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6.第36章 坦白

    王小乐带老谭走出小镇的时候，路过一所中学，从里面传出来很嗨的音乐。老谭拉着王小乐想进去看看，被王小乐一把甩开了。

    “怎么了？就进去看一眼。”老谭又拉了王小乐一下。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王小乐愤怒地说道，扭头往前走去。

    老谭赶紧追上去，对王小乐过激的反应困惑不已，正想张嘴问，发现王小乐的眼圈红了。

    “怎么了，老婆？”他抱住王小乐，小心地问。

    王小乐把他推开，嘴唇颤抖。

    老谭又贴了上来，紧紧地抱住她，“告诉我，怎么了？是不是这所学校里发生过什么事？”

    老谭的追问让王小乐控制不住了，眼泪瞬间滚落下来。

    王小乐边走边流泪，路上行人不多，她可以放肆哭泣。

    天知道是什么力量让王小乐开了口，她本想藏一辈子的过往，现在她开始慢慢讲给老谭听。就是在这所学校里，王小乐经历了人生中最羞耻的事情和最大的挫折。王小乐告诉了老谭自己曾经在这所学校里有多么辉煌的成绩，她的名字曾经被方圆十几个乡镇的人广为传颂，然而在最关键的中考，她却名落孙山。虽然她的成绩还是足够去上县一高，但这离她自己的期望c父母的期望c学校的期望都相去甚远——他们本来把她看做全县状元的头号人选，可以直接去市里最好的高中免费念书，会给学校带来巨大声誉，然而，这一切都落空了。她不愿跟孤立过自己的同学上同一所高中，撕毁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为了她脆弱的自尊，王大伟付了一大笔择校费送她去了市里的中学。她以为自己逃离了，可是每当她回到小镇，当年的耻辱感就会爬上心头。她不愿意出门，小镇上所有人都认识她，她害怕别人的目光，总是抬不起头来。她知道，同样跟自己一样抬不起头的还有自己的父母，但是他们无法逃离。后来，王小乐还听说，她和李江的事情也传开了，而且传得很难听，以前处处被标榜的她现在成了全校的反面教材。这让人唏嘘不已，王小乐的失败只是该拿100分的时候拿了90分，可是这失败在旁人看来，却比一般人得了零蛋还要失败和可笑千百倍。

    背负着这巨大的耻辱感，王小乐试图通过高考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然而她高考也考砸了，曾经的明日之星最后沦落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二流学校。王大伟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曾经他是那么骄傲地给四方来客讲述着天才女儿的种种，现在他很少向外人主动提及，别人问起来也只是草草应付过去。

    王小乐把发生在这所学校里所有的耻辱和挫败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谭，包括李江的事情。这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啊，这十多年来一直压迫着她，让她不停地努力，不停地争取成功。可是，她终究是失败的，她考试总是失败，恋爱总是失败，职场上也是失败。唯有老谭，是她荒凉失败的人生中唯一的例外。

    当王小乐把这一切和盘托出，竟然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原来这个秘密也没有那么可怕。老谭温柔地抱着她，给她擦掉眼泪，现在他总算知道为什么王小乐不喜欢带着他在小镇上四处溜达了，年少时的挫败感竟会笼罩一个人的一生。

    “老婆，我带你回去，去学校里走一走。”

    王小乐不可思议地看着老谭。

    “相信我。”老谭揽着王小乐往回走。

    王小乐没有拒绝，她心里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冥冥之中她就是在等这一天，这一天她终于能直面过去。

    越往回走，路上的人越多。越往学校走，认识的人越多。王小乐低着头，避免熟人的目光。街道的两边有各种各样的店铺，小镇上的人都喜欢用自己的门面房做生意。他们经常坐在自己店面的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晒着太阳闲聊着。王小乐从街道中间走过，总感觉两旁有无数双眼睛在揶揄地盯着她，曾经这些眼睛也会盯着她，眼神里是羡慕c佩服或嫉妒。

    他们走到了学校门口，老谭握紧了王小乐的手，王小乐依旧低着头。她不敢抬头，怕门口饭店c文具店的老板认出她来，她曾经是他们的常客。

    王小乐迟疑了一下，跟着老谭进去了。校园还是老样子，道路两边有两排大松树，正对着大门口有一面大镜子，像一道屏风。王小乐不由自主抓紧了老谭的手。她小心翼翼地张望着，既想看看学校有没有变化，又害怕遇到认识的人。王小乐最怕遇到的是当年的物理老师。那位物理老师非常喜欢王小乐，王小乐也很喜欢他，她的物理成绩一直特别好，还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种物理竞赛。让那么器重自己喜欢自己的老师失望，王小乐非常羞愧自责。

    学校并不大，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食堂修缮得更好，教学楼的墙面刚刚刷新过。因为是寒假，学校里人不多，偶尔看到的几个也都不认识。只有一群青少年在练街舞，老谭之前听到的音乐就是他们放的。王小乐慢慢松弛了下来。

    他们出去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头发微白的女人。她看到王小乐时叫了起来。

    “王小乐？！”

    王小乐疑惑地看着她，几秒之后反应了过来，“是您呀，我差点没认出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王小乐认出了那是她当年的数学老师，但她想不起来她姓什么。

    “真是太久没见过你了，都多少年没见了，你都变样了，我也差点认不出来了。”

    “是啊，以后常来看望您。”

    “你们都忙。听说你在宁州大学工作？”

    “嗯。”

    “哎呀，那真是太厉害了，能去那种地方工作。做什么呢？”

    “就是跑跑腿打打杂。”

    “哈哈挺好挺好，有空常回来看看，这是你老公？”

    “是的。”

    “听说你老公在艾利集团工作？”

    “是的，您怎么知道？”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真是厉害啊，这么牛的企业。”女老师向老谭投去艳羡的目光，老谭礼貌地微笑回应。

    “其他老师也都在吗？都没怎么见到。”王小乐其实想问那位物理老师的情况，却发现自己竟然连他姓什么都忘了。这么多年，王小乐努力忘却这段时光，这段时光就真的慢慢被遗忘了。

    “很多都走了，年轻的都走了。当初教过你的，没几个人了。”

    “唉”王小乐叹息一声，“以后一定多来看看您。那不耽误您了，我们先走了。”

    “哎好好！”

    告别了女老师，王小乐突然一身轻松，之前的紧张一扫而光，原来面对故人不像想象中那么难。她抬起头来，看向四周。大街上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她。街道对面，坐在房檐下闲聊的人，也没人注意她。一路走去，只是偶尔有人面无表情地扫视一眼。王小乐暗暗笑了起来，笑自己这么多年来可笑的耻辱感。时光早已把她从别人的记忆中抹掉，只有她自己还被困在原地。这么多年来，她真正的敌人啊，原来是她自己。

    王小乐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她拉住老谭的手说：“谢谢你。”

    老谭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蛋。“是不是很多人都知道我在艾利集团工作？你们这里消息传得真快！”

    “小地方，就这样。”王小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说，你在艾利集团工作，传出去，你是不是还挺自豪的？”

    老谭笑了笑，没回答。王小乐接着说，“我曾经就是被荣光伤害的，所以如果是我，我只会感觉到压力。”老谭揽着王小乐的肩，若有所思。

    “其实我们都在享受着平台的荣光，艾利集团给你的，宁州大学给我的。”

    “但实际上自己几斤几两，只有自己知道。”

    “我有几斤几两？”

    “200多斤吧。”

    王小乐捶了老谭一拳，开心地笑了。

    他们走到了小河，河水干涸了不少，浑浊的水流缓缓流淌着。女人们不再需要到河边洗衣服，小孩子们也不会再到这里戏水。过了河，就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冬天的田野多是暗黄的，也有一些田里不知种了什么蔬菜，竟然绿油油的。他们走上高地，沿着河岸走。在一片黑黄之中，有几丛绿芽。王小乐蹲下来仔细看了一会儿，也认不出是什么植物。她把手伸进土壤里，表层冷硬的土壤下面松软湿润。王小乐坐了下来，不顾老谭的阻止。她坐在土地上，听到了风的声音。她仰面躺下来，看到了天上的云朵。王小乐闭上眼睛，感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放羊的夏日午后。

    她感受着这深沉的大地，微微笑着，眼角淌下两行泪水。

    “是时候原谅自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