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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第二百四十三章 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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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锦绣篇]

    第246节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夫人

    董真见他终于乱了方寸,跌入自己彀中,心中暗暗叫好,面上却依旧笑得温文尔雅,道:“谁说我这青碧之色,是人人都穿得起的?金行兄,你仔细瞧一瞧,我这青碧之色,你可染得出?不要说你染不出,便是放眼洛阳,甚至整个天下,也无一人染得出来!方才我便早已说过,紫为偏色,却能为贵人所服,无非是因其价值昂贵。如今我的青碧之色,亦同紫色一般,其价值之贵重,更胜朱绯呢。”

    她不慌不忙,微微侧身,恰迎着天光而立。蓝天灿阳之下,那青碧越发湛清明丽,仿佛被特殊的染料浸过,多了一层柔润贵气,的确不是寻常寡淡的青碧之色所能比拟。

    配上其主人的风度翩然,宛若活生生的临风玉树,清逸隽美,令人见而忘言。

    在场的女子们无不是目弛心醉,甚至连男子们也为之目夺。便是杨阿若,也不由得想起昔日读过的几句诗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蓦地一转念头,不禁在心中啐道:“你可是疯魔了?明明知道‘他’不是男子,怎的倒想起这样的诗句来?”

    然而此时满街之人,但观了董真如此风仪,青碧之色,与“他”的隽美简直是相得益彰,哪里还会有什么青碧为贱色这样的念头?

    金一珍但看众人脸色,便知道他们心中对自己所言实是不以为然,他心胸本就狭隘,岂愿在此时输给董真?况且染绯的方子是他家织坊立足之本,不由得变了脸,斥道:

    “胡说八道!朱绯乃是贵色!岂容你来诋毁!”

    董真淡淡一笑,道:“何谓贵?方才我说得很清楚,着服者的身份尊贵,其一也;服色珍贵,其二也。绯色又不是王侯之色,不过是其色难染罢了。若是极易便能得到,也不知那些贵人们还愿意不愿意再穿着呢?”

    金一珍有些发怔,但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妙,退后一步,怒道:“你这是何意?”

    董真尚未答言,却听车声辘辘,自远而近,伴随着沙沙行路之声,听起来人数众多,然步伐极是整齐,一听便知是训练有素。

    随即便听一个男子声音响了起来,道:“知道服色有贵贱之分,却偏偏不知人有贵贱,这位坊主也真是可笑得紧。”

    声音慵懒悦耳,却又暗含傲气,且吐词之中,带着贵人们常有的尾音。众人均回头望去,但见为首一辆饰玉披缨的輚车,正自街道另一头缓缓而来。扈从如云,鲜衣怒马,再往后看,却是洛阳令等一大批官吏随行车驾其后,且个个显得毕恭毕敬。

    此时织锦夹金车帘卷起,露出里面半倚半卧的一位美貌郎君,锦衣披曳,灿若云霞,远远一望,便觉如天上仙人,辉煌华美。加上这样醒目的排场,不是何晏,却又有何人?

    眼下洛阳织坊之中,无人不知董真颇得这位贵人的青睐,那金一珍先前急怒之下,只顾逞口舌之快,此时见了何晏,方才醒悟过来,素来听说对方心性之狭更甚自己,又听他口言斥责,不由得面如土色,身子晃了晃,便扑通跪倒在地,口称:“小人该死!”

    何晏所言当然没有错,董真再如何势单,毕竟经何晏亲口认证为董氏中人,是世族子弟。金一珍却不过是个经营织坊的商贾罢了。先前董真称他一声“金行兄”,乃是表示尊重行规,却并不代表二人的身份就真正平等了。事实上整个汉朝歧视商贾的风气仍在,时人再重视风评,也不会同情一个冒犯世族的商贾。如果何晏借题发挥,治他个不敬之罪,按律虽不致死,但在牢狱之中吃吃苦头是绝没有问题的。

    何晏哼了一声,他一向自矜身份,连方才那句话也并不是正对着金一珍说的,此时更是不会理他。但与金一珍交好者却按捺不住,已经走出了一人,向何晏遥遥一揖,说道:

    “侯爷所言极是,然服色之贵贱,却并非因人之贵贱,而一言得定。”

    说话者鬓发须脚都有些花白,显然有了些年纪,然而肤色红润,双目有神,显然平时保养尚好。且举止安然,没有寻常商贾的猥琐或畏缩之态,倒有几分士大夫的风范。别说这街面上的织坊中人,便是那些顾客也有大半认得,正是织坊行首郑继。

    说起来郑继与董真的身世倒是仿佛,他是出身荥阳郑氏的世族子弟,只不过为旁支庶子,又都是离了家族庇荫创业。不过的是郑继在洛阳已经呆了三十年,历经数朝,一直从事织业,声名颇重,当时曾为灵帝献锦,董卓占据洛阳时也对他颇为礼敬,便是到了现在,上方御府还时常与之有着年节的问候往来,邺城的织造司中那些蜀地匠人,便是郑继以自己的名义,在蜀地网罗后送去的,连曹操也曾专门赞扬并赏赐过他,可谓是居功厥伟。

    虽是商贾,自己身份超然,又见惯权贵,在洛阳这地面上,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虽然并没有担任什么实职,只有个昔日灵帝所授的八等爵位公乘,而且他后来还推辞了曹操的加爵,但便是洛阳令等人见了他,也要恭敬地称上一声:“郑公”。

    郑继虽是行首,却穿着件寻常的平纹锦袍,且气度自若,不卑不亢,虽对何晏礼数周全,却并象其他商贾那样诚惶诚恐:

    “魏公曾言,人无贵贱,唯才是举。海内英雄听闻,方才如风云来聚,共报朝廷之恩。我织坊中人,但以织物为业,自然是唯织物品相为上,与其主人的身份,那是不相干的。青碧色本为贱色,董君这袭锦袍虽然精美,却不能以一人之言,改变服色之贵贱。”

    他抬起头,目光平和,看向何晏:

    “故此金一珍此言,却并非是要冒犯世族子弟,还望侯爷原宥。”

    说是原宥,看他的神情,却是一丝一毫都不觉得金一珍需要被“原宥”!

    董真心中有数,自己来洛阳经营织坊,虽然也一样拜会了郑继,然而在郑继的心中,其实力也好,技术也罢,自然是比不过根基深厚的金一珍。虽是世族子弟,但在商言商,郑继早就是一个标准的商人心态,以利益为重。而他的利益,又主要在于对洛阳整体织业的基础上,在这样关键时刻,郑继也绝不容许在何晏的帮助下,自己能够压倒金一珍。

    当然,如果董真能够表现出比金一珍更厉害的实力,或许郑继态度又是不同。

    他是行首,此时站出来说话,自然份量大大不同。便是那些原本对金一珍也有些旧怨的织坊同行们,此时也收起了看笑话的心态,变得肃然起来,纷纷拜下道:

    “请侯爷原宥!”

    何晏心头恼怒,差点从车内弹起来,几乎就要出声喝叱。

    这些人是什么意思?仗着郑继资格老,就敢来当众驳他的面子么?区区一个织坊行首,便是对朝廷有些供献,那又如何?何晏须不是怕事之人!何况何况

    恰在此时,何晏的车队之中,却有个女子声音响起来。

    “谁人敢说天水碧竟是贱色?”

    那声音响如流泉,清如击冰,先前何晏的声线本已十分迷人,但这女子的声音竟更甚之,非但音色动听,韵律柔缓得宜,也宛若仙音纶乐一般,她这一出声说话,原本因了郑继等人的言行而骚动起来的市街,顷刻间又是鸦雀无声。人人都屏住了呼吸,只盼听她再讲两句才好。便是连郑继,都为之一怔,往衣车看了过来。

    何晏眼中光采一闪,原先的怒意已被压了下去。他也不理睬那郑继与跪了一地的织坊中人,竟施施然下了自己的车,径直往车后走去。

    先前何晏出场时太过光采夺人,以至于杨娥竟未留意,在他的輚车之后还跟着一辆朱帏衣车,其华丽程度并不亚于輚车,幕帏上绣有云纹与飞凤,翠盖垂下坠有玉角的流苏,迎风微微拂动,分明是贵族女子所乘。

    车旁随侍有四名侍婢,相貌秀美,风仪恬然,一望便知是世家大族的婢女。

    董真一听那女子声音,不觉目光一亮,已带上了几分笑意。

    先前郑继出来维护金一珍时,杨娥便有些担心,但见董真并不在意,且此时更是神色愉悦,目光含笑,所及之处,却并非何晏的车驾,而是落在了那辆衣车之上。

    杨娥颇为好奇,不由得忖道:“董真这神情,似乎知道车中之人的身份。但与何晏同来,又乘坐这样华美的衣车,难道是何晏的妻室不成?素闻富安侯府美人如云,但何晏并没有娶妻,可是如果不是何晏之妻,就算是寻常的世家女郎,也不见得能乘坐这样的衣车,当然车中人绝不会是区区的侯府姬妾之流。”

    正猜疑之间,却听郑继沉声道:“先贤曾有言,夫礼服之兴也,所以报功章德,尊仁尚贤。故礼尊贵,不得相逾,所以为礼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顺礼也。顺则上下有序,德薄者退,德盛者缛。正是通过服色c样式c配件c纹样的不同,方能辨贵贱c明尊卑,乃‘礼’之根本!青碧色本为贱色,岂能为贵人所服!”

    董真此时,方才明白郑继为何一力维护金一珍的本意缘由。郑继何等聪明老辣之人,当然看得出董真此举,在于宣扬自己新染出的青碧之色,并树立其声名。身为行首,原本应该是赞许新品的不断出现,因为它们可能会极大丰富洛阳甚至是整个朝廷在天下织业中的地位。做不到这一点容纳之量的行首,不可能带着整个洛阳织业走向兴盛。

    郑继本应该是赞许董真的,然而却公然出来反对,甚至不惜开罪了何晏,或许在郑继看来,董真的这种举动是在挑战他所认为的“礼”。他刚才的这番话已经说得很清楚,服色看似简单,却是“礼”这根本。如果青碧色可为贵人所服,那么就乱了尊卑之序,出身世家子弟的郑继,纵然早就被家族所弃,当了这看似风光的洛阳织业行首,也赚下了泼天家私,然而在他心中,却比任何人都更为固执于等级c尊卑c门第。

    董真心里忽然跳出几句话来,在另一个时空是耳熟能详的:缺什么补什么,差什么秀什么。

    郑继由世家子弟入了商贾之行,无论他怎样在商业中取得成功,但心中一直都在暗暗地悔恨和惭愧吧?所以他一定要维护那失去的一切,虽然那些与他,其实早就没有什么关联。

    换句话说,如果青碧色当真为世族所接受,郑继就不会这样固执了罢?

    所以那衣车之中的美人,当真是来得太及时了。

    何晏此时已来到了衣车之外,朗声向车中道:“云落坊已至,还请夫人下车罢。”

    这夫人二字一出口,又是引发一阵猜测。

    自春秋以降,“夫人”这种称呼,一般是指君主之妻,到了汉朝,又成为宫中贵人的封号。但到了如今,渐渐没有那样严格,有时也用来代指身份贵重的士大夫之妻。

    这衣车之中女子,竟被何晏尊称为“夫人”,不知又是哪一位达官贵人的妻室,如何会来到此处,难道是特意来挑选锦里的衣料?

    然而锦里虽然有名,毕竟是市井之地,何晏前来,谁都知道他是来拜访董真的。论到购物,却从未有贵人亲履此地,这位夫人又怎么肯降尊纡贵,来到此处?难道也是随何晏一起来访?

    两边侍婢打起车帘,一个头戴幂篱的美人,自车中出来,分明是有幂篱纱帘长垂至足,宛若山间云雾,在风中飘飘扬扬,将她的相貌密密掩住,然而却终究掩不住那样卓绝高贵的气度,恍若明月初升,瞬间照亮四海。便是杨娥都忍不住心头一动,暗赞道:“未见其貌,已觉神摇,传说一笑倾人城c再笑倾人国的美人,最多也不过如此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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