阴沟里使坏,老子操刀剁了他!”主立夏,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向其他七人,仿佛看谁不顺眼就揪出来。

    张公裕一脚踹过去,“你娘的,瞪老子做甚!老子又不是钻阴沟的!”

    七人大笑。张公裕朝王彦恢c冯镇使了个眼色,三人忽然齐齐扑过去揍打徐靖,嚷着:“叫你小子乱瞪!”

    范汝为摸着胡子直乐,又叫起两名统制去侧屋的耳房取来酒碗。

    须臾,九只哥窑青瓷大海盏摆到大理石桌面上。范汝为从屋角拎过来一坛红绸泥封御酒,撕去封口往海碗里哗哗倾酒,“来,来!这御赐的贡酒不喝白不喝,都一碗干了,不许装熊!”

    众将大笑,顷刻行拳的呼喝声四起。

    皇城内宫,福宁殿。

    福宁殿是大宋历代皇帝的寝殿。赵佶时慕神宗熙宁变法改“福宁”为“崇宁”,赵桓登基后改回“福宁”,而赵构为帝时初以“崇宁”为殿名,后也改回“福宁殿”。

    福宁殿的内殿是皇帝寝卧处,外殿则是皇帝闲朝时召见臣下的地方。赵构坐在紫檀龙首御案后,颜面有些阴沉。他才刚召见了门下省主事纪源,心绪不是太好。

    纪源与内侍副都知冯益沾着点亲,由冯益引荐到御前,成为赵构安在门下省的一名“亲事官”。

    “亲事官”是皇城司——前身为太祖设立的武德司,太宗时改名皇城司——的官职,俗称“察子”。皇城司亲事官的职司为刺探:一为刺探军队。东京驻防禁军甚至殿前诸班直内都有皇城司的探子,每日都要将禁军的情况详细上报。譬如仁宗时,有位金枪班的班直喝醉酒后说了些大不敬的话,隔日即被皇城司逮送开封府,不久处死;二为刺探民间议论。神宗时,因变法民间谤议朝政者众,皇帝遂派皇城司的察子四下查探,凡听到谁谤政就立即逮捕,前后下狱者达数万人之多;三为刺探官员。从皇亲国戚到诸司仓库,都有固定的察子负责监视。譬如,太宗时怀疑东京常平仓官吏污弊,派皇城司察子潜入探查,果然查出有贪污情事,交付大理寺定罪。

    赵佶当政时,皇城司扩到三千多人。尤其郓王赵楷勾当皇城司公事时,京师察子四伏,朝中大臣的房宅之外少有不被监视的,素为朝臣诟病。建炎初年,赵构甫登基,百政待兴,因着紧于朝事措置和军机变革,重建皇城司还提不上纲程,且很多官署因节俭用费而裁并,赵构自是不好提这档子事,况且当时建皇城司也非紧急之务。

    至建炎二年,赵构欲重设皇城司,丁起委婉表态不支持;而朱敦儒c胡安国则反对极甚,进言说:“朝廷纠绳百官有台谏,违律不法有大理寺,何以皇城司当设?”朝中文官泰半对皇城司无好感,谁愿意身后被双眼睛暗盯着?皇城司的重设遂被搁置下来。

    赵构自是不甘心,没了皇城司,就如失了外朝的耳目。经百般思虑后,遂费心费力在三省六部诸寺监逐一安插或录进下层吏员充任皇帝的“亲事官”。纪源入“亲事官”名录已两年,初为门下省九品令史,因办事周全无遗漏而升迁刑房主事,去岁迁至六房之首的吏房主事,为人稳重谨慎,查事细微,是颇得赵构看重的一员“亲事官”。

    但纪源南洋之行并未带回皇帝想要的情报,他不由皱眉忖思:究竟是卫轲行事太密,还是纪源查事不周?

    良久,他命内侍传来内侍副都知冯益。

    冯益是康王邸旧人,行事机灵,且交际圆滑,常在王府外替他办事,颇得信重。赵构为帝后即重用王府旧侍,以康履为福宁殿主管,以蓝珪干办后苑造作所,以冯益干办内东门司但建炎二年六月,赵构以冯益办差不当的由头,将他从内东门司调到御药院。

    虽说仍是干办,但这一司一院的地位却大不一样。内东门司职掌宫人和宫物的进出,是个油水司,而御药院却算得冷门司,并且入宫药物均得御药院的内侍黄门先尝了无事才得入簿,有一定的风险性。从油水司到冷门司,自然算是贬了。曾嫉妒冯益干办内东门司的内侍们幸灾乐祸,皆以为冯益失了宠。

    孰料,方半年,冯益便因干办御药妥当而得嘉升,品级由内侍押班升迁副都知,似乎重得官家宠信,内侍宫女皆暗底揣测冯大官将重回内东门司,岂不是要与现干办内东门司的曾大官争宠?

    让内廷众侍人再度跌落下巴的是,曾安石的内东门司坐得稳稳的,而冯益也未见与曾安石相争——难道就这般不起风浪?内廷无不暗下称奇。

    然而,内中无人知晓的是,这位疑似被“贬”到御药院的冯益却是得了皇帝的秘密委任——勾当亲事官公事。即:以干办御药院暗行皇城司职事,借御药院干办有权时时出宫查办采买内廷药材补品的机会,顺当联结内外,进行皇宫内外的讯息传递而不引人注目,并在宫外暗下招募京师无赖和闲汉为低级的察子,职司宫外刺探事。

    赵构宣召冯益之时,这位秘密皇城司的头子正在宫内御药院当职。闻召后,急急趋至福宁殿,入殿后伏地拜倒,口呼:“臣,冯益,叩见官家!”

    宋代的宦官和其他朝代不同的是,品级为押班以上,或被予朝外干办公事的,皆可向皇帝口称“臣”,冯益如此拜称并未逾制。

    赵构微微颔首,“起来罢。”

    “诺!”冯益起身叉手恭谨而立,便听官家略带低沉的语音道:“派察子监视南洋水师九将的进出,一个不得落下。朕要见到他们每人每日的行踪言谈。”

    隐于水底下的皇城司勾当公事迟疑了一下,叉手俯首道:“禀官家,国师府亲卫都是身怀武技的高手,耳目聪敏,臣辖下的察子只能伪装货郎游贩在国师府附近的街巷巡走,不便进府探察。如此,南洋水师赴京武将在国师府的讯息很难刺探到,若强行突入,恐不但未成事,且被人所擒,漏了口风。”

    赵构沉默了一会,道:“国师府内,朕自有计较。你管好府外事即可。”

    冯益恭“诺”一声。

    赵构起身负手走了几步,倏地转身,沉声问道:“前些时,朕命你暗里招募武林中人办得如何了?”

    冯益眉毛一抖,回道:“禀官家,京师武林为名花流把持,对行走京城的武林高手小人等难以及时查清和名花流无甚干系为谨慎行事,花费的时日便多了些。”

    即是说还未招募到合意的人!赵构心中不痛快,开口想责斥,转念又压下,名花流啊他暗叹了口气,这江南第一帮会若为他所用该多好!脑中不由浮现心心挂牵的那女子挺秀卓然之姿。只是现下,还不是时候赵构在心里默默道。

    须臾,赵构重整心绪,道:“江湖浩大,总有窘迫潦倒的无门无派之辈,朕再拨给你五千两金c五万两银,予你一道出京干办御药的手诏,你出京往南去官府不是有缉捕飞天贼盗之类的?就招这种。”

    冯益惊叹一声,叉手道:“官家圣明!这些飞天大贼轻身功夫好,最适合干潜入c跟踪的活儿,臣真真是愚钝了,竟没想到这点。幸得官家指了明路,臣顿如拨开迷雾,心底豁然亮堂了。”

    赵构乜眼哼了声,却也被捧得心里舒服,淡笑道:“既然亮堂了,还不滚去办事?——你下去后先作准备,先将京里的事妥贴了范汝为等在京中待不得多时。届时,朕再予你手诏出京。”

    “诺!”

    冯益躬身退出福宁殿,眼角瞥见干办内东门司的内侍押班曾安石笼袖立在百步外的廊庑下,想是在那处等候宣见已久。他侧头看去时,曾安石双手一拱,向高他半品的内侍副都知行了半礼。冯益却撇了下唇,冷笑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