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 差强人意

    新人把双方姐姐一家都分别敬过后，大家热热闹闹用餐。

    前半程沉默慎言的郭至明冷不防起身，半鞠腰举杯朝向何家一方，朗声发言：“亲家父母c亲家姐姐姐夫，还有妹弟，——”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我先干为敬。”

    肖碧云心有灵犀又给丈夫满上。

    何家父母殷殷相望，何鈡梁还有何鈡玲夫妻俩陪着站了起来。

    一桌除了新娘担忧地剐他一眼，其余人都静心听其下文——

    “我老丈人早不在世的，丈母娘为人又懦。我娶肖家大闺女也过十年了，家里紧要事由不得我不撑头。我家小妹结婚是头等大事，但这么大的事今儿结，我们昨儿才知道。仓促得还不如小孩子过淡生。我说句不怕得罪亲家的话，就这么冷清清的一桌饭，我家妹子就成你们家媳妇了，未免太憋屈了。”

    何家几人脸色尴尬得都挂不住。何鈡梁扬脖咕咚一杯酒，呛得脖子都粗了：“姐夫，我认罚，我认罚。”各自添上酒，又一口饮，再倒。

    鈡婷伸手就要夺儿子酒杯，强笑着打周圆：“傻儿子，她姐夫逗你玩着哩。”何鈡梁手臂一横，鈡婷够不上，又巴眼望着新媳妇盼她能体谅。

    湘云泫然欲滴，万想不到一贯不入她眼的姐夫今儿却能替她出头。她心里为己不平的情绪又被激发起来，哪顾得了心疼谁？

    陈美莲一脸焦虑，暗中对大女儿使眼色。

    碧云颇具领会家里人暗蕴之神功，越身到新人前，夺走了妹夫手中酒，笑着说：“鈡梁的诚意我们家都看在眼里了。你姐夫是个粗人，他也是关心则乱，一向当湘云是亲妹子的。妹夫是太高兴了吧？今天大喜啊！都是至亲人，不见外的，喝酒点到就好。”

    湘云方才举起一旁饮料杯，主动敬向郭至明，言语甜甜的：“这杯我代钟梁喝了，谢谢姐夫一向对我的关爱和照顾。”

    何家人脸色稍霁。何国祥带头举杯向亲家母，抱歉致意：“是我们何家礼数不周，见谅见谅。”

    欢笑声起来了，但气氛微妙了。

    两个小孩早已吃饱，下桌去玩耍了。成人们却都颜尴言尬c举箸唯难。

    郭至明语不惊人死不休，几筷下肚，越说越溜：“现如今这鸣涧县里娶个媳妇没这么容易的吧？宴席免了，聘礼c礼金这些该有的还是得有吧？我们家好歹还有个老妈在。这养了二十多年的大闺女炮仗都听不到一个响就成别人家媳妇了？”

    何家一众皆冷脸。

    “至明！”陈美莲不得不出头了，惭愧得得连叫带制：“你说得太见外了！这是有不得已的缘故的。能嫁入他们何家，那是我们湘云天大的福分。”

    姓郭的到底禁不住抬。湘云心里气恨，嘴上还得软着叫：“姐夫，除了婚礼，我公公婆婆还有鈡梁该有的礼数都有了。咱不计较这些了哈。”

    陈美莲一经提点，慌忙卷袖露出腕上一黄澄澄大手镯：“这是鈡梁有心为我买的，多重！”

    何家两女人定睛一瞅，暗沉脸。

    何鈡玲不急不缓喝一口汤，怪怪地笑：“不说亲家姐夫，我也没料到这婚事来得这么快。心想着怎么也得过一两年的，让周围人淡了以前，再大操办一次也没啥——”她有意无意瞟一眼新弟媳，慢悠悠的：“谁能料到形势不等人的嘛。”

    谁拿子孙大事说事都不行。鈡婷醒过神来，警醒一眼女儿，又哈哈笑：“多求之不得的事！”她一味笑着给媳妇碰杯：“湘云，妈非常感谢你，谢谢你为咱何家开枝散叶！”湘云郁郁以饮料代饮了。

    肖湘云从小天生就比周围人懂浪漫讲情调。每当遇有特殊意义的日子，她更会因境搭配适配氛围的唯美。但她的婚姻大事，她无数次幻想过的盛世庆典，却悲催地在仅十来人见证的一个小房间里草草完成。

    这规模，比她近年来的生日热烈度都远远不如。甚至连起码的融洽c温馨c祝愿都没有，所有人都像是在勉力应付。她唯一聊以自幸的只有——好歹有个自己的小家了。

    陈美莲午后回到清塘村。她特意在村头下车，提了一鼓鼓囊囊的大袋子，鼓足勇气走进了杨家院门。

    杨思竹一位表姐正巧来串门，陪着一家子三人都在正屋唠嗑。

    杨家父母难得一并闲坐着，手上却不空闲。两人膝上共托一簸箕，各色小豆箕中各垒一小丘，挑挑拣拣，以备年节做杂粮烙饼。

    王燕飞见了湘云母亲来，虽觉诧异，仍不失热乎地起身招呼，搬来一凳直叫坐。

    陈美莲一辈子都隐形人般在村里生活，自不谙熟乡里乡亲间朴拙的热情，坐下便显拘谨。她把袋子落凳上，曲弯着腰一脸示好的笑，看杨家父母，看思竹表姐，一碰思竹冷冷的脸就慌得闪开了。

    她窸窸窣窣打开袋子，合掌往桌上捧，是五彩缤纷的糖c瓜子c花生。思竹脸色越来越难看。表姐眼尖，拈来一颗糖就叫：“有“喜”字！你们家嫁闺女哪？”

    陈美莲声音一阵抖：“嗯，嗯，今天湘云结婚了。你们家能赏脸吃几颗，我老婆子就感激不尽了。”

    王燕飞本是个热心肠，抓住陈美莲就是一阵摇，高兴不已：“恭喜恭喜，大好事啊！婆家哪的？咋不声不响就嫁了？老姐姐，该你享福喽！”

    陈美莲几乎都站不稳了，差点碰着端坐的大肚子湘云，连声道：“惭愧了，惭愧了。”

    思竹阴着脸，忍耐地：“你请走好。”

    陈美莲还是陪着笑，但笑得难看，面朝着思竹都快哭了的样子：“你大人大量，咱不都是为了肚里的孩子吗？思竹啊，阿姨求求你，你别怪咱家湘云好不好，我代她赔罪。”孱弱的白发老妪把头垂着，整个身子佝偻得瑟瑟抖颤，头颅几乎就要磕在思竹的椅背上。

    其余三人一霎都呆住了，脸色风云突变。

    杨世龙把簸箕重重往地一撂，憋红脸吼：“你家女子对我思竹做了啥？”

    王燕飞几乎要疯了，冲上去抓住陈美莲就要撕，急赤白脸：“把话说清楚！”

    思竹朝最理智的表姐递眼色，小声叮嘱道：“别让伤了人。”

    表姐挤在了两位老母亲的中间，对陈美莲也没好脸色：“你存了心不让人家过好年吗？这家不欢迎你，你请回。”

    陈美莲就似根柔韧的水草，任人推搡，就不挪脚。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红本子，涨红着脸，手扬着——醒目刺眼的“结婚证”。

    杨世龙冲上前夺来，一翻，眼睛都要鼓出来：“龟孙子！”

    王燕飞跟眼一瞅，夺上手“啪”地一扬胳膊有多远甩多远，破口大骂起来：“你们肖家是缺大德了！有大本事啊！养的好闺女啊！狐媚子功夫修到家了啊！偷人勾汉子杠杠滴啊！”

    陈美莲低眉耷眼任由骂。

    思竹冷眼不做声。她的心思不在这早有预见的纷乱上，她盯向院坝地里的那一块嫣红，眼神中的痛，让表姐不忍视。

    表姐去捡起了那红本子，翻了翻，气得撒腿跑出去丢院外了。回来拍手说：“肖家大婶，你炫耀够了没？你家偷来的宝贝疙瘩别被狗衔走了哈。”

    陈美莲急忙小跑出去拾上，拍拍灰小心原揣回怀中，又低头往杨家进。

    表姐挡在正门口，把那一大袋糖果一股脑往她怀里一搡，摆手请便。

    陈美莲还吭吭哧哧的：“我老婆子可不是来炫耀的，我是来代湘云受过的。终归是对不住你们杨家，那么该发的气就都往我身上撒好了。好让我家湘云少些孽障，保大小c求平安。”

    老人家对着思竹的方向，深深垂下一头花发。

    思竹起身急避。

    陈美莲抬首颤巍巍，哈着腰出去了。

    王燕飞跟脚子撵上，见陈美莲进了对院家，拍腿子就骂上了：“对啊对啊，家家都通知到！好叫全村人都知道你养的女子多了不起喲！全身上下冒顶了的狐媚子功夫喲！抢别人老公上瘾的啦！不要脸的烂货！”

    思竹慢摇到院门口，无奈何喊：“妈！大过年的。”她鼻子酸酸：“人家一家人了我都认了。忍忍啊，骂人伤自身。”

    陆陆续续有村人聚集围观。

    对院陈美莲很快就出来了，习惯性看下谁就低头，抓着糖见人就送。

    只有几个小孩子雀跃着哄抢，大人都神色古怪，躲手不接。

    众人听骂声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个个神情八卦多彩，几位妇人围着骂声不绝的王燕飞模棱两可地安慰。

    众皆不约而同看着杨思竹。

    思竹笨重着身子，腰粗腹圆，她还勉强带笑的。但大家目光或多或少都包含着怜悯，压抑得她很难说出心里的感觉——我没你们认为的惨。

    她努力平平扫一圈人，尽量不失方寸：“我的前夫，现在是肖家女婿，事前我早知道了的。但我妈的心情希望大家理解吧。大过节的，为我的事，哦，现在已经不能算是我的事，惊扰了大家，请大家谅解。”说完就要回屋。

    一位本家大婶拦下了她，横陈美莲一眼，对思竹鼓劲：“你别怕，别被人卖了还替人遮掩。那肖家小蹄子，是不是你离婚前就和你老公勾搭上了？”

    陈美莲难堪得闭紧了双眼，双腿筛糠。

    思竹呼噜吸一嘴气，嗡声道：“都过去了。”欠身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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