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1.心动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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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端了小碗红豆银耳粥, 正翘着勺子细细地吹热度。瞧见谢均来了, 她也不急着吹银耳粥了,用纳纱的帕子擦擦手便放下勺子, 起身道:“妾身告退。”
说罢, 她便端起那小碗粥,袅袅出了殿。
桌案后的人懒洋洋一倚,打起眼皮,问:“从皇兄那回来了?怎么说?”
谢均道:“大抵猜到了燕王会选哪几个, 都是些寒门出身的,干干净净, 半点身家也无。”
太子冷哼一声, 用折扇响当当敲了下桌案, 嗤道:“堂堂燕王,竟把主意打到寒族身上去了,真是丢了李氏皇族的脸面。”
谢均充耳不闻。不等太子叫坐, 他就攥着数珠自己坐下来。
太子也不说谢均无礼, 反而眼神一溜, 落到谢均指间数珠上,兴致勃勃道:“这新打的数珠不错, 佛头远瞧就甚好看。”
“新得来的玩意儿, 还没把玩几天。”谢均笑着, 又扯回原题,“十有八|九,燕王会选郑史c贺桢与何文书入自己幕下。这三人俱是今年初来京城,无门无第,最好笼络不过。”
太子漫不经心地点了头:“父皇时日无多,皇兄心底着急,也是难免。”顿了顿,太子道,“叫你姐姐多看着些,总不能叫皇兄太快活,忘了孤才是大楚的储君。”
谢均阖着眼,拨了颗朝珠,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家姊不过一介后院妇人,怕是办不了这事儿。”
太子拿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
东宫里忽而可怕地沉静下来,毫无雅雀之声,只余滴漏滚水的轻响,在寂静里分外刺耳。
倏忽间,上首传来一阵哗啦巨响,原是太子发了狠,将砚台杯盏扫落至地下。那些瓷的c陶的,碎了一地,墨汁儿茶水流得四处皆是一片狼狈。
“谢均,你这是在忤逆孤?”太子压柔了声音,嗓里的音调温和得令人游侠毛骨悚然。他那双漂亮的眼,也透出分鹰似的阴狠来。
前一刻还笑着赞赏他新朝珠的太子,下一刻便发了怒。这样喜怒无常,谢均却巍然不动,一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
“实话实说罢了。”谢均指间一松,又一颗青金石的珠子滑至掌心,“燕王多疑,不近家姊。姐姐独在王府,一旬半月才能见一回燕王,什么事儿都办不了。”
太子将双掌撑在案上,瘦削的肩慢慢挺了起来:“孤记着你姐姐出嫁前,与燕王儿女情长,满京皆知,怎么如今变得这么没用?”
谢均笑道:“这男女之事,臣是分毫不懂的。”
太子的气息平复了下来。
“罢了。”太子垂了手,漫踱至桌前,抬起鞋履踹开碎裂的杯盏,道,“孤听着贺桢这名字,有些耳熟,不知是在何处听过,兴许是皇兄提过的名字。孤有意用这贺桢,你去办了此事。”
谢均应了声“是”。说着,他就要退出去。
“均哥!”太子忽然唤住他,用的是与之前不同的称呼,阴丽的面庞浮现出一丝踌躇,“方才孤说话难听了些,均哥你不要见外。”
谢均笑着点了点头:“臣省得的。”
谢均出正殿时,太子妃殷流珠还在外头守着。秋日的风有些冷,一吹就叫人起一层疙瘩,殷氏穿的单薄贴身,手里还提了个楠木金丝的盒子,追着问谢均道:“太子爷又动怒了?我听里头好大声响呢。”说话时,眉宇间俱是关切。
谢均道:“一些小事罢了。”
太子妃殷氏的丫鬟劝她:“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人来人外的,叫外人瞧见娘娘您和外男说话,殿下指不准又要发作您呢。”
殷氏噤了声,忙低垂着头转了身离去,似一只被捆住翅膀的金丝雀。
谢均的小厮谢荣见了,啧啧一声,道:“太子妃娘娘出嫁前,也是个名满京城的,只可惜太子爷的脾气太难捉摸了,好端端一个美人儿,如今瘦成这副模样了!这走路的样子呀,好似风一吹就会颠倒了”
谢均用扇子打一下谢荣,道:“宠惯你了!竟敢编排起东宫娘娘来了!”
谢荣低叫一声,呼着痛摸脑袋。
秋季选试的时候,很快就到了。
这几日,贺桢一直在家焦灼等待,生怕志向不得,被调去外地乡野做个县官。好不容易,颁赐皇命的官家人才施施然骑着高头大马到了贺家门前。
这官家人穿了身玄青,手上甩一条半旧拂尘,身后还跟了一抬轿子。那轿子是四人抬的,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官家人瞧见贺桢,张嘴便是一道尖细嗓音:“哎呀!贺大人,咱给您道喜来了!您可是太子爷到陛下面前亲自举荐的国之良才,位从五品中散大夫,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呐!”
这句话好似一道惊雷,霹得贺桢脑海闷闷一阵响,继而便是些微的惊喜——只得一个五品官职倒是正常,但太子殿下竟亲自去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这可是无比的荣耀!
跟在贺桢身后的秦檀,心底也是一阵微跳。
——前世,太子可没给过贺桢这样的荣耀,这是怎么了?太子竟要抬举贺桢!
旋即,轿帘打起,里头露出人的面容来。贺桢一瞧,便见得这轿中人面庞俊朗,笑容似山月清风一般,捱在轿里便显出一股子富贵悠闲的味儿来,直如一滩春水似的,寻常人家决计养不出这般气度的男子。
“这位是”贺桢微惑。
贺桢给那送信的官家人赏了银子,那官家人暧昧笑了起来,道:“贺大人,您知道谢相爷吧?从前的太子伴读,与太子殿下顶顶好的那一位!便是这位爷啦。”
贺桢又懵了。
与太子交好的宰辅谢均,竟亲自到自己府上来了?
秦檀不声不响的,视线一抬起,就碰到谢均的眸光。她不敢和谢均对视,连忙低头看着鞋子尖,仔细数上头绣了几朵小梅花。垂着脑袋的当口儿,她听得轿子上的谢均与贺桢和和气气地说话。
“贺大人,你可要好好谢谢你这位夫人呀。”谢均语重心长地说。
细细的“啪嚓”一声响,是他手里头青金石的两颗朝珠撞在一块儿了。
贺桢犹豫了一下,没敢把心底的疑问问出口:何要感谢秦檀的恩情?莫非,这官职是秦家动用势力才换来的?
这样想着,贺桢忽觉得手上的皇诏十分烫手,扔了舍不得,拿在手中又似带刺一般,一时间心情复杂非常。好半晌后,他还是珍爱地将那皇诏收了起来。
一旁的秦檀却心跳一滞。
谢均多次提点,说太子不太高兴,如今太子又特意提拔了贺桢
看来,太子殿下是着意要为难自己了!
那太子可是定要做帝王的人,生性暴戾难测。虽目前他还不曾对自己动手,可将来又该如何是好?
秦檀的面色越来越不好。
那头贺桢给官家人塞了银子,又恭送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这头的秦檀还僵僵地摆了个低身福的姿势,手帕在指尖都要揪破了。
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谢荣回头张望一下已不可见的贺家门,朝轿子里问道:“相爷,您平白无故的,又故意吓那贺秦氏做什么?”
轿子里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你不觉着,瞧那贺秦氏生气怪有趣的?”
谢荣纳闷:这也算有趣?倒是相爷,近来趣味变了不少!
书房前守着个灰衣小厮,见王妃的群裾儿快到眼前,他斟酌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催开自己嘴皮子,道:“王妃娘娘,王爷在休息呢,怕是不能见您。”
王妃闻言,露出一副习惯神色,道:“那我便回去罢。”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连宝蟾c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道,“本王叫王妃过来的,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却要旁人来□□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也不避讳下人,道:“也就那么三四人,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名单妾身已拟好了,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说了些家常话。”王妃挑起自己一缕发尾,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王妃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姑娘?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面色,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了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王妃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王妃捋着腕上一对儿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冷热,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捂了九年也该捂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宝蟾急了,道:“娘娘怎能扫自个儿志气,涨他人威风呢?那周娴不过一介破落穷酸女,仗着有个同宗的贵妃姑姑,才敢作威作福。就她那容貌才学,要如何与娘娘您相比呢?”
燕王妃笑笑,并不说话,只在内心道:这周姑娘若是再不想办法融了王爷的心c嫁进燕王府来,那可就有的等了。
——当今陛下年过半百,身子羸弱,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进气一日比一日少。若是陛下仙薨,燕王身为陛下子嗣,理当守孝一年整。正是如花嫁龄的周姑娘,熬得起这寡衣素食c不得婚嫁的一整年么?
“宝蟾,我叫你给贺夫人送的如意,差人送去了吗?”王妃问。
“送去了的。”宝蟾恭敬道,“那贺夫人能得了您青眼,真是有福气。”
贺府。
午后日头正盛,秦檀午眠一阵,堪堪睁开了眼皮。
红莲打起了薄纱帘,一边摇着柄白牙骨的六角缂丝扇,一边道:“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了柄玉如意来,您可要现在瞧瞧?”
秦檀听了,眼珠微转。想到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她支起手掌,道:“现在不瞧,你附耳过来。”待红莲靠了下来,秦檀对她耳语,“一会儿,你将这如意送去宝宁堂,务必要说是燕王府送来的”
小声叮嘱几句后,外头果然传来宝宁堂丫鬟秋香那脆生生的声音:“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就去了。”秦檀勾唇一笑,随意理了下鬓发。
她带着青桑,到了宝宁堂里头。婆婆贺老夫人端坐在上头,贺家的二夫人杨氏也在。
贺桢有个弟弟,叫做贺旭。因是幼子,哥哥又争气,贺旭肩上没什么担子,整日里便是游手好闲c沾花惹草的。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管不住贺二爷;老大贺桢又是个清高的,只顾自己埋头苦读,不屑于教养弟弟。为了看住贺二爷,老夫人做主,让贺二爷在十八岁出头就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便是贺二夫人杨氏宝兰。她生的俏丽,却是个尖下巴飞眼角的锐利长相,瞧谁都像是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一条舌头也如淬了毒一般。
“给娘请安了。”秦檀敷衍着和婆婆打完招呼,扭头见杨宝兰在,朝她道,“弟妹也在呀,有些日子没瞧见了。”
秦檀除了大婚之日见过杨宝兰,此外便与她没怎么相见了。
杨宝兰也打了招呼。她瞧着秦檀那一身富贵衣装首饰,心底有一股酸意涌起。
前些日子,方素怜来给杨宝兰送自制的玉颜香肌膏——方家家中行医,方素怜所制的玉颜香肌膏号称有养肌生润c通体泽白的功效,令杨宝兰格外珍爱。那日,因着杨宝兰不在房中,方素怜便与丫鬟一边等着杨宝兰,一边在院中闲聊。
“二夫人心善人好,下人们个个都夸她;往日府里要办什么事,也都是拿她当女主人来对待。如今新夫人过门了,夫人出身高门,又性子强势,如此一来,二夫人可该怎么办?”方素怜一副微愁模样,“二夫人素来掌惯了中馈,要是把这中馈之权交出去了,家中仆婢定会不习惯吧。”
方素怜的丫鬟芝儿连忙道:“奴婢都差人打听过了!那新夫人虽出身高门,但嫁进咱们贺府时,已和娘家那头断了联系。十里红妆的嫁妆看着风光,但那是秦家老爷子的最后一次招待哩!新夫人没娘家帮衬,又怎能帮上咱们贺家呢?”
恰好杨宝兰回来,将方素怜与丫鬟的对话皆收入耳中。虽只是这么几句话,杨宝兰却察觉出大大的不对味来。
从前老夫人精力不济,管不住账,这府里没个正经女主人,中馈都是任由自己划拨,账面上的钱想怎么花c便怎么花,横竖也无人瞧得出问题。如今那嫂子秦氏过门了,这满是肥油的差使,岂不是要落入别人口袋?
因此,杨宝兰特地挑了个日子,求到了宝宁堂这儿来。
“娘,您瞧我说的对不对?咱们刚刚说到这中馈之事”杨宝兰挤出一个笑,对老夫人尖声道,“嫂子出身高门,从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又岂会对账和管铺子这些事儿?宝兰是个熟手,让宝兰来,好让嫂子轻松些。”
贺老夫人很精明,早就看出了杨宝兰心里的算盘。她不打算同意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秦檀:“檀儿觉得如何呀?”
秦檀气定神闲,反问:“弟妹怕是不知道,京城人素来只让长媳宗妇掌管中馈之事。若是长媳还在,却要弟妹操劳,那便是惹人笑话。”
杨宝兰拿斜眼瞧她,声音越发尖刻了:“哟!瞧嫂子说的,好像宝兰我不懂得京城的规矩似的!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也知道嫁入了贺家门,便该万事替咱们贺家着想,有什么用的c存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咱们家里。嫂子虽说出身秦家,可那秦二爷都不拿您当回事儿了,您又要如何补贴家里呢?”
杨宝兰这话一出,贺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老二媳妇,你怎么说话呢!”贺老夫人不悦斥责道,“什么叫秦二爷不拿檀儿当回事?空口白牙的,净知道胡说八道!这就是你做媳妇的规矩?”
杨宝兰听了训斥,却并不慌乱——方素怜打听来的消息,那就绝不会做假,这秦檀绝对和秦家闹翻了!
“娘,你是不知道!嫂子嫁过来的前几日,那秦二爷便当众说了,秦家日后再没了这个女儿!”杨宝兰的声调夸张起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若不是咱们家规矩严格,丫鬟婆子从不嚼舌根,也不出去乱打听,咱们才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贺老夫人听了,心里大惊——她为长子聘下秦檀为妻,便是相中了秦家的势力。若是秦檀和秦家闹翻了,她还要这个媳妇儿做什么?!
“檀c檀儿可有此事?”贺老夫人死死瞧着秦檀,几要把眼珠子都盯出去了。
不等秦檀回答,杨宝兰便抢先道:“绝无作假!若不然,嫂子都过门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秦家差个人来瞧瞧?咱们大楚规矩,归缘日可是要给新媳妇送礼的,秦家却是一个子儿都没送来!”杨宝兰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娘,这中馈之事交给嫂子也不大稳妥,还是由宝兰来打理吧!”
杨宝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那中馈的油水已经尽数倾入自己的口袋里了。
贺老夫人直如被一道惊雷打过,心底满是怀疑——若秦檀当真失去了秦家这个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不成,务必叫秦檀回娘家去说说情。血浓于水,秦檀到底是秦家二爷的女儿,软言软语相劝几句,定能叫爹娘回心转意!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秦檀。
贺老夫人眼珠子溜溜一转,满是褶子的脸一抖,眼底放出精光:“檀儿,娘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这中馈之事,还是由你来主管。你既然嫁了我们贺家,那便是理所当然的当家主母,不管你娘家如何,都没的让别人越过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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