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81205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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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毓虽然没在口头应允,可态度早已软化,算是默认让她去南诏了走这一趟了。他们现在已经进了叫恒罗的地界内,这块地方属于三国交界,但完完全全是处于真空区域,当年西唐高祖皇帝派大军围攻高昌,高昌国一溃千里,国主自焚而亡,举国上下竟无人投降。现在在恒罗中心就只剩下一座烧得乌黑的城池,谁也不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
她在昨夜赶路的时候跟李毓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自己的打算,也不打算特意去告别,他们很快就会聚首,没必要特意去依依惜别,道别的话说来说去就是这么几句,说多了肉麻,其实也没有必要去多说的。
她趁着众人在帐篷里休息的时候,打算拎了包裹就走人。李毓睡眠很浅,她一动,他就睁开了眼睛,正看到她整理包裹的背影。他伸手一捞,又把人捞到怀里,抱着就不肯撒手:“谈不成也没事,最多我就这样一路杀到长安。”
楚昭华挣扎了一下,竟然挣脱不开,只得抱着包裹,揶揄道:“你知道,你现在很像昏君吗?”
李毓没接她这茬话头,又道:“我算了一下时间,往返加在一起就算你十天,不,九天,虽然赶得急了一些,但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
楚昭华都要被他气笑了:“你怎么不说八天就足够?”
“八天的话,我怕你太辛苦。”
她掰开了搂在她腰上的手臂,把包裹甩在肩上,笑道:“好,我尽快会赶上。”她正要站起身,又被李毓拉了下来,用力吻住嘴唇,他吻得很深又很急促,用那种几乎要把她的三魂六魄都吸出来的方式,一直到她的嘴唇变得鲜艳欲滴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眸色变得幽深,眼角发红。她被抱得太紧,整个身体都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就像是长在一起似的,她微微一动,就感觉到他小腹的紧绷灼热。
楚昭华舔了舔唇,都感觉这嘴唇都快不是她自己的了,火辣辣的发疼。她瞪了他一眼,又忽然觉得有点好笑:“等我回来。”
李毓钳制着她的手腕,这下连眼睛都开始红了,他扯起被丢在一旁的毛毯,随意往身上一抛,背对着她躺下了,闷声道:“要走就快走,我不拦你。”
她伸手把他身上皱巴巴的毛毯又重新盖了一遍,拎起包袱就出了帐篷。她先去挑马,结果管马的小兵直接把李毓那匹夜照踏雪给了她,说是楚王殿下吩咐的。她也不推辞,直接坐上马背,一抖缰绳就疾驰而去,夜照神速,不过一会儿,那片简陋的营地便化为乌黑的小点,再也看不清了。
现在时间紧迫,就算李毓不催促,她也打算快去快回。只有日中时分经过一个茶棚,她才停下来,给马喂了草料和清水,还高价买了一匹小马驹,她照顾完马匹,就着茶水吃了些干粮,就继续赶路。
夜照踏雪就算是西域纯血的骏马,也经不起一直驮着人赶路,她把两匹马换着骑,总算赶在第二日中午进了南诏的地界。她手上有南诏的过所文牒,守城的士兵验过她的文牒,顿时大惊失色,立刻报告给了上官,等她进了城刚找了家客栈,城里的郡守已经亲自来拜见了。
楚昭华知道自己一进南诏就很难再掩藏身份,她那迎回祖籍c册封为郡主的典礼被楚云侑办得轰轰烈烈,又是祭天,又是大赦天下,就连平民百姓都听说过她。再后来,她自请入西唐为质子,在民间的反响就更大了。
郡守亲自拜见,还带着一大批官吏,直接把客栈都给堵住了。那些借宿在客栈的旅人都被这阵势惊到了,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楚昭华被被人堵住了,就算现在要出城也来不及,干脆直陈来意:“我是想来面见陛下,事情紧急,还请郡守大人通融一番,让沿途驿站帮忙准备好快马。”
郡守听她说完,便笑道:“郡主不必再舟车劳顿赶去都城,陛下二十日前出巡,算算日子也快到这里了。郡主不如随下官入住寒舍,静候陛下到来?”
楚云侑离开都城出巡?
怎么会这么巧?
她从来不相信巧合,楚云侑勤于政,更不会耽于玩乐,现在南诏境内一片风平浪静,怎么都不需要皇帝亲自出巡。
她露出一脸担忧的神色,问:“可是南诏近来有什么天灾?又或是哪里出现了流民?”
郡守笑道:“郡主多虑。南诏境内什么事都没有,今年的收成多半也很好。百姓安居乐业,又哪里会有流民?”
“我听闻陛下出巡,还以为陛下是来赈灾的。”
如果只是普通的小灾害,根本不需要皇帝亲自前来,就算偶尔旱涝,当年收成极差,自有钦差安抚人民。除非极端的天气或者流民造反,皇帝才有可能出罪己诏,但也很少会大张旗鼓出巡的。
楚昭华思忖了半晌,总觉得其中有问题,便答应郡守,入住郡守的府邸。
这座琼海城是处于最西北的边界,鲜少天宅人祸,皇帝从未出巡到此处,虽有行馆,但也一直空置,无人入住过。就连郡守的府邸,也是临时整理出一个最大最清净的院子,供楚昭华暂时住下。
她一共有两匹马,那匹高价买来的小马驹已经跑得恹头搭脑,突然又被人从客栈的马棚里拉出来,都不愿意走;夜照踏雪却还是十分精神,可又不愿意让人碰。
楚昭华亲手牵了马走出客栈,郡守便笑道:“郡主这马可是匹千里挑一的好马,这毛色纯正,很少有杂毛,并不比大宛的汗血宝马要差。”
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楚昭华不耐烦客套寒暄,也没办法无视对方。她笑了笑:“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哪里出了一匹汗血宝马,或许只是传说。”
“郡主若是对马有兴趣,明日下官便带一些马来任郡主挑选。下官为官多年,也没有旁的兴趣,就是喜爱养马,哪里有好马,下官总是要赶过去看一看的。”
“有劳大人。”
琼海城并不大,郡守府就在城中,从客栈出发走一盏茶时分就到。她遥遥就看到府邸上的题字,便知道这就是郡守的府邸,又看见有一众人从郡守府大门出来,颇有前呼后拥之势,看守大门的家丁点头哈腰地把他们送了出门,一眨眼,这些人往主街的另一头去了。
那群人都是男子,长相也颇为俊俏秀气,楚昭华目力极好,隔着人群远远地看到,便发觉那群人面白无须,身上衣料上佳,在众多粗布衣裳的南诏百姓中就显得尤为富贵。琼海城虽小,当地的百姓只能算是吃穿不愁,绝对穿不起这样的绫罗绸缎,就算是本城郡守,身上的衣料也及不上对方。
面白无须,讲究吃穿排场,倒是和监军德宣的行事作风很像。
楚云侑身边是有伺候的内侍,可绝对不会跑出宫到琼海城里来,还受到本城郡守的款待。这样一来,这些宦官是从哪里来的,抱有何种目的,就不言而喻。楚昭华微微垂下眼,事情比她预想的还要复杂。
郡守把她请进了府上,又亲自陪她在新整理出来的院子里逛了一圈,还跟她介绍了一番琼海城的风俗特产。
楚昭华佯装讶异:“我本不知道郡守府上还有贵客,此番打扰,倒劳烦郡守大人款待了。”
郡守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一茬,脸上还维持着笑容:“郡主此话可是折煞下官了。刚才郡主看到的人只是下官的一些亲戚,刚到琼海城来,对这里的风俗民情都很好奇,这才一群人随处出门走走。这个小院很是清净,绝不会让无关人等打扰到郡主小憩。”
郡守若是不解释也罢了,这一解释就很有意思了。他到底也是琼海城官衔最大的父母官,怎么会有一群宦官亲戚?难道是觉得她眼神不好,脑子也蠢么?
“可否请大人再帮一个忙?先不要告诉皇兄我已经到了此地,”楚昭华眼珠一转,有了主意,“我想给皇兄一个惊喜。”郡守虽然把她安排在府上,可房里有丫鬟伺候,院门外还有家丁守着,她一踏出院门就会有人跟在身后。这根本就难不倒她,等一入夜,她就换上玄色的衣裳,把郡守府里的情况都给摸了个透,那几个人果然是宦官,是西唐皇帝派来的。
他们改名换姓,用新的过所文牒进入南诏,最后在郡守府住下了。与此同时,南诏帝楚云侑一路出巡,巡到了此地。要说这里面没有猫腻,鬼都不会相信。
楚云侑这回是光明正大地北巡,一路接见大小官员,要推算他的行踪并不困难。原本她是想在琼海城等他,那个时候她只知道他已经出巡,根本不知道行程和路线,如果贸然去找,说不好还会刚好错过。可是现在听闻他已经到了临近的县城,便打算先一步见他--她要做的事十万火急,经不起这样消磨,能早一日说通他开放官道让人通过,波折就会更少一些。
她借口说去城外骑马,郡守府上的家丁也不敢阻拦,只能任由她牵了马,风驰电掣地出了琼海城。
南诏帝出巡走的是官道,她奔驰了大半日,就遥遥望见远处有羽林军开道。她一口气都没歇,夜照神骏,几乎是一阵风便卷到了打头扛着仪仗的侍卫面前。那扛着仪仗的羽林军看到有人突然迎面过来,立刻呼喝道:“退下!”
楚昭华勒住缰绳,因为停得太突然,夜照转过了半边马身,干脆堵在了官道的正中央:“本郡主是来求见陛下的!你们让开!”
“郡主?你说自己是郡主就是郡主?还想求见陛下?”侍卫举着仪仗上前,做出驱赶的姿态,“还不赶紧滚开,冲撞陛下可是要诛九族的!”
楚昭华握住仪仗的另一头,不让它砸下来:“我有文牒证明身份,若是觉得还不够,把楚棘楚统领叫来认人。”
侍卫手臂肌肉鼓起,可是运了半天力,都没能把撼动手上的仪仗,他一张脸也涨得通红,额角都爆出青筋,怒吼道:“你们都干看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抓起来!”
楚昭华也有点头疼了,她都提出自证身份的法子,但是对方就是不听,她能有什么办法。还不如干脆把事情弄大,楚棘或是傅念瑾,总归会有一人陪伴在南诏帝身边,只要把人引来,她也不用这么麻烦自证身份了。
眼见十来个侍卫朝她扑来,她松开手上的仪仗,直接把人丢到人群中,看他们摔成一团。她反身下马,在马鞍上一拍,夜照十分通灵性地嘶鸣一声,钻入官道外的丛林中去了。楚昭华也不敢他们客气,一句话都不说就冲入前方仪仗的队伍中,把人闹得人仰马翻。
前方持仪仗的侍卫功夫都只能算一般,只是人高马大,而她的武功路数本来就是飘忽诡谲,对付纯粹蛮力的对手就特别有用,只消几个借力打力,就把人搅成一团,她偏偏还如一尾滑不留手的活鱼,连一片衣角都没让人碰到。
她突然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袭来,脚步一转,几下便闯出了包围圈,回过身以掌风相对,来人速度极快,几乎也是同时追着她从侍卫之中脱身,毫不犹豫地和她对了一掌。楚昭华毫无保留地用上了十成功力,掌心相接的一瞬间,她立刻收回大部分内力,还有闲心跟对方打招呼:“楚统领,别来无恙啊?”
楚棘看到她那张脸,条件反射就觉得有点头痛,突然又感觉到她收回内力,立刻也跟着撤力,他撤得太急,被自己的掌力一推,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还差点没站稳。
楚昭华用手上的剑鞘敲了敲楚棘的肩膀:“你来得正好,刚好可以证明我的身份,我连文牒都掏出来了,他们都还不相信。”
楚棘挡开她的长剑,语气一如既往冷冰冰的:“郡主应当在身在长安,为何会突然回南诏来?”
“西唐的情况这么复杂,就算我现在离开,他们恐怕也注意不到。”她一点都没在意楚棘那一脸嫌弃,反而又站近了几步,“再说好久不见陛下了,我就不能因为想念他而特意回来一趟吗?”
楚棘嗤之以鼻:“你是这样的人?”
“”楚昭华很惊讶,“我为什么不能是这样的人?就算我们从前有点不对付,现在还记仇就是你的不对。”
楚棘闭上嘴,一律都当做没听见。他希望那些能够和自己比肩的对手不断变强,这样才能磨砺他的剑道,可楚昭华是个例外。她从一开始就对剑道没有任何畏惧之心,根本没有修剑之人对剑的爱惜和执着,她的招式也是乱七八糟,虽然师出名门,可她的剑法里还杂糅着刀法c鞭法等混乱的变招。这种感觉真是太糟心了,他现在一看到楚昭华这张脸,糟心的感觉就会条件反射涌上心头。
楚昭华逗了几句,见他还是一副宁死不准备和她说话的样子,也便觉得无趣了,等一见到楚云侑明黄色的龙撵,便直接把他抛到脑后,径自走上前道:“见过陛下。”
护卫龙撵的禁军见到她,有一半是认得她的,另一半不认得见她跟楚棘一起过来,自然也不会阻拦。
那扇绣着龙腾九天的锦帘被一双白皙如玉的手撩开了,露出年轻帝王俊雅秀丽的面庞。楚家人的血统特征十分明显,就算楚昭华的亲生父亲是西唐人,也改变不了她明显的南诏人的轮廓。
南诏帝踏下了轿撵,没有理会内侍过来搀扶他的动作,他大步走到楚昭华面前,强硬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按进了怀抱。她暗地里皱了皱眉,也没有忤逆,只是轻声细语地寒暄:“陛下就算国事繁忙,也要保重龙体,陛下现在又显得瘦了。”
楚云侑慢慢松开了手,笑着在她眉间轻轻一弹:“你也瘦了。”他把双手负在身后,指尖还留存着接触到她皮肤的滑腻,他缓缓地捻着手指,语气还是不紧不慢:“我想,你突然赶回来,肯定不会只是为了看我有没有瘦,一定还有别的事吧?”
“是有别的事,想请陛下赐下一个恩典。”
和楚云侑c李毓这样身居高位又心思幽深的人说话,最好还是不要拐弯抹角耍小聪明,倒不如坦白一点,把所求的事情和盘托出,成功的机率反而会更大一些。
楚云侑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朕就知道。”
他朝她伸出手来:“上轿吧,不管是什么事都要看火候,着急不来,不是吗?”
楚昭华看着他,惊觉面前的人是如此陌生,可是仔细一想,自然是会陌生的,他们初见时,他还只是东宫太子,才刚开始参与朝政大事,转眼间,他现在也是一位杀伐决断的铁血帝王了。
她没有提自己还有夜照这匹骏马,夜照很有灵性,只要她回头去找,就能找到,也可以作为一条后路留存。她相信楚云侑不对她有恶意,可是她不相信一位君王会是多么无害。就算是西唐显宗皇帝,他在朝政上碌碌无为,甚至还有点昏庸,可坑起自己的几个儿子来,真是一点都不含糊。
她顺从地跟随楚云侑上了轿撵,皇帝的轿撵很大,再往里面塞两三个人都可以,但她只坐了很小一块地方,把从前在师门练马步的功底都拿出来用了。
楚云侑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个好笑的表情:“这轿子不会咬人的。”
轿子不会咬人,可他会杀人。
楚昭华朝他微微一笑,又稍稍多坐了一点地方:“这本是陛下的轿撵,我已经太过僭越了,若是将来陛下突然翻起旧账,又怪罪我了该怎么办?”
楚云侑笑道:“朕赦你无罪,将来也是。”他侧过头,端详了她一阵,问道:“朕清减是因为国事,你又是为什么?难道西唐苛待你吗?”
西唐倒不至于故意去苛待一国质子,只是在长安,就算闭门不出,难免也会碰上一些糟心事。他相信楚昭华能独自面对,就算她不能,李毓也不可能袖手旁观。只要想到李毓,他的眼中又布满了阴霾,他用那种卑劣的手段把她抢走,让他生平第一次尝到无能为力的痛苦,心中越是痛苦,他脸上的表情也愈加温和。
“西唐近来起了内乱。”楚昭华终于找到机会引出了话头,“陛下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你是指西唐皇帝新立太子的事吗?废旧太子,立新储,无可厚非,可还是太急了啊。”他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还没等楚昭华有任何反应,就把手挪开了。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摸了她的头,还稍碰即止,这根本不过分,就算她心里觉得怪异,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楚昭华微笑:“那位陛下再不着急,恐怕也没机会立新太子了。”
楚王若是安然从北地回来,还带回了天下堪舆图,这只会把楚王的声望推到一个至高点。新太子李旈年纪实在还太小了,就算不跟李毓比,就连李疏也完全能够压过他。
“正巧,我这回出宫,表面北巡,实际上跟这事还有些关联。”他看了看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显宗皇帝派人来此想私下见我一面,说有要事相商,愿意以恒罗一地相让。我就想着见一面也无妨,听听看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也是不亏的。”
楚昭华心底一沉,再联想到琼海城郡守府上那些宦官,不必猜也能知道所谓“商议”的到底是什么事,她嘲讽道:“没想到西唐那位陛下为了防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能做到这种地步,竟连让地的条件都能提出来。只是恒罗这一地已经是死城了,就算让出,也没什么意义。”
楚云侑轻轻笑了一声:“昭华,你说这话的时候,是站在哪一边?”
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她同时拥有西唐和南诏的血统,但是她这次来,大半是为了李毓,她已经很难说自己的立场到底在哪边。但是她清楚地知道,不管结果怎么样,她在这一瞬间,并不是为了南诏。
幸好楚云侑也不需要她回答:“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若是两头都要顾,最后只会两头都落不到好。你最后还是要选择一方,现在告诉我,你会选择谁?你会选我,还是选李毓?”
他眼睛黝黑幽深,里面是无机质的冰冷,被这双眼睛注视的人,感觉不到浮于表面的温暖,只会感到如坠深渊。她见到过三双这样的眼睛,楚云侑的父皇也就是南诏先帝,还有他的母后,然后是他。
楚昭华回答:“我会站在李毓那一边。”
不是西唐或是南诏,而是李毓这个人。
这个答案完完全全是在楚云侑的意料之内,他早就知道,可正因为毫无悬念,当再次证实的时候他依然感觉到愤怒,他藏在衣袖下的手背上青筋崩起,他说话的声音却还是温温柔柔:“嗯,你喜欢他。你喜欢他什么呢?”
他伸臂揽住了她的肩头,想要把她带到自己的怀抱:“为什么就不愿意喜欢我呢?我也可以为你做很多事,很多很多,只要我能办得到,我一定会去做。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
楚昭华干巴巴地答道:“抱歉。”
楚云侑慢慢将下巴埋在她的肩头,轻叹道:“我知道了。我跟我父皇一样,都是求而不得,我其实早该知道。我们都不能和自己最心爱的人共度一生,就像被诅咒了一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不可闻。楚昭华本来想推开他的手停顿住了,原本应该强势铁血的帝王在自己面前露出了软弱的一面,她不想去惊扰。
他磨蹭了一会儿,还是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平和温柔:“这些话说完了,我也就死心了。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大婚了。”
楚昭华其实并不太容易产生同情心,即使偶尔有,也很快会断成一截截消失不见,听到这句话,她心头隐约的不忍立刻就烟消云散:“那就要恭喜陛下了。”
“是啊,你是得好好地恭喜我。”他含着笑看着沿途的风光,看上去心情似乎并没有受什么影响吗,“你呢,你回来这一趟,是想帮李毓做说客吗?若是的话,我倒是很想听听是什么样的交易。”
楚昭华没有做什么言辞上的修饰,直接把他们打算借道的事情说了。
楚云侑认真听完,低头捻着手指上的扳指:“看来,他们父子算是彻底撕破脸了。”对于南诏来说,西唐国内越是混乱就对他们越有利。可若是西唐衰弱得太快,突厥就会南下,南诏就等于失去了一道天然的保护屏障。作为一国之君,他考虑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只看眼前利益,他必须要考虑到长远的将来。
他侧过头,看了楚昭华一眼,她正转头看着窗外,没有注意到他在这一瞬露出了富有掠夺性的眼神,她的秀美侧颜上映着阳光透过飘起的轿帘洒上的点点碎金,她的瞳仁是琥珀色的,这是他们楚家人都有的特征。他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指,那余留着的肌肤温润的触感渐渐消失,从小到大,他修的是帝王之道,学习的是帝王的御人之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若是他想要一个人或是一件东西,可他又得不到,那该怎么办。
楚昭华自然感觉到那股来意不善的估量目光,她只能装作不知。如果楚云侑决定接受西唐皇帝的条件,她所能做到的补救就是在他们在复命之前沿途截杀他们。如果楚云侑愿意和李毓联手,那就是最好的结果。
南诏帝的仪仗率先入城,早已得到消息的琼海城郡守已经在城外等候。楚云侑待郡守行过君臣之礼后,缓步从龙撵上落到实地,又回身把手递进轿中,亲手搀扶着楚昭华出来。郡守看到楚昭华的一瞬间,笑容僵硬了片刻,立刻又弯腰道:“陛下,此处到行馆还有些路程,微臣斗胆,请陛下屈尊乘微臣的官轿。”
楚云侑微笑道:“不必,朕也想在城中随意走走,亲眼看看这里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郡守立刻接话道:“那是当然,陛下即位以来,四海升平,百姓自然安居乐业。”他对着身边的文书令叮嘱了几句话,既然南诏帝想要安安静静地微服私访,自然就要把这些仪仗兵和侍卫化整为零,分批带入城中,他从得知陛下北上,就开始布置行馆,还把行馆周围那几座四进宅子里的人都迁走了,那些宅子正好可以用来安排众多侍卫。他想了想,顺道还让文书令把他准备的美人全都遣散,之前听闻皇帝对这位郡主不错,现在看来,何止是不错,而南诏皇族中表亲通婚再是寻常不过,谁知道这位郡主将来会不会还有机会当皇后。
“昭华是刚到,还是已经回来一些时日了?”楚云侑一面看着街道两侧的摊贩和商铺,一面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琼海城并非多么富饶繁华的城池,同都城南悦更是无法相提并论,但这里非常的安逸,也非常的平静。
“是前日到的,郡守大人招待住在府上,不过我听说陛下的行程,就想赶在半路迎接陛下。”
“你特意出城迎接,看来借道这件事当真十分要紧了。”
楚昭华接不上话,干脆保持沉默。
楚云侑也没指望她能回答,反而走向一个铺子,从铺面拿起一支青玉簪子,在她的发间比了比:“看来楚王这回,是下定决心想要逼宫夺位了这支簪子很衬你,掌柜,包起来罢。”
掌柜突然碰到一个这么爽快的客人,竟然连价钱都不问,就直接买下了,立刻殷勤地迎上去:“这位公子还要不要再看看别的簪子?小店里的首饰都是最受城太太小姐追捧,南悦流行什么,咱们就有同样的。”
楚云侑哦了一声,又笑着揶揄楚棘:“南悦流行什么样式的首饰,楚兄总是比我了解得多的。”
楚棘板着脸道:“属下不了解。”
掌柜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推荐自己店里首饰的机会:“客官不了解也没事,尊夫人了解就行了,您瞧这枚鸳鸯连环扣,不管是质地还是做工都属上乘,尊夫人一定会喜欢”
楚棘干巴巴地打断他的话头:“我也没有夫人。”
楚云侑自然不会随身带银子,他想要什么,身后自然有内侍上前付账。他拿着那支青玉簪,直接簪在了她的发间:“带着,我喜欢看。”
楚昭华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违逆他的兴致,便露出了一个笑容:“谢陛下。”
陛下二字吐得极轻,只有楚云侑能听见。他笑道:“先不忙谢,待我答应了你的事,你再来谢我不迟。”
她从善如流道:“不管答不答应,都是要谢的。”
楚云侑牵着她的手腕从店铺里出来,手上的折扇捏在手心里,在手指间转了个花样,他温文尔雅的气质极吸引人,南诏的姑娘又大胆,一路过来有不少秋波暗送:“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好,我答应你。”
他们一回到行馆,楚云侑就立刻写下手谕,盖上玉玺,着人迅速送往边关,但绝口不提如何应对显宗皇帝派人的使臣。楚昭华达成了目的,自然是想早日回到李毓军中,结果楚云侑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让她在多留几日。多留几日到底是几日,自然是没有定论,他甚至还派了楚棘跟在她身边,表面上说是保护,实际上是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楚昭华稳得住,没有再多问何时可以离开,就算面对楚棘那张冷脸,也没有流露出半点不开心。
她心里清楚,事情并不会真的这么简单。现在她桥都没过,肯定不能过河拆桥,就只能耐着性子来继续等。这几日她不能随意出门,饭菜都有人送到她的房里,她每样菜都只吃一口,还拉着服侍她的丫鬟一起吃。
她这种小心谨慎的做派,自然落在楚棘眼里。他很快就看不下去,冷笑道:“你该不会以为陛下会对你下毒?”
楚昭华摇头道:“并非如此。”
“陛下若是想要你死,你当初根本就不能活着离开皇宫。”
她当初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活下来的,跟楚云侑关系不大。她也不怕被人下毒,因为几乎还没有什么毒可以奈何得了她。但是她却不能不小心,楚云侑这回见到她的态度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感觉,甚至还让楚棘跟着她,这本来就太不正常。
她向来趋利避害,可这回就算觉察到异样,也只能假装不知。现在送往边境的手谕还能追回,她若是跑了,谁知道会怎么样。她这样被楚棘看管了五六日,他们两个互相看厌,但又不能把对方怎么样。尤其是楚棘,堂堂禁军统领,每天和一些随侍的丫鬟混迹在行馆里,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而楚昭华很淡定,每日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打坐练功,别的一律不打听也不在意。
就在第七日上头,楚云侑带着些微酒气到访了。
他正酒意上脸,乌发濡湿,身上是宽大的常服,就连腰带都没束。他没有令人通报,这样忽然到来,惊得丫鬟跪了一地。他摆摆手,径自从跪倒在地的一溜人身边走过:“不必通报,朕只是突然想见见郡主。”
他在踏入月洞门的时候,楚昭华就已经听见了。她站起身,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裳,便迎了出来,等听到他说“想见郡主”这句话的时候,眸色不自觉地微微一沉。她太了解楚云侑为人处世的习惯了,就是觉得自己从前太了解,面对现在的南诏帝,她竟然感觉到异常陌生。
他脚步不稳,每走一步就像走在云端,熏熏然飘飘然,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肩上的负累都已经消失,他应该为自己考虑更多。
“昭华,我可能是喝得有点过了,”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指,黑沉沉的眸子专注地流连在她的脸上,“我来之前已经沐浴过了,你闻闻,酒气还重不重。”
楚昭华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柔声道:“陛下先到凉亭里坐一坐可好?”
她住的别院有水池,水边还有凉亭,池边蔓草萋萋,极为别致。她小心地搀扶着楚云侑,把他把往一边引,又回头对那些跪着不敢动的丫鬟们说:“你们都起身吧,陛下喝醉了,煮些醒酒汤来。”
丫鬟们站起身,小心地福身行礼,才静悄悄地鱼贯退下。
“朕没醉,不喝醒酒汤。”楚云侑扯住她的衣袖,可他的双脚就像踩在泥地里,根本用不上力,手上的力气自然也不大,一个没留神,就被她按在石凳上。他茫然地抬起头,手指却怎么都不敢松开。
楚昭华弯下腰,在他耳边轻柔地开口:“陛下这几日都去见谁了?我原本记得,陛下并不爱饮酒。”
她不但听见楚云侑进来的脚步声,还听见楚棘离开。只有抓住这个机会,她才能大略知道外界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只是哄骗醉鬼,她真的不在行。
“朕喜欢饮酒的,一直都喜欢。”楚云侑呵呵笑道,“你记错了,该罚。到底要罚你什么好呢?”
“陛下想罚我什么呢?”
楚云侑失神地看了她许久,她的脸颊边上,正有一轮明净的月弧,点点月华倒影在她的眼睛里,看上去这么静谧这么美。他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她倒映着那一轮小小月亮的眼睛,可是怎么都摸不到,他双眼失去焦距,手上也虚软无力,可心跳却很快,一下一下用力在胸腔内跳动:“为什么要躲?朕容许你躲开了吗?!”
楚昭华无奈地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掌:“陛下,我没躲开。”
“胡说八道!你知道欺君之罪是怎么写的吗?”他想推开她的手,却又有点舍不得,只要紧紧地攥住,“朕要罚你--罚你让朕靠一会儿。”他说完,又困难地思索了一阵,补充道:“不准再躲!”
楚昭华只得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她也不知道他想怎么靠,他虽然并不高大魁梧,可还是没办法舒服地靠在她的身上来的,果然,他试了几下,都找不到一个让他满意的姿势,最后竟弯下腰在,枕在了她的双膝上。
楚昭华又叹了口气,她果真对哄骗醉鬼不在行。楚云侑虽是醉成这样,可神志却还是清醒的:“昭华为什么要叹气?因为朕不是李毓么?”他提到李毓这个名字,就面带恶感,他们明明都是类似的人,永远带着伪装的面具,机关算尽,野心勃勃,他根本配不上他的昭华:“现在他需要你,逼宫夺位,一步步走上去,将来他得偿所愿了,就会无法面对这段过去,而你就代表了他最不想面对的一段。到了那个时候,你又会被置于何地?”
不要试图和醉鬼讲道理,因为醉鬼能胡搅蛮缠把你的意思全部曲解,再用这种古怪的逻辑战胜你。
她轻轻笑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自由了啊。”
要不是因为李毓,她为什么要去管这些她根本懒得管又不想管的事情?难道她还能换来一个官职当当吗?
楚云侑见她笑了,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他的脸颊轻轻蹭着她的膝盖,低声道:“你知道我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吗?我见了好几回西唐派来的使节,那些使节全部都是宦官”与其说西唐皇帝太信任身边的宦官,倒还不如说他现在已经没有可以完全信任的臣子了,他的直臣大多跟着去了蜃海城,音信全无,剩下的那些,除了李毓的心腹,还有李疏和李琉的人,每一个人都他都看不透,不知道能不能信任--这就是他放任三个儿子内斗多年的恶果。
“真是愚蠢,”楚云侑又笑了两声,重复道,“太愚蠢了。西唐皇帝还想要我们南诏和西戎一起出兵围攻,他就不怕引狼入室,溃退了一个楚王,丢了自己的城池吗?不过我答应了--”他做了个收拢手指的动作:“他们一定会往恒罗一地借道,如果直接从西唐的北关直接南下,就太引人注目了。”
楚昭华垂下眼,可是心里却是一跳。楚云侑猜对了,他完完全全地猜中了李毓的行军路线,他们正是要从恒罗进入南诏直取长安。
他抱住了她的双腿,因为疲倦,双眼也渐渐闭上,很快呼吸均匀,进入梦乡。
楚昭华一手支额,一面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之前管城雪指出的那条行军路线就是从恒罗一地穿过,入南诏境,借道之后从李毓的封地永州直取长安。这条路线很冒险,但是获得的回报也值得他们这样冒险。
可是楚云侑猜到了。他答应李毓让他借道,也答应显宗皇帝发兵围剿,只要围剿的时候殿后,不直接露面。他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管最后谁能坐上西唐的御座,他两头都不算得罪,两头也都讨到了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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