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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风雨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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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此地,这些进士们才收起了那份轻狂,纷纷下马。Lvsexs。进士团的马夫将马匹牵走,进士们按及第的名次于门口站定,李沐风自然排到了最后。大门咣铛一声左右敞开,一人满面笑容的迎出来,道:“请各位进去吧,我家大人在厅里候着呢。”

    众人鱼贯而入,何士参却停在了外面。到了此时,他算完成任务,况且这尚书府门槛太高,可不是他这等身份能轻易进去的。

    到了大厅外,众进士分列两旁,早有人过来将名刺一一收了,转身进了厅内。不多时,大厅正门一开,一名老者缓步而出,长脸短须,双目如豆,正是礼部尚书孔孟生。

    孔孟生其貌不扬,总因为这副长相遭人讥讽。不过他也并非易与之辈,但凡遭讽,必反唇相讥,语锋犀利机敏,让人难以招架。时间一久,名声传开,便也无人敢去拔他的虎须了。

    此人性情古怪,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如今他站在高阶之上,目光一扫,令所有人心怀忐忑,生怕有什么地方招这位座师不满。李沐风暗笑,这老头还是那副模样,如今当了尚书,也未曾有丝毫变化。

    孔孟生其实是在找人。燕王暗托自己照顾一名叫郑群玉的考生,这令他十分惊讶。及到见此人的考卷,不禁令他哑然失笑,这等不学无术之辈,却也敢来参考?而燕王非要照顾此人,这番心思,更让他不解了。

    他环视一周,把所有人和心中猜度的形象一一印证,却没发现哪个相合。自然,想要知道谁是郑群玉,也不过举手之劳的事情,但若如此,却如何显出他孔孟生的观人之术来?他目光冷厉的来回扫了几圈,人没找到,却把这些进士们吓的大气不敢长出。

    眼下这等局面,还是从未有过的。管家一看自己大人的怪脾气犯了,忙咳了一声,笑道:“请状元公上前叙话。”

    许且吐了口气,上前一步道:“且等登第,盖因座师垂怜……”这本是套话,每次都要由状元对座师讲的,谁知他才说了半句,就见孔孟生手一摆,点头道:“我晓得了。”

    许且有点发蒙。心道:你若晓得了,我却还说个什么?他立时也说不出话来,怔怔的站在当场,好不尴尬。

    孔孟生也不管他,只是道:“大家且等一等,我差人订了酒席,过会儿便能送来,一些什么不要紧的话,到时再说吧。”

    众进士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对答,心中只是觉得新鲜。李沐风拼命忍住笑,只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生怕被别人察觉他的异样神色。

    旁边孔府的管家有些急了,凑到孔孟生身旁道:“大人,尚未叙中外。”他知道自家大人不耐烦这些琐事,便也不等他回答,便转头高声道:“请诸郎君叙中外!”

    叙中外的意思,就是说一下自家的身世。倒不是光论出身,也要说一下自己最有影响的社会关系。孔孟生对这种事情极为厌烦,本想省去了,可管家既然提起,便也不得不在原地静静的听着。

    众进士一个个出列汇报。李沐风凝神听了,才知道很多人大有来头,不是跟哪个名流占亲,便是和某位高官带故,当真是白丁而入的,也不过刘覃、李贤等有数几人。让他微感意外的是,那个刘锐竟是刑部尚书陈京的表侄,明算起来,和自己还沾了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呢。

    十几个人,很快便轮到了李沐风,他出班报了名姓,未等继续说下去,却听孔孟生“哦”了一声,道:“你便是郑群玉了?”

    李沐风一怔,答道:“正是。”

    孔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道:“你就不必说了,我已知晓了。”

    李沐风退回,众人无不用诧异的目光看他,心道:这郑群玉果然好大的来头路数,便是座主也要亲自过问。存了这个念头,刘锐等自视甚高者更加不屑和他往来,那些想要连通门路的便愈加和他亲近了。

    正这时候,在醉仙楼订的两桌酒席也送了过来,厅中没有地方,便在院中摆起了酒宴。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先时还略显拘谨,然几杯酒下肚,就渐渐放开了形迹,一时酒觞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风光。

    孔孟生陪了状元的席,略略喝了几杯,便撤身走了。这举动虽然奇怪,却也不太放在众人心上,少了座主,反倒少了很多约束,席间一下活跃多了。李沐风在另一桌上抿着酒,却没放过院中的任何动静。见孔孟生去了,他不由心头一动。

    李沐风又喝了几杯,算着孔孟生也走了一些时候,便起身笑道:“不行不行,今番我可要逃席了。”

    刘覃就在他身旁,不由笑道:“郑兄又醉了不成?”起身便要来扶他,谁知李沐风一摆手,踉跄朝后面去了,笑道:“内急!这种事情你也要跟来?”刘覃一呆,恍悟着坐下了,边上有人低声冷笑,只等着看这郑大少出丑。

    李沐风跨过一个月亮门,左右便没了人。他微微一笑,眼神中露出一丝精光,先前的醉态早就无影无踪。这院子他也曾来过几次,依稀记得有条小路通往前院,便凭着印象寻去。途中倒遇到了两个家丁,但李沐风身法如电,刻意回避下,又哪里发现的了?

    李沐风绕到前厅,透过花棱窗看过去,见孔孟生正独自坐在里面,似乎在低头想着什么事情。木案上一支静神香袅袅地吐着白烟,淡淡的发散在空气中。一时间,孔孟生的面孔也于淡青的烟雾中朦胧了。

    李沐风将窗子轻轻推开,一缩身,便顺势闪进了屋内。孔孟生只觉得一阵轻风拂过,线香腾起的白烟晃了两晃,他猛一抬头,却见一人已然站于当堂,面上带着几分高深莫测的笑。

    孔孟生并不惊慌,只是稍感惊讶,他再次将李沐风上下打量个便,道:“早知你身份大不一般,谁知还是个练家子,老夫倒走了眼了。”

    李沐风一笑,并不接这话,却拱手道:“几年不见,孔老已然做到礼部尚书,当真可喜可贺呀。”

    孔孟生一愣,眼中露出一丝异色,奇道:“阁下莫非还是故人不成?恕我眼拙……”说到此处,他突然把话生生刹住,直勾勾盯着李沐风手中一件事物,连眼珠也未曾错一下。

    那是一方小小的玉印,质地白腻,犹如凝脂,印钮是一条盘卧的龙,虽小却精,整条龙气势非凡,栩栩如生,显见是妙手雕成。孔孟生自然认得,此乃燕王私印,持者如王亲临,因而轻易不肯授人。这郑群玉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持得此物?

    他再次看了看对方,于那张安之若素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渐渐的,记忆中的一副面孔和眼前人重合了,越看越像,就连唇边衔着的那丝洞澈世情的讥讽都如此相似。

    “啊呀!”孔孟生大惊道:“燕王?”他似乎想起什么,忙走到门口四下看了看,然后将大门关个严实,这才回身笑道:“燕王果然好胆气!坐,坐!”

    孔孟生毕竟乃非常之人,不拘俗礼,也未多么慌张,只是定定的看了李沐风半天,才钦佩的道:“这易容之术果真奇妙,我竟是看不出来!不知是哪位高人的手笔?”

    李沐风哑然失笑。见孔孟生盯了自己半天,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郑重的话题,谁知开口竟问这个!李沐风开颜一笑,道:“孔老当真是老样子,这几年的浮沉,倒也没移了性情。”

    孔孟生笑了,摆手道:“燕王不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李沐风心中一动,迎上孔孟生的目光,猜测他这话中的意思。半晌,李沐风淡淡一笑,道:“我既然到了这里,就是信得过孔老的。”

    “这我当然知道,不然燕王也不会让我关照这个郑群玉了。”孔孟生点点头,道:“只是我仍未想得到,燕王竟是偷梁换柱,这番心思胆略,就非旁人比得上的!”

    李沐风微笑不语,似是谦逊,似是默认。过了片刻,他缓缓地道:“孔老,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前番蒙你关照,这才还要烦扰了。我也知事情重大,本来……”

    孔孟生一边听,面色却渐渐沉下来,李沐风尚未说完,他却冷笑一声道:“燕王这般客气,原来并没把我当自己人看!也罢,门在那边,燕王自便!”

    李沐风确实有些顾虑的。孔孟生虽然和自己投缘,究竟是个京官,在朝廷担任着要职,并不归自己管辖。要说对此人能够毫无保留的信任,李沐风可不敢说这样的话。

    不过,孔孟生此言一出,李沐风就不得不剖明心迹了。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不再和孔老绕圈子。可话说在前面,此事关系重大,要是孔老不听,现在还来得及!”

    这言语暗含着威胁,要是孔孟生听了却不合作的话,怕是不能善了。孔孟生却似毫无察觉,只是催道:“快讲快讲!”

    李沐风并不着急,他负手走了几步,突然道:“孔老,你对当今朝廷怎么看?”

    “太子么?”孔孟生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冷笑道:“气数已尽!”

    李沐风反倒一愣,他知道孔孟生对太子一脉向来不以为然,谁知竟到了这种程度?难道,是因为当着自己的缘故,孔孟生故意夸大其词?

    孔孟生似是看出燕王的疑惑,又道:“燕王,你看我平日如何?可是趋炎赴势之辈?”

    “孔老多虑了!”李沐风摇手道:“我焉能存了这样的心思!孔老的为人,我平日最为敬佩。”

    这话,倒也不全是恭维,孔孟生那种不畏强权的倔强,是李沐风一直深感佩服的。只是如今关系重大,已然不光是凭人格便可论断的,越是高尚的人,越可能为了高尚纯洁的理念不顾一切。

    只是,孔孟生显然不是如此。他笑了笑,也不知在笑燕王,还是在笑自己。

    “太子不仁,朝野皆知。”孔孟生声音变得很沉,很缓,他低声说:“这几年逐燕王,驱二皇子,好好的大唐搞得分崩离析,元气大伤。远的不说,前些时候无端攻打幽州,又折损大唐多少子民?”

    听了这话,李沐风心头骤然一痛,仿佛被人用纤细的钢锥猛刺一下,痛楚中又带了几分酸涩。那张如花般的面庞突然浮现在眼前,展颜一笑,倏而远逝,在空气中消散了。

    “无忧……”李沐风险些朝前面伸出手去。

    “燕王?”孔孟生诧异的看着他。

    “没什么。”李沐风攥紧了拳头,冷笑道:“没错,他倒行逆施,也该到头了!我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当然,孔孟生并不知道燕王此刻心中的感触,并不知道那个传闻逝去的公主有着何种地位,他只是觉得,燕王这话,未免重了些。他想要说什么,终于又没有说。

    “孔老!”李沐风道:“你帮我安排一番,我要见一见房玄龄!”

    “房相么……”孔孟生微一皱眉,道:“恕我直言,房相却未必帮咱们。再说,新科进士后日便要拜宰相,燕王到时便可寻机密会。”

    “后日之会我是不能去的。”李沐风道:“房玄龄此人城府极深,心机难测,决不可让他知道我这掩饰的身份。要见他,需用本来面目。我若去了,万一露了马脚,于今后之事干系太大!再者说,他那相府不比别处,要无声无息的潜入,可是棘手的紧。”

    孔孟生点了点头,道:“还是燕王考虑的周详。只是,要单见房相,确实有些难处……”他皱眉思索了半天,突然拍手笑道:“我竟糊涂了!只要把房相邀来我这府第,谅旁人也看不出端倪!”

    “如此,怕要牵连孔老了。”

    孔孟生闻言怒道:“燕王怎的还说这种话?”

    李沐风见他发怒,这才不再言语,心中却道了一声惭愧。他本来就是如此打算,却不肯亲口说出来,只等孔孟生自己提议。相较之下,足见他李沐风的虚伪。可说到这里,他又不禁迷惑了,难道不顾孔孟生的感受,直接作出不利对方的决定便是真诚了?怕也不一定。或许,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更本无所谓真诚和虚伪,因为不管怎样,最终的指向,都是一个方向。

    李沐风想着这事情,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突然问道:“孔老,皇上驾崩了?”

    孔孟生浑身一颤,他并没想到燕王怎会突然转问这个,他呆了半晌,才迟疑地道:“这事情,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确实的消息。”

    “我也是猜的。”李沐风叹了口气,道:“太子发兵,就是一个端倪。我只怕他……”李沐风突然住了口。

    孔孟生自然听得懂,咬牙道:“若是太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秘而不发……”

    李沐风突然笑了,笑容却多少有些黯淡,“秦亡之兆,和如今何其相似。”他又叹了口气,道:“孔老,此处我不能多呆,这时也该走了。房相之事,我自会派人来和你细细商议。”

    说着,李沐风穿窗而去,只留下一阵轻风,搅得烟霭乱滚,一如迷茫的多雾的前途。

    李沐风顺着原路回返,才一露头,就有人叫道:“郑大少,去了哪里寻欢,却把我们抛下了?”众人闻之大笑,李沐风也不理他,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才一落座,刘覃关切道:“郑兄,怎的去了这么久?”李沐风摆摆手,懊恼道:“刚才酒意上涌,就迷迷糊糊的在一条石案上歇着,谁知竟打了个盹!”边上的人早就等着看他笑话,此时心道:这尚书府也是能乱走的!不过此人没甚么背景,不敢放肆无忌的讥讽李沐风,只是在心头暗笑他的举止失态。

    李沐风又端起了酒杯,口上胡乱应酬,实则心思早就飞出了这院落。需要他慢馒梳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眼前就是一团乱麻,根本毫无头绪。或许,寻求房玄龄的支持算是一柄快刀,可要是失败了呢?这柄利刃会不会马上斩向自己?

    很多事情,都是赌博。再精密的谋划,也需要一点点运气。这当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

    心中事情一多,李沐风便觉烦乱。眼前这些春风得意的嘴脸晃来晃去,让他感到十分的厌恶。终于,挨到宴会结束,李沐风只跟刘覃李贤等人打了个招呼,便扬长而去,走的十分匆忙,又十分畅快。

    李沐风并没有回长安馆,而是带了顾况直奔琴瑟轩。他有自己的考虑,一方面为了把这个花花大少的样子做足,另一方面,长安馆内有林凡等人,平日处理事务、接发情报都在那里,还是尽量少惹别人注意的好。

    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是他从现代社会带过来的智慧。

    路上,李沐风把适才之事毫无遗漏的跟顾况说了一遍。顾况听罢,笑了笑,问道:“公子,这孔孟生人是不错,却无足轻重。”

    “哦?”李沐风奇道:“何以见得?”

    “他是礼部的人。即便是尚书,也不过如此。”顾况道:“眼下要动摇长安,并不是争取什么文官的支持,而是要掌的住兵权才行。”

    “况且,”顾况又笑道:“公子自己也说了,他不甚重要的。”

    李沐风惊讶于他的洞澈,又为少年最后的话感到好笑,便笑道:“我说了什么?”

    “却是没有直说。”顾况缓缓道:“公子要约见房玄龄,本是没大把握的事情。若是不成,孔尚书定然逃不了干系。若此人极为重要,公子怎会如此轻率?”

    李沐风慢馒停住了步子,少年追随他的步伐,也终于站定了。李沐风的目光直直的看入少年那幽深的眼眸里,半天没有说话。终于,他叹了口气,“你越来越聪明了,却未免看错了我。”

    随着这声意兴阑珊的长叹,李沐风快步朝前走去,少年怔怔的立在当场,把目光投向湛蓝的长空。

    真的,真的看错了吗?

    没人回答,只有一只孤雁划过天际,振翅朝北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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