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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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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照坊在京师五城三十六坊里头不算大,却因为它紧临宫城西门而地位不一般。历朝的亲王c王爷等皇亲国戚皆在此坊建府,所以宁照坊一带又被百姓称作王府街。

    只是自十余年前摄政王一脉被神策帝斩杀殆尽c皇弟明禛被封平凉王就邑西北之后,宁照坊再无王府。

    京师之中,除了宫城中的神策帝及其一子一女嘉应太子c归泽公主,以及皇妹卿云长公主之外,再无其他皇族。

    扶摇打马入了宁照坊,只见其中俱是鸿图华构的雄伟府宅,碧瓦朱甍,气势迫人。

    她忆及小时候那摄政王爷也曾来过扬州,处处可闻他的传说。父亲当年最为津津乐道的,便是在扬州做东主接待过摄政王爷。

    她当时年纪尚小,被乳母抱着在人群中见过摄政王一面,如今只记得他同所有血统纯正的明氏皇族一样,眼如凤凰,威风八面,雍容华贵。他说话果断而铿锵,有着旁人所不能及的魄力。

    父亲说摄政王其人说一不二,十分威武霸道。当时他赞扬杭州西湖的宝塔,扬州知府一时头脑发热,随口说扬州也有宝塔,不比西湖逊色。

    结果摄政王来扬州巡视盐政时,便向扬州知府提出要去看一看扬州的宝塔。

    扬州知府吓得魂飞魄散,却不敢告诉摄政王扬州根本没有宝塔!他硬着头皮应了次日带摄政王去看,连夜里屁滚尿流地去找父亲商议。

    欺骗摄政王,那可是要掉脑袋甚至灭九族的事情!

    父亲后来描述那夜的扬州知府,说他两眼翻白,舌头都捋不直了,双腿不停打抖,全靠人扶着走路。

    可见摄政王当年的威势如日中天,何等慑人。

    父亲一边安抚知府大人,一边计上心头,连夜安排人手去应付此事。

    次日清晨,父亲和扬州知府引着摄政王泛舟小秦淮,水远烟微,薄雾轻纱一般,缥缥缈缈笼罩在两岸披拂绿枝c白墙黑瓦之上。一路行来,伴着扬州歌女浅吟低唱,如入墨渲山水画境之中。摄政王正惬意间,隐约看见前路岸边,碧色里掩映一座高耸宝塔,八角攒尖,绰绰山影里雪白剔透,凌虚而点苍,

    摄政王几曾见过这么如在仙境里一般的宝塔,白如玉c晶莹如琉璃,登时赞不绝口,夸奖扬州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父亲和扬州知府趁机对摄政王一番吹捧,又唤了沉鱼落雁的美人儿过来殷勤侍奉,摄政王在扬州过得是身心俱畅。

    在此之后,扬州知府青云直上,而父亲的盐商生意,达到了一生的峰巅。

    那座白塔一夜之间现于小秦淮河畔,又一夕之内消失无影。至今扬州百姓都视此为天佑扬州的神迹。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那一夜中,父亲在小秦淮河畔,是用白花花的食盐,堆起了一座九层宝塔!较西湖之塔还要高出两层!

    只如今,这王府街朱门紧闭,人烟不盛。昔日的金碧辉煌,皆已布满尘土蛛网,黯淡失色。

    扶摇忽的想起那日左氏问斩,拉胡琴的老者在刑场边咿咿呀呀唱道:“繁楼玉树莺声晓,丹茅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可不是这样吗?

    他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她富甲天下的扬州玉家,皆不过一夕之间,风流云散,尽付笑谈。

    照着地址,扶摇寻到了一个小户精致宅门前。几个五城兵马司皂隶正守在外面,提着水火棍将前来围观的碎嘴妇人婆子驱走。刑部的一个典吏看见她来了,招呼着她进宅子,简要把案情讲了一遍。

    扶摇这才晓得,这间宅子租住着一个人唤愁烟夫人的寡妇,和她一个叫秋月的丫鬟。这愁烟夫人素有贞名,从来足不出户,饭食衣裳都是秋月丫鬟采买。这日将近月底,宅主胡婆前去讨租,却见大门是锁着的。因着这房租已经欠了半年未交,胡婆以为这主仆二人逃了,便径直开锁闯了进去。谁知竟见到愁烟夫人衣衫凌乱地昏迷在床上,浑身处处青紫伤痕,躯体冰凉。胡婆吓坏了,便报了官。后来秋月带了郎中回来,和胡婆起了争执。秋月怪胡婆不该报官,请求官兵离开,胡婆却道租金拖了半年,再不交租便公堂上见。秋月只拿得出一半的租金,胡婆死活不肯再宽限,闹着要打官司。这要打官司,便少不得要带愁烟夫人去衙门,然而那愁烟夫人被那郎中救醒后,却哭泣不止,将郎中驱走;也不知是哪一处伤了,蜷缩在床上,稍稍一碰便凄声喊疼,泪水涟涟。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咬定牙关不发一语。五城兵马司的值官隐约觉得这里头有些问题,王府街紧邻宫城,小事儿也不小,便上报了刑部。

    照天朝大复礼之后的规定,有贞名的寡妇,男子是不可以随便碰触的,于是五城兵马司的皂隶无法将她带走。刑部的典吏本打算就在宅子里隔帘审问,哪知愁烟夫人就是死不开口,只是嘤嘤哭泣。典吏无法,想起有扶摇这个女官,便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把她叫了过来——男人不能把愁烟夫人带走,用女人还不成么?

    扶摇进得愁烟夫人的闺房,只觉得一股绮靡气息扑面而来。她曾在风月场里待过许久,即便是隐约的秽浊之气都令她敏感而恶心,不由得双眉紧蹙。

    那秋月丫鬟生得柳眉桃腮,从里屋冲出来不分青红皂白便赶她:“出去出去!你一个大男人,擅闯我家夫人闺房,要不要脸!”

    扶摇心道这丫鬟倒像是见过世面的,就算她是个九品小官,一般百姓见了也会几分尊敬,哪像这个丫鬟这般刁蛮大胆!

    她并不气恼,摘了乌纱心平气和道:“姑娘看清楚了,本官乃是女子。”

    秋月瞪大了一双杏眼,只见她官袍虽宽,却掩不住削肩素腰c玲珑姿态。讷唔着,却仍是伸着胳膊拦她。

    扶摇执牙牌道:“本官刑部观政扶摇,奉命前来取证。秋月姑娘看模样是知书达理的,当晓得大天律法的规矩。”

    秋月怔了怔,踌躇着,胳膊落了下来,咬唇向里间道:“夫人,她”

    里头依旧是低低的哀泣,更像是痛苦不堪的呻一吟。扶摇掀帘进去,见那愁烟夫人将近三十岁年纪,生得凄艳绝伦,双目虽然哭得通红,然而美人含泪,更是令人倾倒的风情。身上覆着薄纱衾,能够清楚地看到一副绮艳身骨。只是她双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盘张,双臂和上身蜷着,仿佛正受着某种极痛苦的折磨。

    扶摇心中微惊,伸手去掀她被子,那愁烟夫人猛地半撑起身子来打开她,一动之下却又疼得泪水滚滚。秋月慌得过来将扶摇狠狠一推:“就算你是官儿,也不可这般放肆!”

    扶摇望着难受不堪的愁烟夫人,道:“你不让我帮你,难道打算在这床上躺到咽气?”

    愁烟夫人尖声道:“你帮不了我!”她忽的又捂着脸哭起来,“秋月,让我死了吧!我受不了了!”

    扶摇在她床边坐下来,手指攥着她的被子,眼睛不离她的眼睛,柔声道:“我可以帮你。你那里伤了,对不对?”

    愁烟夫人双手放开了脸,双目肿着,尽是疑惑和不信任:“你一个不经人事的黄毛丫头,知道什么!”

    扶摇淡淡笑着:“我知道的比你多。”单手猛地一拽,将她下一身纱衾拉开来!

    愁烟夫人惊叫着抢回纱衾,大哭大闹:“秋月!快把她赶出去!赶出去!”

    外面的刑部c五城兵马司官兵一直听着里头动静,闻得愁烟夫人惊叫,也咚咚捶门:“出了什么事!”

    秋月过来蛮力拽扶摇,扶摇一把挣开,压低了声音呵斥道:“想救你家夫人就听我的!”

    那秋月一愣,扶摇扭头向外喊:“没事!稍等一会儿!”又对秋月道:“去取些新鲜的生猪肉条来!”

    秋月气愤道:“你这女官不讲道理不说,还颐指气使的!还不快快走开!”

    扶摇冷笑:“你晚拿一刻,你家夫人就多受一刻的罪!你家夫人那处尽是男人的头发碴子,再耗得久些,大罗神仙也弄不出来了!”

    一听这话,愁烟夫人和秋月都呆了,秋月尚反应得快,一扭头奔了出去。

    将粗硬的头发剪成碎茬,撒进女人丹穴之中。那一身中最嫩最软的地方,便是放一根头发丝儿也会如蚌肉里揉进的沙粒,疼得人动弹不得。

    这种毒辣的虐一待女人的法子,扶摇只在繁楼听老猱1们说过。老猱见多识广,新进去的女孩儿都由她们调一教。繁楼中的客人都是有头面的人物,然而地位越高c越是有钱的男人,反而心肠越是扭曲狠毒,往往有许多能够将花娘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恶癖。老猱所教她们的重要一课,便是如何应付这样的客人,保全自己。

    这愁烟夫人既是贞妇,怎么会招惹上这种风月场上的食髓人物?

    扶摇拿了那黏腻的生猪肉条,一厘一厘地探将进去,将愁烟夫人身下的坚硬扎肉的发茬一点点粘出来。丹穴虽然扩开,红肿不堪,却不见任何丁点浊物,这让她粘那发茬稍稍容易一些。只是心中的疑惑却又更重了——愁烟夫人这模样,分明就是受了强一暴,怎的体内和床上,均无元阳痕迹?

    愁烟夫人的抵触渐渐变得顺从,起初仍是哭叫,但扶摇手法轻柔细心,待七八条生猪肉上俱沾满了碎发碴子,愁烟夫人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扶摇吩咐秋月给愁烟夫人用温开水清洗后涂上琼玉脂,便要出去洗手。

    愁烟夫人拉住扶摇,哀哀恳切道:“好妹妹!不要让他们审我!”

    扶摇骞眉道:“胡婆告你,刑部审你是例行公事,把租子交了便无妨。再说,你被这般害了,难道不想讨个公道回来?”

    愁烟夫人凄凄然摇头道:“这世上哪来的什么公道?”

    扶摇道:“可不能这么说,律法便是公道。”她自知身为九品六部观政,不应僭越职权本分。这最麻烦的事儿既然解决了,她便不该多搀和。

    愁烟夫人一把拽了扶摇,翻身竟跪在了床上:“我求求你!”她桃红眼中又溢出泪水,一字字难堪而又绝望地吐出来:“好妹妹,我是半开门”

    扶摇的脸色沉了。

    半开门。

    那些落了难的达官贵人的家眷,家计难以维持,却又想守着一个贞名的,便偷偷摸摸地做些皮肉生意,又唤作“零碎嫁”。说白了,也就是私窠子,在天朝按律当禁。

    也难怪这愁烟夫人吃了亏,还不敢声张。

    “我劝夫人将那恶贼给告了。那人心肠歹毒,保不准再回来折磨夫人。夫人但一口咬定他是他强一暴,自己宁死不屈,这贞烈之名,仍能保住。”

    愁烟夫人艳若海棠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苍白虚幻的笑意,话音梢儿都是飘飘忽忽的:“荒唐啊荒唐”

    “夫人说什么话呢。”扶摇只觉得这女子有些神志不清,微微有些不悦,却见她飘渺的眼神浮过来,嫩红嘴角诡谲地翘起:

    “这个人是孟祥呵好妹妹,你识得孟祥么?”

    扶摇“噌”地站起身来,向紧掩的窗扇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震惊问道:“夫人说的难道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公公?”

    愁烟夫人点了点头。

    扶摇断然没有想到折磨她的,会是一个太监。

    而且还是有“内相”之称c有呼风唤雨之能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孟祥。

    可细细一想,能使出这么阴毒的手段折腾女人,却留不下元阳之物的,除了那些个不能人事的阉竖,还能有谁!宁照坊离宫城这么近,也就属他们最易下手了!

    这些个阉竖,被去势之后,虽那活儿还在,却再也占不了女人的便宜,往往对着看得着c摸得到,却动不了的女人,心底里生出一股子恨意!此前听说过那些被强作菜户的宫女,常被那些阉竖虐待得遍体鳞伤,更有甚者,体内被塞入异物,终究无法取出而凄惨死去。

    欺负她的人是太监,这可就没法告了。告太监强一暴民女,这不是贻人笑柄么?告他虐害女子,可那几根猪肉条子头发茬子,能成为什么有力的证据?

    事实上论这些,丝毫无用。顶顶重要的是这人是孟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印大太监孟祥。

    便是刑部尚书燕居谦出面告他,又如何动得了他半根毫毛!

    “这世上哪来的什么公道?”这是愁烟夫人说的,竟是真的。

    扶摇低垂了头颅,门外典吏又催促起来。扶摇应了声“就好了!”向愁烟夫人道:“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夫人还欠胡婆多少银子,都还了去,息事宁人罢。”

    愁烟夫人看向秋月,秋月为难道:“半年共是六十两银子,咱家的金银首饰能当的都当了干净,方才给胡婆和请郎中的,是最后一点王老爷留给夫人的救命钱了,却还缺了三十两,老婆子说什么也不肯通融。”

    扶摇暗叹这宅子一个月十两银子,果真是贵。但看愁烟夫人肤如凝脂,手足细滑,可见是过惯了养尊处优的侈靡日子的,花钱如流水,也是自然。

    愁烟夫人从枕下摸出十两银子给秋月,惨笑着道:“那个孟公公,贪了多少金山银山,却只给我十两银子,说我不过个半老徐娘破落户儿,比那窑子街上的还不值钱呵先拿去给胡婆罢,问问她,且再宽限两天。我再接两个,就是了。”

    “慢着!”扶摇叫住秋月,从袖中拿了一张三十两的银票给她。自上次入狱之后,她随身总是备着不算少的银钱以防万一。“二十两拿去交租,还有十两,你们二人省着些花,可以撑个几日。搬出这个宅子,最好离开京城,免得再被恶人为难。”

    主仆二人惊讶不已,扶摇不愿作出那高高在上施舍之人的嘴脸来,便谎道:“钱财于紧缺处是雪中送炭,于宽裕处未必锦上添花。这二十两银子对我不过九牛一毛,你们也不必还了,快快走吧。我自会向上峰禀报,道是你夜中遭遇强人入室,盗窃钱财。你惊醒后奋力抵抗,却被强人打伤致使昏迷。刑部和五城兵马司都不希望宁照坊发生什么大事儿,所以这般也就过去了。你们好自为之。”

    这二十两银子其实是于水执九牛一毛。

    她愿意将水执借给她的银两分出五分之一来给愁烟夫人,非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道义;非是因为她信任了愁烟,而是因为有过错的人理应被给予自新的机会和信念。她身上秉存了父亲轻财重义的个性,更何况这银两还不是她的。她想到水执,又添了几分恨意,咬牙切齿地想他既是这么有钱,那便多榨些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