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3.天策

    大约在一个月前, 暮春将尽的细雨时节，仙界的东天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巨响, 把天枢宫内原本摸鱼打盹的值班仙官给吓醒了。

    负责顾服务台的老仙官跳了起来，不忘抹抹嘴角流出来的口水：

    “怎么？人间地震了？”

    “不，糟啦你看, 是霞飞殿那边”

    爆炸了。

    霞飞殿在东天门的入口处, 是离人间中土最近的地方, 里面有个能够从人间直通仙界的单向接引阵, 专门用来捕捉飞升成仙的人士。

    唔, 说“捕捉”好像太过分了点，其实是这样的：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人间偶尔会出现一些灵修天才，一夕之间修为突飞猛进，超越地界的能量门槛，直接飞升。

    为了管理方便，号称“仙界第一宫”的天枢宫就起建了霞飞殿, 专门引渡这些刚成就道果的新进贤才，让他们一飞升就先来这儿学习拜码头，顺便招安，也避免有漏网之鱼在底下到处乱走, 另生异心。

    古时的修道人士大多隐居山林, 凭依自然灵气而修, 但自从工业革命之后, 西风东渐，至今该破坏的都破坏的差不多了，致力修道的人类也越来越少，大家都致力发家致富去了。霞飞殿也荒废许久，直接被天枢宫拿来堆放杂物。

    里头的飞升接引阵还在，尚未拆除，其实也只是大家懒得拆而已，拆也需要浪费人力的，公务员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懂的。

    现在霞飞殿除了中央的接引阵以外，后面塞满陈年堆栈的破铜烂铁，前庭经常被天枢宫的小胥史们当做团购发放地点，大家都自动遗忘它原本的正常功能。

    想不到，接引阵竟然又被启动了。

    还爆炸了。

    随着轰隆隆的砖瓦崩塌声，一道灿亮金光从霞飞殿的断檐残壁中绽放，如同金莲初乍，没多久又缓缓消灭。

    天枢宫宣教司立时骚动了起来。

    “征才组！征才组快集合！霞飞殿有人飞升来啦！”

    “见鬼啦！这时代怎么可能有人飞升啊？”

    “啊啊啊啊啊啊！我们团购的三十箱草莓大福是不是在里头？”

    “不────！快去抢救我们的草莓大福！那里面有五盒特级品是要送领导的！！！”

    当征才组的仙官还在翻抽屉找招生宣传单时，抢购草莓大福的胥史们比征才组更心急，大家争先恐后抢进依旧烟尘弥漫的的霞飞殿里。

    除了满地不明破片以外，地上还有一沱一沱的粉红色汁液，草莓大福彻底炸糊了，回天乏术，团购成员看得痛哭流涕，负责征才的仙官三人组冲进来时，还不小心滑了一跤。

    为首的征才仙官掩面清清嗓子，对密布青烟的接引阵中心直接朗声喊话了：

    “咳咳，这位道友，你切莫惊慌！为表彰你奉道志诚，焚修精进，勤勉不懈，今日令你位列玉庭，名标金格，恭喜你飞升了！

    常言道，英雄出少唔，英雄出老年。”

    呃。

    征才组长有点尴尬了，今日飞升的这位，年纪还真大啊。

    四周尘土飞扬，在接引阵的正中间，白发苍苍的尖叫阿公坐在地上，一脸懵逼，上一刻他明明就在自家的土地公庙吃着西川高中小信徒们进贡的供品呢，怎莫名就飞到这里来了？

    但基于惜福爱物的精神，他把手中剩下半颗的金苹果用衣摆随便揩了揩，一口塞入嘴里咽下了，这才开始打量周围的情形。

    征才组长仅仅迟疑了一下，看着还留着几百年前满清辫子头的尖叫阿公，继续尽责的滔滔不绝：

    “没关系，这位新来的道友！有道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年纪不是问题，有志不在年高敢问你修行什么法门？”

    “我，什么都没修哇？为什么我在这里？”

    “那，你叫什么名字？你先填一下入仙籍的身家资料。”

    一大叠文件和征才志愿表单，就这样塞入了尖叫阿公的怀里。

    这是一场美丽的误会。

    尖叫阿公本来是一个土地公，在还没当土地公之前，他是个很普通的普通人类，满清末年的地方老乡绅，造桥铺路，乐善好施。

    有一回捐钱给乡里修筑疏洪道，快要建成时，他很高兴的去巡视成果，没料到一时失足，竟把自己跌死了。当地乡民为了纪念他，就地起了一个小祠堂，于是刚死的他，就成为当地的土地公了。

    在改朝换代的战乱中，小祠堂毁了，族人也散了，尖叫阿公跟当地的缘份已尽，但他依旧是深具福德的多财鬼，又领到天地乾坤令，换了一个地方当土地公，就这样随缘辗转，最后落脚在西川高中附近，成为神裔馆的邻居。

    除了当土地公之外，尖叫阿公倒也没多想过其他。

    他的庙虽然小小的，捐献也不多，但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小信徒跑来送饮料，希望他保佑考运，看着这些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入学又毕业，就像看自己子孙辈成长茁壮一样，老人家的快乐他全有了！日子惬意又舒心，好得很。

    怎么会忽然飞升撞翻了霞飞殿，他自己也摸不着头绪。

    被征才组的仙官包围，劈哩啪啦问了一堆，尖叫阿公很努力的回想自己飞升之前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那几天好像是模拟考吧，老是有小信徒们上门嘀咕，希望他帮帮忙救考运。所以那天中午，尖叫阿公就离开自家的庙，去校园内巡一巡，看自家的小信徒们可好？

    回来时，供桌上多了几罐尖叫运动饮料，嗯，很正常。

    比较异常的是供桌上出现不常见的食物，麦香鸡，麦香鱼，大麦克牛肉堡，三种口味，旁边还留下纸条标明了“这是三牲”。

    原来这年头，拜三牲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

    尖叫阿公感到自己跟时代脱节了，长吁短叹一番后，把三个麦当劳汉堡拿起啃，才发现汉堡底下盖着一颗很漂亮的苹果，底下还压了一张无形诉状，微微发光：

    尖叫阿公您好，我们班来了一个很讨厌的转学生，这学期本来应该换我当学艺股长，本来上学期大家就说好这次会支持我，但转学生一来，很多男同学都把票投给她！很莫名其妙！

    我暗示她很多次，她好像都听不懂，也没跟我道歉，我真的很生气！

    那个转学生从第一志愿转学过来的，这样空降也太不公平了吧？但她成绩很好，我应该考不赢她吧，真的很讨厌

    真希望能够跟她交换命运，我想要取代她拥有的一切，对了，她的名字叫夏羽寒

    哎呀麻烦啊，小女生之间的恩怨？

    这个拜三牲的没署名，却动用无形诉状来了，看来这个转学生丫头要倒大楣啦。

    尖叫阿公把汉堡吃完，顺手拿起压在诉状上的苹果继续啃，边啃边琢磨要不要帮忙排解，大口咬下只觉得满嘴芬芳，清香流溢，精气神陡然倍增。

    他越嚼越对味，再度感叹起现在国家越来越富强了，农业科技也发达了，苹果居然能品种改良到这等程度，厉害了我的国！以往的人哪能品尝到此等美味啊

    然后他就忽然飞升，还把霞飞殿震倒了，接着被天枢宫仙官缠住不放。

    “这位道友，你从土地公升上来的，挺罕见的。你这边先打个勾，算地行仙吧。”

    “呃？在哪里打勾？”

    “这边、这边！你勾错了！”征才组长耐着性子解释：

    “啧，继续填下一栏，你这次飞升靠的是剑修、器修、丹修、还是合欢修”

    尖叫阿公很辛苦的揉揉眼睛，想配合天枢宫征才组的作业程序，但入仙籍的身家调查表，还附有十多页的切结书说明，实在太小字了！简直恶意刁难老人家来着！

    他突然就飞来了，老花眼镜还搁在供桌上，实在是没办法啊。

    “等等啊，我没有修啊？我可不可以回去啊，我自己有土地公庙了。”

    “哦，你的起家庙在哪里？在这边填地址。”

    尖叫阿公被仙界的繁文褥节搞得正昏头，忽然灵光一闪，想起其实他也有认识仙官啊！那群帮他宣扬神迹的小朋友，就是仙界的约聘公务员嘛！

    赶快卖队友！

    “我住在神裔馆的隔壁！那是你们的首座行令对不对！”

    尖叫阿公满腹疑惑回去了，继续当个平凡的土地公。

    那纸留职停薪切结书，历经了一个月，盖满了一整页的承办官印，终于和调查报告一并送到天枢宫主紫源仙尊的手中。

    这年头，信仰力已经由东西方神廷瓜分独占了，自然灵脉也破坏殆尽，不可能有人突破限制，却出现了尖叫阿公这个特例。

    巡教司长把土地公庙周边的谍目都调出来浏览，过滤那阵子进出庙宇的所有闲杂人等，逐一缩小范围，最后只查出一个可疑目标。

    在尖叫阿公撞翻霞飞殿的前几小时，有个穿着制服的短发女孩，不像一般信徒都抱着半打运动饮料去拜，她手提一袋塑胶袋，看不出里面装什么，举止鬼祟的溜进土地公庙内。

    还不时左顾右盼，似乎怕被熟人看到。

    怎么又是神木周边出事了？

    紫源仙尊坐在案前思考，他一手拄著额角，极长的青丝就顺着美丽无暇的脸侧飘下，辉光流丽，飘逸秀美却不阴柔，亦不过分阳刚。

    他生得一副禁欲美男子的脸，肤如琉璃亦如霜雪，丰姿仪态，无一不是人间对神仙的极致想象。

    但身为仙界领袖，紫源仙尊有点烦恼。

    一百年前，天外天的上圣飘然降临在天枢宫枢密院，告知他一个惊天秘密。

    人间有一株参天古木，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牵涉到千万众生的因果，甚至整个界的存亡。

    上圣远道前来，就是叮嘱天枢宫务必照顾好神木，更重要的是，神木底下还埋藏了开天古神的“心脏”，千万别让任何人取走了。

    这些都是密中之密，不可言传，万一有朝一日，世界再度陷入兵刀劫时，神木和心脏就能派上用场。

    紫源仙尊不及细问，上圣清乐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祂有自己的战斗要顾，据说强越轮围山劫火下界的，不只有上圣清乐，还有能力与之匹敌的魔天星见，唯独清乐能够制裁。

    那心脏，就是魔天星见逃亡时不小心遗落的宝器。

    “每个小界都有生灭，成、住、坏、空，四劫辗转，不外如是。”

    高深莫测的上圣清乐如是说：

    “看着神木，你就明白到时候该怎么做了。”

    清乐自天外天来，修为不知高出仙界十二宫几重天，清乐预言仙界未来会发生第二次分裂大战，那肯定是会发生的。

    自此之后，紫源仙尊就不定时愁忧起来。

    天枢宫号称仙界第一宫，贵为天枢宫主的他，自然是十二仙尊中最高的既得利益者，他可不愿天下再度陷入战火。

    上一次仙界大战打得六亲不认天昏地暗，有人退出人间，也有人自立一宫，休养生息许久才换得今日的安定，倘若再来一次权力重新分配，他没把握继续稳占便宜。

    最危险的内部敌人，就是天权宫的月刑子，月刑子一直虎视眈眈，想夺下仙界第一宫的头衔。

    好在，上圣清乐把神木交给天枢宫看管，肯定是信任他了。

    一百年来，神木所在之地，人类统治政权换了两次，不碍事；一甲子前，人类围着神木大兴土木，盖出一所学校，也不碍事。

    时光飞逝，物换星移，人间百年不过尔尔，紫源仙尊就这样一直看着琢磨着，始终没参透神木要怎么“派上用场”，想不到十八年前竟出现了一个异能少年林元丰，亲自用给他看。

    林元丰用自己的血唤醒了神木，不只紫源，仙界十二宫都被震撼了。

    紫源仙尊原本打算独享这个维/稳的秘密，越多人知道心脏的事越危险，但实在纸包不住火，林元丰那群创社元老太爆走了，可不能放任他们继续乱玩下去。于是首座行令的编制就这样建立了，神裔馆在官方文件上被写成“神裔府”。

    紫源很快发现，神木的确很有用，被神木吸引而来的孩子，全都是天生的异能者、万中选一的人形兵器，一比之下，他们长期培育的修道学生根本烂泥扶不上墙。

    紫源才懂，原来神木是这样用的。

    神木的共鸣能汇集灵能高手，代代传承，协助天枢宫治理人间、制衡其他反动势力，防范未然，遏止战乱发生。

    神裔馆自己有办法操纵神木，所以紫源只要稳住神裔馆就好。

    维/稳。天枢宫扎根人间历史悠久，积千百年之经验，别的不敢说，最擅长的就是教育信徒，高压怀柔，多管齐下。

    如果说人间是神的牧场，凡人是神的绵羊，首座行令就是紫源豢养的精锐牧羊犬。

    但这群牧羊犬实在难养。

    特别难管的，就把它划为自治区呗。神裔馆大事没有，小事不断，日子还是这么过着，偶尔也出现过特别能入他眼的完美孩子，例如沈希泽，他是真放心上的。

    整体来说，紫源对神裔馆的自治风格，虽不满意尚可接受，习惯了依旧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一眨眼又过了十八年。

    百年来，上圣清乐留下的金色苹菓始终搁在他的案前，光泽却越来越黯淡，直至近日，竟完全变黑了。

    紫源这才忆起，清乐临走前敛容交待的最后一件事，金菓枯萎，意味着传说中的魔天星见降世了。

    那么神通广大、穿梭诸界时空的上圣清乐，能以幻身游戏大千，却没能制住自己毕生的宿敌。

    天外天的军略师斗法，究竟到了何等境界？

    那么高那么远，明明只有一面之缘，竟能把足下的所有小界一并卷入。

    一思至此，紫源仙尊的神色越发凝重，看来他家这场兵刀劫躲不过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他得好好抓稳神木，他最后的王牌。

    枢密院的小侍轻叩门扉，打断了他的思绪：

    “启禀仙尊，新进首座行令.白心琪的主神遴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