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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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广东大雨,连续二十日未断。老八背手站在廊下,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黑沉的乌云,如此天色,雨水必不会停。饶是前期做了那么些准备,暗地备了救灾防灾粮食衣物,堤也逼着当地官员筑了不少,奈何,人不能胜天。他微微闭了眼睛,想着以后的事该如何安排。

    站在他身后不远前来汇报情况的周知府一脑门都是汗。这位爷身份高贵惹不起,半个月前愣是要集合所有人手去筑堤搞的手下心生不满,虽说九爷那会给大家发银子,但是真的很累好吗,结果真下大雨,连下了十天,处处都有谍报传来哪哪又塌了哪哪又死了多少人,他带着一票官员内心暗自庆幸,得亏了听了爷的话,这回年底考评,他这政绩,不用说,上头挂名升官有望啊。

    “臣周禀望参见八爷。”站定后打千行礼,等着把听来的消息回给老八。

    老八纹丝不动。

    周知府心说这是怎么了,提高声音继续,“臣周禀望参见八爷!”

    老八仍然没动。

    周知府心里突了下,这位爷之前的安排雷厉风行,不顾大家不满意,收到了不错的效果,爷就是那天上北斗,就是那指路明灯,如今正是该拿大主意的时候,可不能不动啊!

    老八缓缓的转过身,脸上一派肃然,“可是堤要决了?”

    周知府心说你怎么知道?睁圆了眼睛赶紧磕头,“回爷,前头传来的消息,说是咱们西河的堤不稳了,水太急太猛,再这么下去可能”

    老八听着哗啦哗啦瓢泼似的雨声,提高声音,“周知府认为眼下该如何?”

    “臣下认为,此时应迁移堤边百姓,并派人加回堤坝。”

    老八眼眸低垂,顿了顿,“就按周知府说的办。然天气恶劣,堤坝加固困难,务必安排下面人小心,避免过多伤亡。”

    “是。”

    “另外,”老八叹了口气,“把你的府兵调集起来,并拿爷的贴子给游击将军及总兵,命他们调集人手,三日内到此,找十爷交接。”

    “爷的意思是?”周禀望吓了一跳,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此次会有民暴?”

    老八冷冷的看向他,“照爷的意思做。”

    说话间透出的杀伐之气让周禀望心惊,即刻不敢再问,低下头行礼,“是。那卑职告退。”

    老八胸内一口郁气还未散出,老九脚步略带慌张的走了进来,“八哥,出事了。”

    “怎么?”老八眉梢一挑,眸光冷厉,“有人闹事?”

    “是那些粮商,行商之人鼻子最灵,前两个月见我们开始囤粮,他们也囤,这些我们之前都预料到了,如今不过想办法让他们吐出来,又不是不给钱,爷都加了钱了,他们愣是不干,爷再派人沟通,他们却说爷仗着身份,要逼死他们,说要粮没有要命一条!”老九气的脸色微红。

    老八却是笑了,“怎么,之前你不是说不管什么情况你都没问题?”

    老九气呼呼的骂人拍桌子,“爷怎么知道他们竟然这么轴!生意啊这是生意!有钱的谁不赚!又不是全买光,他们自己留一些,待这雨过去了,朝廷的赈灾粮下来了,不就万事如意了?他们还不是白白赚了一大笔钱!这一定是有人挑事,一定是!”

    “你说对了。”老八知道老九也就是找他来诉诉苦,这事他并不是想不出辙,这些年他净跟这起子商人打交道了,这等小技哪能让他乱了方寸?只是老八眼睛微眯,“小九,这次,你不能不狠。”

    “哼,爷这就去找几个人去打听他们的消息,尤其是后宅八哥你说什么?”老九睁圆了眼睛,“你不是要我去杀了他们吧”

    老八微笑,“这次的事,还真不能不死人。”

    “有人利用他们,他们害怕,而且这雨如果只再下几日,还是小事,若是再下半旬或整月小九你想到没有?”

    老九腾的站了起来,眉宇间一片担忧,“那这里可就”

    “八哥,你真知道这雨能下多久?”

    老八看着老九眸里一片希冀,轻叱了声,“爷又不是钦天监的人。”

    “只是今年的雨来的邪,有备也不一定无患”老八叹息。

    “所以要尽最大努力不要有意外民暴!”老九目光炯炯。

    “爷已命周禀望去调了游击总兵过来,到时会交与老十,你去跟他交待一声。”

    老九眸色复杂,“八哥,真的到如此境地了?”

    老八望着天空,不答。

    “皇阿玛那里,赈灾粮款很快就”

    老八长叹一声,“九弟,如今处处大雨,待那些粮款到此,你知可是多久之后了?”

    “也是,”老九跟着叹息一声,“一个月的小雨,这里的官员都当小事,梅雨季节总是连绵小雨不绝,没什么奇怪,第二个月雨大了,才开始担心,待雨势成灾瞒不了了,才开始往上报,皇阿玛接到折子马上会安排倒是真的,但下头的人又打嘴架又开始筹粮款,再到咱们这,的确是”

    像是想起了什么,老九皱了眉,“今天刚到了消息,照以往来说,速度却是慢了些啊”

    老八嘴角一撇,当然慢了,老四不在么,那个硬脾气,每每被皇阿玛当刀使,专门干这种事,有他自然事半功倍不过他去了哪里?宫里没消息传过来,高福那竟然也探不到看来自己的消息系统,还是不够啊

    接下来几天,两广地界上风声鹤唳,像是被看不见的绳子勒着,勒的心生疼。

    康熙的旨意一个个往这头传,往来基本没什么好消息,这场雨不是两广片区才有,周边地方气候全部不好,他们这里还算防的好的,伤亡不算惨重,有些地方已经根本就是一片汪洋,看不到活物了。

    老八坐阵府衙,一道道的命令下去,周禀望带人转移百姓,尽量都往高处走,搭简易棚子,带着一群郎中,检查环境情况,尽量让人少生生病;老九带人去征集物资,吃的用的保暖的还有各种药材,只要有用的,都收集到一处;老十带着游击将军和总兵派过来的人马,和将军总兵兵分三路,在斩杀了几次民乱刺头并成功拍到黎民奸细后,人心安稳许多。

    下一步就是平了黎族,老八手指敲着桌子,还有珠江下游的堤围,之后就是灾民安置,还和盐商矿盐海盐

    老八眸里精光一闪,取了纸笔,迅速写了几封信,“高福!”

    “奴才在!”高福小跑着进来,主子忙他也不能闲着,这阵子瘦了一圈,精神头却极好,“爷有什么吩咐?”

    老八把三封信用蜡封好,分别写了名字,“你派人,将这几封信亲自交给周知府,九爷十爷。”

    福接了信,小心收到,看老八的架式像是要出门,吓了一跳,“爷您这是”

    “去珠江口。”

    “爷可使不得啊!”高福赶紧拦,“外头那雨一直不停,爷这时哪能出门,这里可全靠您呢!”

    老八盯着高福扯着自己下摆的手,高福慢慢松了手,老八满意了,“那里地势高,爷会没事。”

    高福又要拦,“高也不”

    “嗯?”老八微微笑着看高福,高福心里一跳,哎呀娘喂,爷这表情意思就是不能拦啊,挡路者死啊!他声音弱了下来,“那爷身边总得有人护着爷稍稍等等,奴才去安排人”

    看着高福担惊受怕恨不得死了的眼神,老八觉得为难一个努力真是挺跌份儿的事,想了想算了,坐了回去,“爷只等一刻钟。”

    “哎奴才这就去安排!”一刻钟高福泪留满面,哪们阿哥出门只准备一刻钟的啊,跟着的人怎么派啊不过好歹有一刻钟自打来了这,爷就不对劲啊

    四爷您救救奴才吧

    老八要去珠江口的消息,在三封信分别到了主人那里时,一并跟着到了,接到消息老九就跳脚了,他八哥这是嫌不够乱吧!担心自己还得担心他,他得赶紧联系老十多派些人过去才行!老十自然是接到消息就安排下去了,刚接到八哥任务,他自己人走不了,人手不够也得紧着八哥先!周禀望接到消息可都快哭了,他这的事一团一团的,再加上八爷新派的事,都要脚打后脑勺了,这位爷还走了,这儿的事谁管啊,万一有什么不对不好的,责任谁负啊他感觉他的升官之路,充满坎坷

    与此同时,茫茫雨幕里,老四戴着斗笠骑着马,穿雨疾行,泥点子甩在身上,带着雨水特有的腥味。他此次出来,身边仅带了王蒙一人。王蒙纵马紧跟在他身侧,这样的天气路况,连夜奔波,他觉得都有些受不住,四爷却紧抿了唇,从无疲态。

    他跟高福不一样,他跟着四爷,忠实的执行他的一切命令,劝,那是什么东西?

    强者,从来都不需要人劝,能被人说的改了主意的,跟着有什么意思?

    只不过,主子强,他做护卫的,某方面应该更强才是!

    “八爷的消息,一刻不能断。”老四的声音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

    “是!”王蒙的声音坚定刚毅,有着军人军令必行的气度。

    老八在跌入水中时,脑子是懵的。

    他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这结果。

    他知道今年的大雨,知道两广灾情程度,知道灾后的趋势,知道事后的论功行赏,他什么都知道。

    上辈子,这风头是石琳的,石琳是太子的老丈人,最后的好处,显然也少不了太子。

    石琳做了很多事,包括珠江口的堤,他也来,是因为这里必须来,必须得有有身份的人镇着,下面人办事才会认真,而这个珠江口的安全,关系着两广灾情的泛滥程度。

    石琳来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虽说累一点苦一点,堤好了,决定性的因素没问题了,他就走了,期间没有任何问题,什么落水啊生病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是在去平瑶黎民的路上染了瘴毒,身体才坏了的。

    只是那时灾区的恢复已经有人在做了,他已功成身退。

    那么如今他为什么会落水!

    他只是一时没站稳而已!

    风急水湍,老八再会水,也难以支撑。身后跟着的人看到他落水了,呼啦一圈人,跟着跳了下去想救他。可如此急的水如此大的风,他们想稳住自己尚非易事,又何谈救他?

    风雨声太大,以至于岸上焦急喊他的声音都弱了很多,渐渐的除了风声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呛了几口水,老八脸都白了。

    他在想他是不是做错了。

    仗着自己知道的以前的事,就认为一切都应该和上次一样,忘了天时地利人和,彼时是那样,此时却不一定。

    事会变人会变,他自己,都在变。

    这些年,他心态非常轻松,玩儿似的,凭着记忆,打击别人,欺负别人,得到康熙的疼爱,他想要的,是什么?

    真的是皇位么?

    是皇阿玛的喜欢?是大臣的认可?是兄弟们的好日子?还是只想报仇?

    老八突然觉得有些累。

    争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害了身边的人,保护不了最爱的人,死都死的不甘心。

    这样回来,难道还要重复上次的事?争抢他可以想办法让兄弟们和额娘过一些,但是皇阿玛,真的就疼爱他到想把皇位给他的地步了?他心底里根深蒂固的贱人之子

    在他心里,他永远,都是身份低下的儿子吧,再怎么着,估计也不会像对太子一样对他。人的感情,是很奇妙的东西,没有理由的,他疼了太子那么多年,他再也不会有一样的感情,一样的时间,放在他身上,再疼一个他出来。

    他的八福晋,那么可爱漂亮一辈子只有他的福晋,这次因为晚了一点,好像也不是他的了

    孩子,还是嫡子好。他上辈子不就完美的演绎了庶子的一生?

    如今,他不能嫡子,庶子他不想要,皇家没有休儿媳的,可让八福晋暴毙,他委实下不了手。

    没有儿子,他就没有角逐大位的资本,别说康熙,就是大臣们,也不会太过支持他

    想想这几年,他唯一执着在做的,好像就是欺负老四

    等等

    老八睁大眼睛,他这是消极了?活够了?要放弃?

    不可能!

    老八用力蹬水,他就算得过且过这辈子不开心,他也不能让老四开心!

    反正他回来就是来折腾的,那些上辈子折腾过他的人,他一个都不要放过!反正他也活够了,既然要死,那也得先把别人弄死!

    悲愤的心情给了老八很大动力,他竟然在没有人游的过来救他的情况下,自己颤颤微微的游向了岸!

    岸边负责查看并且给下水救人的英勇人员指路的小兵眼睛都直了,揉了揉眼睛再看,八爷太厉害了!

    “小八——”

    老八刚刚摸到岸边的石头,想爬上去,听到这鬼哭神嚎跟死了爹似的一吼,惊的手一软,差点掉下去。定睛一看,他真的有点想自杀了,竟然是老四那厮!

    他怎么来了!

    老四远远过来,一开始他并没有看老八,只看到前面乱成一团,好些人喊八爷八爷,一猜就知道老八掉水里了,心急如焚的往这头赶,只有一个念头,老八千万不要有事!

    离的近了,更是气愤,这一票人竟然都在水里打转,他的小八在哪里!“竟然不知道救人?要你们何用!”

    雨中还能有如此中气十足炸耳朵的声音,那负责查看情况的小兵又呆了,这位爷也是牛人啊。

    老四一眼扫过去,那小兵吓的腿软,这情况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找八爷的,手马上往老八的方向指,“八爷”

    老四看过去,老八正吊在岸崖的石头上!这群蠢货竟然还在水里打转!“绳子呢!”他从小兵手里抢了绳子,就往老八的方向跑,忍不住撕心裂肺的疼,喊了一句“小八”。

    没想到,他这充满深情的一喊,竟然把他的小八吓着了。

    老八瞪着老四,身子一僵手一酸,‘扑通’一声,他又掉水里了

    老四一脸苍白,“小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