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五湖倦客

    红日赫赫，凌越于群山之肩。</p>

    云梦泽上一片云蒸雾涌，周岸山脉有如枯叶一般，在云海中时隐时现。</p>

    时值正午，烈日熔金，群山脚下忽然现出一列人马。为首的乃是一位中年男子，黢黑面皮，满腮浓髯，手举一面黒缎大旗，脚下却几乎足不点地，身影快如逝电一般。在他身后，尾随着四名壮汉，皆是虎背熊腰，眸色深沉，肩上抬着一口黑漆棺材，却健步如飞，紧跟不落。</p>

    一行人行至水畔，浓髯大汉忽然振衣而起，脚步频点，凌波飞渡而来。漆黑大旗在雾中迎风招展，宛若云龙游走一般。其后众人未敢怠慢，片刻不停，所行之处，一片蟒鳞般的水迹扩散开来。</p>

    湖光接天，水面宽阔异常，湖中岛屿有如星罗棋布，纷然杂陈。众人飞掠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面前忽然现出一片琼楼高宇，临水搭建，精巧绝伦，其后更有瀑布飞泻，壮阔非常。</p>

    楼阁前一处圆木搭起的站台上，此时正围聚集着数百位褐衣男女，将此处拥挤得水泄不通。众人不发一言，脸上皆是一片沉默。其中站立着的一位白发老妪，目光最是凄惶，在她身边一位容貌清丽的少女挽住她的手，嘴中喃喃说着什么。</p>

    人群中不只是谁，说了一句：“来了！”众人纷纷退后，让出一箭之地，翘首观望。</p>

    浓髯汉子翻身跃上圆台，听得闷声一响，浓髯汉子将黒缎大旗插在地上，忽觉眼前一黯，许是阳光太烈，又或者是赶路太久，他竟有些许晕眩，几乎要扶着旗杆方才能站稳。</p>

    他略定心神，只见一个鹤发苍苍的老妪，被一位面容清丽的少女扶着，凄凄楚楚地走上前来。浓髯汉子眼尖略微一剔，便即垂下头去，缓缓迎上两步，竟猛地在老妪面前跪下！</p>

    浓髯汉子涩声道：“师母，弟子来迟了。”</p>

    那鹤发老妪浑身巨颤，双手摆了一摆，似乎要将他扶起，但手臂如同半截枯木在风中惊颤，却怎么都落不下去。</p>

    老妪沉默了半晌，仿佛是在平定自己的心绪，浓髯汉子脸上的汗已渐渐地冒出来，遍布在他的发根和胡髭上，他又道了一句：“师母……”</p>

    老妪终于发出声来，只见她的脸色在黝暗的光线里涂了一层白粉似的：“接回来了？”声音似断若续，透着一股虚弱。</p>

    浓髯汉子道：“接回来了，只是……”</p>

    老妪垂眸沉面，颤声道：“只是什么？”</p>

    浓髯汉子将头埋得更低：“只是我们赶到的时候，师傅他老人家……已经咽气了。”</p>

    老妪身形一晃，险些委顿在地！</p>

    这时只听几声闷响，四名抬棺的大汉，也一齐跃上圆台。大汉轻轻放下漆木棺材，便齐齐跪倒。</p>

    老妪低喊道：“打开。”</p>

    浓髯汉子抬起头来，眼中带着一丝犹豫。</p>

    清丽少女轻声道：“商师伯，你就打开吧。”</p>

    浓髯汉子长叹一声，将棺盖推开数尺，只见里面躺着一位花甲老人，双手合于脐上，面如死灰，神情却也安详。</p>

    老妪走到棺前，双手用力抓住棺沿，她抖哆的声音，彷如嘶哑着：“你……你……你争勇斗狠了一辈子，现在……可称心如意了吧？”说话之间，眼中已溢出泪来。</p>

    “你可知我自从嫁给你后，这三十多年来，日夜为你担惊受怕，怕的便是有朝一日，你先我而去。”老妪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好了，我再不用为你担心了。”</p>

    清丽少女走上前来，出言安慰道：“爷爷他抬棺求败，也算是求仁得仁，奶奶……您千万保重身体。”</p>

    “抬棺求败？”老妪惨然笑道，“既然他为求一败，我又能有何话说？”</p>

    老妪微微揾泪，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抬棺的大汉沉声道：“剑呢？”</p>

    大汉面露难色：“让对方夺去了。”</p>

    “夺取了？怎么会？这不可能……”老妪脸色骤变，喃喃道：“使君子也算是一代高人，这般杀人越剑之事，他断然是做不出来的。”</p>

    浓髯汉子忽然道：“师母有所不知，此中另有隐情，请师母附耳过来。”</p>

    “哦？”老妪不待细想，俯身上前。</p>

    浓髯大汉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嘴角的那丝冷笑便像虬须中的一道白痕。只见他袖中寒光一闪，一把短剑倏地插入老妪腹中。</p>

    “商陆！”老妪捂住伤口，后退几步，满脸惊怒，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汉子，“你，你……”</p>

    “师母，对不住了，我这也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浓髯大汉向后掠出一段距离，垂手而立，脸上露出复杂的笑容。</p>

    “奶奶！”少女扶着老妪，惊叫起来，“商师伯，你什么意思？”</p>

    “商陆，你好大的胆子！”</p>

    正当众人怒目相视之时，人群中突然跃出一人，乃是一位素衣儒雅，修面整洁的中年男子。男子走到老妪近前，看了看伤势。少女颤声道：“爹爹，奶奶她……伤得好重……”</p>

    男子沉声道：“此伤异常凶险，若再深得半寸，你奶奶性命难保。宛儿，快帮奶奶止血。”</p>

    “是。”那位名为宛儿的少女连忙取出丹药，为老妪服下，又撕开裙带，将伤口裹好。</p>

    男子站起身来，背上长剑出鞘，遥指商陆：“商陆，你竟敢以下犯上！饶你不得！”</p>

    “千行，将他拿下，天痕剑……可能还在他手上。”老妪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p>

    “是！”男子疾步上前，沉声道，“商陆，交出天痕剑，束手就擒，或许还能从轻发落。”</p>

    商陆摇了摇头道：“从轻发落？赤水宗戒法森严，我在宗内待了四十多年，又岂会不知？”</p>

    江千行见他毫无悔意，怒喝道：“你既然知道宗内法度森严，又为何以下犯上，大逆不道？”</p>

    “江师弟，其实我是有苦衷的。”商陆长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p>

    这笑容在江千行眼中看来，就像是毫无留恋，视死如归一般，仿佛他今日前来，变没打算活着离去。</p>

    江千行背后不由升起一丝凉意，沉着脸道：“有何苦衷，等到了祖师殿再说吧！”</p>

    话音未落，却听一位抬棺的中年汉子出声道：“江师兄且慢，祖师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我等的苦衷，想必也会体谅的。”</p>

    这人面容瘦削，苍白如刀，目光定定地望着江千行。江千行不可置信道：“丛毅，连你也……”</p>

    丛毅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只是……不想看赤水宗再这般沦落下去了……昔日大河派的威名，江湖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现在呢？四分五裂，便如一盘散沙……”</p>

    “住口！”江千行挑起剑眉，面如冰霜，“还敢在这里妖言惑众！”</p>

    他身后的老妪在少女搀扶下勉强站起，摆手道：“千行退下。丛毅，商陆，你们有何苦衷，不妨在此明说。”</p>

    江千行双眉紧拧，不耐道：“母亲何必听他胡言乱语？”</p>

    老妪垂脸沉眸，摇头示意。</p>

    江千行不敢违逆，只好暗暗咬牙，收剑回鞘，立在一旁。</p>

    商陆脸上始终挂着一痕冷笑，听老妪发话，方才不紧不慢地道：“十七年前的虬龙之战，师母您可还记得？”</p>

    一听此言，老妪心中隐约猜到几分，点头道：“老身自然记得。”</p>

    商陆道：“那师母您可曾记得，当年我等是如何披伤浴血，如何险死还生。”</p>

    老妪闭眼叹道：“当年惨状，历历在目。”</p>

    商陆冷哼道：“既然历历在目，那您想必也不会忘了，我儿景和是怎样惨遭毒手？”</p>

    老妪虽然知道他必然会提起此事，但心中仍不免有几丝刺痛：“景和之死，老身莫不敢忘。”</p>

    商陆闻言哈哈大笑，半晌方歇：“江百里英雄盖世，却要区区一个孩子相救，真是可笑！可笑！”</p>

    江千行神色骤变，大喝道：“商陆，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p>

    老妪抬了抬手，示意稍安，点头道：“不错，当年景和为了搭救外子，不惜以身相殉，这份恩情，老身铭感五内。”</p>

    老妪顿了顿又道：“也罢，今日只要你交出天痕剑，老身可以不计前嫌，让你安然离开。”</p>

    话音未落，江千行连忙道：“母亲不可！”</p>

    商陆嘿嘿笑道：“师母宽宏大量，实在令人钦佩，但可惜的是，这天痕剑并不在我的手上。”</p>

    “难道真是刘使君？”老妪面色不由一沉，暗自皱眉道：“堂堂玄门道宗的兵宗长老，竟然也贪图这把残剑么？”</p>

    她抬眼看着商陆，思量片刻，终究还是摇头道：“罢了，你去吧。”</p>

    却听商陆朗声长笑道：“师母你不必惺惺作态了，我现在即便走得了，日后必定也难逃宗内无穷无尽之追杀。”</p>

    老妪倒不否认：“不错，你即便此刻走得了，将来也难逃一死。”</p>

    商陆摊手道：“那我又是何苦来哉呢？”</p>

    江千行早已按捺不住心头火气：“无耻狂徒，还想怎样？莫非是我久不出手，你倒以为宗内无人了么？”</p>

    “哼，江家人好勇斗狠，果然难改本性。”商陆冷笑一声，“师母放我离开，不过是觉得当年有所亏欠，我若是这般走了，岂不就两清了么？”</p>

    “你！”</p>

    商陆环视众人，幽幽道：“景和之死，我可以不怪旁人。但是当年，在囚龙谷死去的宗内弟兄，他们的债又该怎么算？”</p>

    “怎么算？”老妪赫然而怒，声震全场，“赤水宗何时亏欠过他们！”</p>

    “亏欠！”商陆冷哼一声，面不改色，“师母可知，江百里在外被人称作什么？”</p>

    老妪身躯一震，凝视着眼前之人。</p>

    “江湖中人尊称他为无鞘之剑，不过是说的好听些，其实在所有人眼中看来，他不过是一个仗剑行凶，丧心病狂的疯子罢了！”商陆面有遽色，悲愤难平，“说什么纵横江湖，未逢敌手？他不过是仰仗自己手中那把天痕剑罢了！今日杀了这一帮之主，明日又将别派长老打成重伤。这么多年来，他在江湖之中树敌多少？师母难道不知？”</p>

    江千行怫然不悦道：“家父与人相斗，皆是喝过离别酒，立过生死状的，死伤各安天命，旁人又能有何话讲？”</p>

    商陆斜视了他一眼：“江师弟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久不在江湖中走动，怎知我等弟兄在外受尽白眼，举步维艰？当年在囚龙谷中，若非他四面树敌，我赤水宗众人又何至于孤立无援，坐以待毙？我儿又岂会惨死！”</p>

    商陆又道：“我儿若是力不能敌，慷慨赴死，尚还罢了，偏偏却是因为他！无端被其利用，做了弃子！”</p>

    他越说越是气愤：“江百里不是英雄好汉么？怎么欺负旁人，这般威风，面对虬龙，却成了缩头王八？连他儿子都不如！”</p>

    江千行一听此言，心头一阵剧痛，勃然大怒道：“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