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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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甚!擦澡!侬坐好,把伤腿翘起来,搁在边上。”
曹富贵一边骂骂咧咧把人扶起,裹着棉被靠在床边,一边使劲扯他那条破破烂烂脏得不成样,又被老酒伯剪开大半的糟烂裤子。
拖油瓶那件黑得发油, 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破絮烂袄是老早让他剥了丢掉,那件袄子给大黄作窝都嫌太破。小孩上身就光着, 如今只剩下半条破裤遮身, 小乔涨红了脸扯着裤头不放,坚决抵制曹姓恶霸的流氓举动。
“脏裤子扯下来, 遮甚遮?毛都没长齐个小鸟鸟,有甚可遮的?”
曹富贵嗤之以鼻, 一把将脏裤扯脱,拿布巾撩起温水给孩子擦洗,洗着洗着, 布巾洗得乌黑, 温水变作了泥水。
乔应年双手紧紧扯着被子盖住羞处,脑袋低到颈窝里,耳朵根都通红了。
擦完澡, 乔应年还是不肯躺下, 富贵一瞪眼, 他才吭吭哧哧低声道:“我, 我想尿尿。”
烧退了大半下去,又出一身汗,阿奶让英子姐喂了他好多水,说是利尿补水,他憋了半天没吭声,当真憋急了。
富贵没好气地拎来只夜壶,扶着孩子放水,也感慨不已,道:“哎哟,小乔啊!阿哥可从来没这么侍候过人,侬比地主家少爷都享福了。记住,富贵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侬长大要是出息了,可一定要孝敬阿哥我,晓得不?!”
乔应年不吭声。
富贵也没理会他,七手八脚地倒了夜壶和水盆,又把他的脏裤子拎下楼,回转来把楼板上弄湿的地方拿了拖把拖掉。
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忙进忙出,乔应年突然轻轻说了声:“嗯。”
“啊?侬讲甚?没头没脑的。”
富贵忙出一身汗,莫名其妙地看看这别扭的小狼崽子,却见他又闷头睡下了。
日头下西山,曹富贵随口找个事由出去转了一趟,回屋时又背来满满一筐萝卜白菜。
阿奶一惊,当着欢喜不已的儿媳妇她也不多问,拉着孙子进了自家的房间,郑重其事地问:“富贵介许多菜,没问题吧?阿奶只要侬平安,少吃点不会饿死,你可千万不要去做危险犯法的事。”
“阿奶,侬个心只管放了平平稳稳,真是山里人家处买来的,人家还急等着要麦种咧!我存在山坳洞里,偷偷一点点拿回来,没人晓得。”
老太太点点头,招手指着床底的一只布袋,低声道:“正好,刚刚爱党背了袋麦种过来,侬三阿爷好不容易托人买来的,还只能弄到这一点,你拿去换粮食吧!多换点粗粮,精细粮阿拉也吃不起。”
曹富贵大喜,连忙接过袋子,打开一看,麦子有点陈,颗粒也大小不一,虽然不是什么好麦种,但今年这么困难的光景,年节前三阿爷还能买到这些,已经算是其路道粗了。
反正炼庐里用玉石灵气种田,根本没风雨,种是肯定能种出来,就是不知“中速”要用多久才能收一茬?想到还要播种浇水、拔草收割,光靠那点不多的精神力但是为了填饱一家子的肚皮,又不能不种粮食。他光是想想都烦得一个头两个大。
阿奶拍拍他的手,和他商量:“富贵,我想叫侬二叔去县里看看你姑姑,趁新鲜带点野猪肉去侬看?”
“这种事情阿奶你一句话,问我作甚?当然是你这大领导作主。”
曹富贵奇怪地看着阿奶,漂亮的眼睛瞪得溜圆,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学着宝锋平日的模样,一派天真可爱。
阿奶欣慰不已地笑开颜,拍了一记孙子的脑袋瓜:“顽皮!总归是侬猎来的野猪肉,侬大姑又是出嫁的人”
“阿奶,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你的我的,我们是一家人么,哪里分什么你我?大姑从小这么疼我,姑爹也常常记挂我,还有青柱青石两个,不都是我的小阿弟?他们有了好吃好用的,会想着我;我有点好吃的,还能不记挂他们?我良心被狗叼起咧!”
曹富贵义正辞严,严肃地批评了张老太太的封建思想,坚决要求自己同二叔一道去县里,探望大姑一家,顺便送野猪肉和萝卜白菜。另外也问问姑爹,那个锅甚辰光可以买到,整天用陶罐子煮食,连个煎炒的菜都吃不到,实在伤不起。
老太太被他小甜嘴哄得眉花眼笑,连声答应,又硬塞了十几块钱让大孙子尽量能买就多买点粮食回家。
等到家里人下工,张氏便让老二和他媳妇在一楼厢房整出一间空屋,搭了张床铺出来,又找箍桶匠买了只新马桶放到里面,将小乔搬到了楼下。
她既是怕小乔伤了腿起居不方便,也是他怕和富贵睡一床,妨碍大孙子睡觉,万一富贵睡着没个轻重,一脚踢到孩子伤处,这腿当真是要废了。铺盖虽然为难,让王柳枝去几家亲邻借借,总算凑出一床来。
吃晚饭时,乔应年无论如何不肯再睡在屋里让人喂了,坚持要自己吃,哑着嗓子说,给一碗稀汤就行。
阿爷沉吟片刻,让老二去寻了两根粗毛竹,拿起蔑刀啪啪几下,做成一幅拐杖,拿给孩子,道:“安心住着,有你一口饭吃,等你好了再干活来还。”
乔应年接过毛竹拐杖,眼眶红红的,狠狠点头。
英子给他端来一碗番薯汤,里头切了细细的白菜丝,嫩生生的,清香扑鼻。
“吃好了我来收。”她嘴角一弯,想想又说了一句,“慢点吃,灶上还有,不够我再给你添。”
她把粗瓷碗放在小竹凳上,搁了一双青竹筷,轻手轻脚出去了。
日头西斜,西厢屋头便暗了下来,半室昏黄的日光照着那碗粥饭,热气袅袅,宁静又温馨。
乔应年看着碗里的饭食,楞了一会儿,咬牙艰难地挪过去,捧起碗虎吞虎咽,片刻吃得精光,从喉咙到肚腹都升起一阵暖意,惬意舒适。
推开门,噼啪的声响传来,曹家阿爷正坐在天井里劈着竹蔑编竹箩。
乔应年试着拄了拐杖迈出屋去,一步一步挪到他身旁,张张嘴,却发现喉咙沙哑疼痛,在火场浓烟里熏伤了。
他艰难地吐字,道:“曹阿爷,竹我学,做活”
曹阿爷点点头,叫英子端了把高椅过来,道:“侬莫讲话,好好养喉咙。慢慢学。”
月上柳梢头,曹富贵满头大汗地踏进院子里,一眼就见到拖油瓶翘着条腿坐在官帽椅上,眉头紧蹙,神情专注地拿着根竹蔑片较劲,十指翻飞,手里已经编出小半个竹篮底了。阿爷坐在一旁劈蔑片,偶尔出声指教两句,小乔认真地点头应承,看上去乖巧无比。
“喔哟,介勤快啊?没白吃一碗肉么!”
曹富贵笑嘻嘻地走近,拿起乔应年手里的竹编,小乔一惊,霍地抬起头来,眼睛直瞪着他,仿佛一只刚长出獠牙来的狼崽子。
“凶甚?!”曹富贵眼一横,屈起指节撩起一记,“笃”地敲在毛耸耸的脑壳上。
乔应年斜着眼看了他一记,也不反抗,默默地抢过竹篮子又编起来。
“富贵,莫欺负小孩。”阿爷嘴边抿出两道深深的沟壑,笑道。
“哪里有啊!阿爷,我是同他玩嬉。”
曹富贵一边叫屈,一边盯着小乔手头的活,看得他灵巧的手指都僵硬了,这才哈哈一笑,起身回屋。
“好好干,跟着侬富贵哥有肉吃!”
他刚刚借口出门,找处僻静地进了炼庐,急急把麦种撒下,药田能量槽开到“中速”,没有多久,星星点点的绿芽就从土里钻了出来。不但有麦苗,还有杂草!也不知是种子里混进去的,还是他进进出出带进去的。
起垄、除草、浇水农活一大堆!
他手脚并用,再加上精神力,拼了老命干,才匆匆把紧要的活都干完了。幸好平日里虽然不怎么下地,到底还是农家子弟,麦苗和杂草还是分得清的。
既然会长杂草,说不定日后还会长虫
想想二叔和乡邻们在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烈日暴晒,蚂蝗叮脚,拼死拼活劳碌大半年,汗水摔八瓣才换来的收成,曹富贵欲哭无泪。就算炼庐里无风无雨无蚂蝗,环境好了百倍,庄稼也是刷刷速生,该干的活还是少不了。这番苦活,他干了半天都已经要趴地求饶了。要不是担心饥荒,真是想让这些麦子天生天长,能收多少看运道算了。
他向来惯会偷懒耍滑,现在咬牙熬了半天,已经琢磨着去哪里骗几个壮劳力来替自己干苦活,但想想自家宝贝有可能被人知晓,曹富贵还是摇摇头断了这个念头。亲人都不敢告诉,哪里敢冒险让别人进宝贝炼庐。
老祖宗说得好,君不密丧了国,臣不密失,失了身!
遗憾地又转头盯了一眼小乔灵巧的双手,哀叹一声,有小弟不能用,背时啊!
次日一早,曹庆贤跟队上请了假,和侄子一道去县里探望大妹。
张氏原本生了两个女儿,小的没站住,三岁上头一场病就没了,只剩一个大女儿,更是格外疼惜。
曹连秀十八岁上相人家,自己相中了县里农机厂的干部钱恩海,嫁过去一步蹬天,成了城里人。老钱当年虽是个鳏夫,但前头那位病逝也没留下孩子,他和曹连秀成婚后,也万分疼惜老婆,生了两个大胖小子,便是曹宝贵的表弟钱青柱,钱青石两兄弟。
老曹家虽然攀了这“高门”亲戚,张氏却是再三约束家里人,不要时时打扰亲家,免得姑娘为难。家里虽穷,平日节头节尾,有什么乡里土产就捎带些给钱家,钱恩海人不错,没有看不起乡下亲戚,钱家两个老的也会做人,两家有来有往的,倒是亲热,也给老曹家在县城里拓了条人脉。
阿奶把一刀十几斤的野猪肉让老二放进箩筐里,又让装了一筐腌萝卜和白菜,上头遮盖杂物,放到借来的板车上,再三叮嘱老二要照顾好侄子,要是累了就多稍息,烤的肉干不要不舍得吃
曹富贵挥挥手,让阿奶进屋,笑得唇红齿白:“阿奶,侬放心!我一定把东西给大姑家捎到,再背口大锅回来。”
乔应年拄着竹拐杖倚在房门边,默默地看着他走出院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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