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执子之手

    韩修照和蒋小芸套上了隔离服，进到一间明明温暖但异感冷冽的单人病房。

    病床上仪器管庞多牵葛，显得白色床单覆盖住的病体孱弱而渺小。老人头光着，瘦脸仅似一张皱巴巴的灰白的纸，鼻头扁得似乎一抹就掉。唯一的生机体现在微颤的眼皮和偶蠕动的嘴唇，分明想看想说。

    眼缝陷入污浊，嘴唇无力翕张，还能看什么，还能说什么？

    韩修照红着眼眶，俯下身，吐字清晰：“爸！我是修照——”

    老爷子费劲地更频繁地抖眼皮，被单里掖着的一只手疲弱地动弹。

    韩修照小心地伸右手进去握住老父亲，左手同时拉过来小芸。现在他分别握住的两只手都是弱小的，一只细腻软融，一只干瘦凉薄。他双手合拢，把两只弱小的手贴在一起。

    小芸接过了岁末老人的手，托着c包揉着，只想把热度传递。

    韩修照对老父亲贴耳：“爸，是小芸，我给您提过的，她来看你了。”

    小芸只觉老人枯槁的手猛地抖动了几下，还有点力气反捏了下她。虽是轻微，但她感觉到了。她更曲腰，把另一只手一起合包住老人的这只手。

    老爷子眼角渗出黄色的浊泪。

    韩修照再对老爷子俯语：“爸，想回家不？还是再呆一阵子医院？”

    老爷子惨然内瘪的嘴唇张张合合，终于发出一声微若蝉鸣的声音：“回家——回去——”

    韩老爷子回到了大儿家中他的卧室床上。

    韩家两个儿子出去联系殡葬事宜，女眷守在床前戚戚恻恻。二姐温润毛巾给老父亲擦脸净手。小妹给老父亲剪指甲，每“咔嚓“一下，便“吧嗒”掉一串泪。

    傍晚时分，老爷子脸色渐泛了红晕，眼睛也睁得开，“吭哧吭哧”出气也有声了。他还能够微侧头，转动眼珠看一屋子后辈，满含眷念和慈爱。当看见和韩旭升并站在外缘的小芸时，老爷子多注视了会，腮骨隐有笑纹。

    被窝里“噗c噗”几声，窜出一股臭味。韩家姐妹揭开被角，不知是福是祸，慌慌大叫：“爸爸大便了！”

    老爷子好几天都未大便。屋外两位姑爷闻声进来帮衬，大嫂频繁地进出换热水，众人协力把老爷子轻抬慢举清洗干净了。

    老爷子眼神越发清亮了。

    大嫂盛了碗粥进来。二姐把父亲上身抬高，小妹接过饭碗，一小勺一点点慢慢喂父亲。

    韩修照小妹韩玥玥比小芸年长两岁，一头波浪长发，五官硬朗，身材高挑，黑里俏，是父母高龄而得，犹受家宠。想是一门心思扑在老父身上，对小芸正眼未瞧句未问。

    小芸多少和大嫂二姐有过只言片语交流，对这小妹便只能敬而远之。而床上的老人，与她毕竟未曾相处过，因了人性本善和与韩修照的情分，她虽不至过悲，心里也难过不已。她又搭手不上，因此只能静静和老人的孙子群一样守望关注。

    老爷子居然把一碗粥吃了大半。他半仰着头，背稍垫，头摆得端正。窗外余晖罩在老人脸上，像融不进黑白片的彩绘。

    小芸暂出来到院内透气。空气冷冽，院角植被凋敝，远远传来大街上的喜庆话语，与这院子就好像隔着另一个世界。

    韩玥玥走了出来，一屁股坐廊下狠狠地淌了一通泪。

    小芸去留不是，终还是走近，轻轻拍她肩头。

    岂料不待小芸出声安慰，韩玥玥猛撑身，看清是她，竟狠狠地瞪一眼。

    韩修照这个小妹性子很刚烈啊！

    小芸有点难堪，勉强温言：“别太伤心了”

    韩玥玥充耳未闻，摆身就回屋。徒留下小芸一脸郁闷。

    大嫂端盆热水现身，看来看这一阵了，对小芸絮语：“别放心上，她把我这个大嫂也从来不放眼里的。她对父母只会一招——撒娇卖痴。口口声声孝顺女儿，一辈子端茶倒水的还不是做媳妇的？”

    小芸感激地对大嫂道谢谢。

    大嫂深深看小芸一眼，隐晦不明地感慨一句：“你有福气啊”端水进屋了。

    韩家哥俩已经回来。韩老爷子声音低弱而缓慢地念着一个个儿孙的名字。念到谁，谁就赶紧上前凑近让老爷子端详，双手合握住两只虚软枯瘦的手让老人感知。

    老爷子泪眼越来越粘糊，二女儿不停用一棉手帕蘸温水为他拭擦。

    老爷子闭眼了好一阵。众人以为他已睡去，他却又抖抖眼皮，撑开一条缝，气若游丝：“国栋——抽屉里——存折，钥匙”

    大儿子听懂了，伸手在老爷子枕下摸索出一把系蓝细绳的小钥匙，打开床头柜抽屉，取出存折，放入老爷子手中。

    老爷子颤颤摸着，吃力地吩咐：“老大五万，剩下的分了。”四儿女带家属皆含泪点头悲呼：“爸爸！”

    老爷子再拼出一丝劲：“国栋，抽屉里——镯子。”

    韩国栋愣了，因为刚才拿存折没看见首饰盒。 但他还是蹲下仔细找，其实没找头，抽屉端出来，空空如也。

    老爷子急得眼都瞪了，喉处起伏，嘴里咕哩咕哩一阵破响。

    一直坐在床头的韩玥玥霍地起身，疑虑地望向大嫂和二姐，在韩修照严厉的眼神制止下忍着没发飙。

    只有大嫂咬着嘴低着头，众人的目光慢慢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大哥狠搡她一下，大嫂憋了两汪泪出去了，一会儿拿来了一个古朴暗红色的首饰盒。

    这首饰盒韩家儿女都见过，是已去世的老母亲遗留之物。大哥一把夺过，小心地捧在了老父面前。见老父哆嗦着嘴发不出声，他便取出一个通体翠绿色的翡翠手镯，小心拿在手上，给老父看。

    老爷子手抖颤，韩修照把老父手臂托住，慢慢让它曲向胸前。大儿把手镯套上老父手指，帮他捏住。

    老爷子悲怆大声叫出了一个名字:“家——瑛——啊！”是他的老伴，儿女们已过世的母亲。他眼眨巴着再难有泪，但这声呼喊比这一日他叫任何晚辈的名字都更含深情c更显清晰。

    一屋子压抑的嘤嘤哭声。

    老爷子手疲了下来。韩修照依是慢慢帮老父顺放下胳膊，手镯就搭在老爷子手上。

    老爷子嘴翕动着。大家屏声静气，好一会才听清，叫的是：“小芸c小芸——”

    整间屋子像闷开锅，四处喘粗气。韩修照大是震惊，感动地泪眼望着老父。其余人心思叵测，面面相觑。

    小芸哪敢出头，甚至往后缩，潜意识想退到外屋去。只有一直伴身旁的韩旭升拽住她：“阿姨，爷爷叫你呢！”

    老爷子提着一口气再叫着：“小芸，来”

    大哥韩国栋发声了：“小芸，你到跟前来。”

    韩玥玥失声惊呼：“大哥！”又扑在老父眼前，委屈又悲切：“爸！爸！”

    韩国栋把小妹拉过一边去，瞪她一眼，又环视一圈弟妹：“满足老爷子愿望吧！他没多少劲了，我们做儿女的还不能让他安安心心把心事了了？让他带着遗憾去见咱妈？”

    韩修照把鼓励和希翼的目光向小芸投来。其余兄妹都凝神看着她。

    小芸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懦懦向前，把一张惊慌湿漉的小脸对着老爷子大渐弥留的暮容。

    老爷子的手指在镯子上颤栗，稍抬起，便要垂。小芸慌忙连镯带手捧上了，手镯凉悠悠地落在她手心中。她双手僵硬，所捧似有千斤重。

    老爷子的手滑了出去。头耷下一边，身子往下陷。韩家哥俩一左一右扶住老爷子身子往下顺溜，让他躺好。

    二姐贴胸听听老父心率，又把把脉搏，甩着眼泪摇着头：“咱给爸洗洗身子，换上老衣，让他睡一会儿。”

    但老爷子这一睡，再也没醒来。

    鸣涧县的五月是一年最好的季节，草绿花红，细雨柔阳。八日上午，蒋小芸在县民政局大厅边落独自安静地坐着。

    办结婚证的人不多，其中有一对青春养眼。新郎瘦高个，架着副眼镜，一手各攥个红本本，笑得干净阳光。小新娘一头俏皮短发，眼圆睫闪，握一捧七彩糖果，见人就散。

    新人散喜糖给小芸时，小芸接过糖果衷心恭喜：“你俩真般配，是同学吗？”

    “当然！”小新娘说话声音叮叮当当：“姐姐你好神奇哦，一眼就能看出来！看来你和你另一位多半也是校园情侣吧！嘻嘻——”她再细看小芸番又天真烂漫地问：“姐姐，你是陪家人来办喜事的吗？”

    小芸哑然无语。

    今天的她完全没有一个准新娘该有的兴奋神情和形象簇新。

    而且目前——一人独处。

    面前的小新娘一身新灿灿，妆容亮闪闪，一副精心装扮隆重对待的模样。小新郎也笑容灿烂c着装得体c相得益彰，两位新人伴行的还有手提糖果随时可召唤的家人。

    而小芸惯常的白衬长裤，就跟去银行开个户头样轻松随意。她甚至没耽误第一节早课，她更知道自己头上发梢肯定还沾有粉笔碎沫。

    新郎朝小芸笑笑，牵着小妻子走了。这一笑荡涤尘世般澄澈，把小芸带回了久违了的大学校园里曾经的美好

    韩修照急匆匆走进来。他更神奇，一身警服，一头汗，挨过来伴小芸坐下了，热乎乎的真实存在的声音：“难为你，办结婚证还得让你自个来先候着。”

    小芸被这股热浪裹入了现实，她掏出纸巾帮他擦脸，慢声说：“办个证多简单的事，咱俩工作间隙抽空来一会就办好了。”

    他眼光暖暖地望着她，看得她红了脸，他说：“我还是觉得怎样都委屈了你。”

    他重重握住她，把她一只小手按在自己胸口：“从今往后，我这个人，这颗心永远伴着你，与你同呼吸共命运。”

    韩修照神采奕奕，他握住小芸的手，两人向窗口稳步并进。

    他的笑容温厚爽朗，手臂滚热有力。

    “这就是平凡生活该有的样子吧！”小芸这样想，即淡然又了然。什么花呀雪的，虚无得哪有“与你在一起”——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