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半剪冰笺谁曾寄(阿衍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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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道万贵妃是先皇成化宠爱二十年的宫妃,也知道她还是当今天子的杀母仇人,她的事事关重大,下臣们不好作主,一切,都看弘治的意思。
当年先皇刚刚殡天几个月,就有几个文臣小官上奏言事,说万贵妃这样罪大恶极的女人,应该削去封号,剥夺母家兄弟所有的恩赏,将她的坟茔迁出天寿山,改葬在一般嫔妃共葬的城西金山。
弘治拿着这几道奏折,有些喜欢,又有些犹豫。他虽然对安喜宫的万贵妃恭恭敬敬,但那个逼死亲娘的传闻就像一根埋在心底的绣花针,只要想起来,都是绵绵密密的疼。
自己的亲娘已经记不真切模样了,只朦胧记得撷翠里那个终日沉默,甚少说话的女子身影,她悉心照料自己,但自己太小了不懂事,对她却不如像见到汪萼公公那般天生亲昵。
亲娘是不是那个万贵妃逼死的,自己太小,也不清楚真相。但这件事情,问十个人有七八个人都是这么肯定,现在连外省的小臣也出面上折,想必不是空穴来风,弘治想为娘报仇,又怕自己的父皇,唉!知道了会伤心。
弘治让覃吉拿上那几本奏折,准备去清宁宫征求一下皇祖母周太后的意见,刚刚走出殿门,就遇上了正从台阶上来的皇后野芽。
十八岁娇艳如花的妻子凤冠霞帔,赤金翟凤口中垂出的珍珠璎珞像两条冰晶玉带凝上发鬓如裁的墨发,愈加显得脸颊上的绯红似桃花一般娇艳,弘治见了,内心顿时温柔如春水。
可是妻子黑晶晶的眼睛里却含满了泪水,故意堵住他的去路,问道:“皇上是不是要办娘娘?”
娘娘,就是野芽的义母,安喜宫的万贵妃。她是野芽亲生父母的朋友,而野芽的生父,是为平定荆襄c开府郧阳积劳捐躯的一代名臣钟声远,“邪恶”的万氏竟和他有着君子之交,弘治觉得这个万氏,有些,一人千面。
他握了野芽的手,并不怪她当着众人面上,这样任性地为难他,反而宽弘地安慰她道:“不是啊,朕只是要去看看奶奶。”
野芽道:“我陪你去,娘娘是个好人。”聪明的野芽已经从丈夫的神色中看透真相,仗着他对自己的宠爱,寸步不让。
“好吧,”弘治继续让步,道,“朕也不去了,我们一起去燕燕堂,看你新编的话本儿,好不好?”
野芽被丈夫哄得破泣为笑,双双携手,进了乾清殿的西暖阁。
弘治还是找了机会,去清宁宫问了周太后,这皇贵妃万氏的事,应当怎么处理。
周太后听了弘治说完奏折的事,一向白白团团慈爱的圆脸上,浮出了一丝奇怪复杂的笑意:“那个万氏虽然哀家也不怎么喜欢,但她对你父皇,还是有功劳的。”
弘治看着奶奶垂着眼睛,仿似悠闲地转着茶盏,突然有一种奶奶并没有对他说实话的感觉。
出了清宁门,那儿有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站在他的御辇前等着他。他急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道:“母后!”
晚馨枯黄的脸上,时光流逝地像日影那样迅疾,她的模样已如五旬的妇人,但眉眼之间犹有愈盛的胜利之悦,她终于熬得过皇贵妃,又熬过了父皇,如今,也是千万人之上的皇太后了。
“母后只有一句话,要告诉皇儿,你可以处理小时雍坊的任何人,但皇贵妃的事,不要理外面人的闲话。”晚馨婉婉而言。
弘治不解地问道:“母后,可以告诉儿臣是为什么吗?”
晚馨微微一笑,却说:“她是你父皇心尖上的人啊!”
弘治自然知道皇贵妃对于父皇意味着什么,要不然父皇怎么会好好地要提前授大位给他,当初,他跪在地上,抱着父皇的双腿流泪痛哭,哀求他不要这样做,但父皇却面容坚定地说:“朕心意已定。而朕的心意,对你而言,就是圣旨。”
最后,在皇贵妃的事上,弘治决定从善如流,放下自己内心的痛楚,除了追回万喜万达等人官职金银外,针对皇贵妃本人的追谥迁葬的一事给予了否决。
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覃吉,事后松了一口气,道:“皇上天生孝行,果然老奴没有看错,没有看错!”
弘治不解地问:“老伴(对的,老伴这个词就是弘治发明的!),你没有看错什么?”
覃吉摇头不言,从此,十多年里再没有人和他提起皇贵妃。
弘治上穷碧落下黄泉,想找到生母纪太后的家人,结果张榜五年,有无数贪图富贵,冒认皇亲的,演出了一幕幕啼笑皆非的闹剧,却没有一人能说得清纪贞儿的来历,最后弘治不得不宣布不再寻找生母的家人。
如今,一纸报告,又掀起弘治对皇贵妃淡薄的记忆,那个看上去眉间始终恭谨严肃的妇人,每年的正月初一,父皇总会提醒自己给她拜一次寿,而她,基本上如泥塑木雕那般端坐着,不甚言语。
“不管是怎么回事,让营造司派个造陵的太监去看一看。”弘治淡然地向司礼太监扶安吩咐道。
不多日就有回复,消息很惊人,说是真的有人趁着大雪封山,打开了皇贵妃陵寝的地宫,动了皇贵妃的金棺,还在地宫里点了长明灯,烧了纸钱,做过法事。不过行事的人格外小心,所有的东西都不曾挪动,要不是金刚墙被雪水冲出了罅缝,否则根本看不出动过的迹象。
“金棺里怎么了?”弘治平淡地问。
来报告的人恭敬地回答:“金棺里没了皇贵妃的尸身,只有两尊官窑出的斗彩海水走兽罐子,里面放的,好像是一男一女的骨灰。”
弘治心里好似有些明白了,却还是惊讶地问:“是谁干的?”
来报告的人推作不知,只拿出一张黄色的疏头出来,由弘治身边的太监递上去,弘治拿起来一看,是一张往生莲位功德疏,上面写了“父:凤阳朱门见深之位,母:诸城万氏儿之位”弘治的眼泪顿时涌上了眼睫,父皇,他真的过世了!
再一看留款,弘治惊得头皮一阵发麻,那疏头上的留款,写的是“阳上人不孝子朱门樘百身莫赎”
弘治知道佛家的规矩,这样的疏头,一定要是亲生儿子,为亲生父母做法事时,才这样书写。
他稳住自己的心神,挥散了众人,留下自己独自一人,在乾清殿的东阁里思索这件蹊跷的事。
父皇和皇贵妃,一定都是这一年内去世了,所以才会在重新安葬他们时,做这样往生祈福的法事。自己原以为皇贵妃薨于成化二十三年,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她也用了金蝉脱壳的方法,离开了紫禁城。
当年携手而去,如今魂兮归来,弘治觉得父皇这游戏人间的十几年一定潇洒自在,如果是去年过世的话,以五十七岁的年纪,在自己一祖五宗的皇帝世系里,这个年纪,算是高寿了。
以自己的名义,为父皇写疏头没有什么问题,但为皇贵妃写疏头,就是闹了笑话了。不过做这件事的人,分明是父皇信任的人,他将父皇和皇贵妃的骨殖归葬天寿山,又仔细地掩饰了痕迹,说明他不打算让外人知道此事,开这个玩笑便没有意义,除非
除非自己真的是皇贵妃的儿子。
自己不是没有怀疑过身世,从寻找生母纪贞儿家世开始,皇祖母和皇太后的态度都很复杂,唯一查到的线索是纪贞儿入宫前可能在皇贵妃家里住过一年多,那时她叫着朝颜,根本不是来自广西贼|民之女纪贞儿。
去年皇祖母周太后过世的时候,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阿衍,我对不起你娘”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太后对娘做过什么?
老伴覃吉也对自己说过:“你的娘亲,是世上最好的娘亲,为了你,她可是做了一个女人最大的牺牲。”自己以为他说的是生母纪太后,但覃吉出自昭德宫,他根本没有可能认识撷翠里的那个纪贞儿。
桩桩件件的一时之疑如今集中起来,弘治的视线还是落在了那张变了颜色的疏头上。
诸城万氏儿万氏儿儿儿汪萼,弘治蓦然一惊,自己从小到大熟悉的汪萼,神秘的汪萼,他的名字,读音和“儿”基本接近。
难道成化二十三年正月过世的汪萼,他登基以后遍寻不着的汪萼,和皇贵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细细搜寻记忆,只记得汪萼的左手受过伤,吃不了力,平时只端在身边。皇贵妃?他印象淡薄,不记得她的手臂有什么残疾。
可以问一问野芽,他唯一的女人,愿得一心人,白首莫相离的女人。他迤迤走到坤宁殿,发现野芽正在教训自己的独子,皇太子阿照,阿照自小聪明淘气,今年十五岁了,还是那么调皮不懂事。
不过阿照见了自己,立刻端出一副庄重正经的模样,野芽见了,只好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
弘治问野芽:“你有没有印象,当年恭肃皇贵妃的双手,一直是好的?”
野芽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她回忆时,眼角几道细长的纹还现出娇滴滴的妩媚,弘治觉得自己的这位妻房,娶得真好。
“娘娘的左臂因为血肿的关系,有几年不大好,握不住东西。不过,娘娘是要强的人,她平时总会掩饰起来,一般人发现不了的。后来,娘娘有了好药材,才慢慢好起来的。”野芽回忆道。
弘治心中亏千情绪翻涌,似烈马在山间奔驰,激起一天的尘沙。但脑中清醒的明智,让他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坤宁殿。
他沿着御道匆匆而行,根本没有在意野芽在身后的低唤,野芽无奈,只好对太子阿照说:“你一会儿去到乾清殿里,看看你父皇到底怎么了,再回来告诉我。”她点点自己和弘治唯一活着的孩子的额头,道:“算是你将功折罪!”
阿照笑着应声:“好嘞!”
弘治一路行行,回忆着汪萼的模样,可惜相隔久远,他自己记得不太真切了现在的他,什么也确认不了。
他记起自己还收着汪萼的一件东西,是他亲笔写给自己的信,那封信,是张敏公公交给自己的,曾经千叮万嘱,让自己不要丢了。如果找到信,见到笔迹,再在宫里找一找皇贵妃的笔迹,对一对,困扰自己的谜底,是不是可以解开呢?
寝殿里间,一只剔红方盒里,弘治取出了泛黄的信封,里面两张信笺,一张有字,短短的八行书,贺他得选佳妇。另外只是白纸一张,弘治想不出当年的汪萼,为什么要多放一张根本不写字的纸,做什么用?
要不要兴师动众地让宫人们去找皇贵妃的字迹?正在踌躇间,一声少年的呼唤打断了弘治的沉思:“父皇,你在想甚?”
是阿照。他不请自坐地挨在弘治身边,夺了弘治手里的白纸,正正反反地看了起来,嘴里叽叽咕咕:“不就是一张白纸吗,父皇为什么脸色这样沉重?”
弘治摇头道:“也许不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白纸,只是你父皇,还看不出里面的关窍。”
阿照说:“让儿臣试试!”
弘治想了想,知道自己的儿子聪明非常,也许他能的什么点子看出这张白纸,是不是只是一张普通的白纸。
阿照让人打了一盆水,将白纸的四角浸湿,可没有任何变化。他歪着头想了想,让人拿了一只熨衣服的熨斗,在纸上一遍遍地熨烫,说来神奇,那张白纸上隐隐有了字迹,多烫了几次后,一封淡褐色的书信出现了。
阿照解释道:“这封信是用牛乳或者羊乳写的,用熨斗熨了就可以显字了。”看了一眼,却惊奇道:“父皇,这是我奶奶写给你的信!”
弘治接了信纸,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一看开头:“阿衍吾儿如面”便泪如雨下,这字迹分明就是汪萼的字迹,汪萼,他竟然是自己的娘亲!
“阿衍吾儿如面:娘亲再也不能见到你了,不能看到你娶野芽,生儿育女,拥有美满的人生,想到这里,娘亲就心如刀绞。娘没有能力保你平安,只好在你一出世就放到西苑,五岁时,你有机会回到娘亲身边,但你父皇为了你的清白前途,决定让你继续做贞儿的孩子。我们这样做,都是为了更好地爱你,让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存立在世间,以后当个好皇帝,留芳百世。阿衍,娘亲走了,最好你永远都不知道,那个声名狼籍的万儿到底是谁。”
弘治呜呜咽咽,眼泪一滴一滴,不停地落在这张信纸上,阿照看见父皇哭得伤心,赶紧悄悄地跑回坤宁殿,告诉母后这桩怪事。
等野芽急急赶到乾清殿,殿内已经没有弘治的踪影,服侍的宫人说,皇上一人向西而去,他的情绪若狂,吓得宫人们没有人敢问一声,或是跟上他。
弘治的眼泪在风中零乱如碎沫,他踉踉跄跄走向安喜宫,十几年来宫门深锁,当年华美的宫殿早已残迹斑斑,娘的书信只是简单地告诉了他为什么把他放到西苑,为什么一直让他做纪贞儿的孩子,这些决定背后的无奈和血泪,却是一字未提。但弘治可以感受到,当年娘亲内心的痛苦,覃吉说她做了一个女人最大的牺牲,他现在终于懂了。生而不能养,生而不能认,娘亲痛苦,那是时时刻刻,都有一根锋利的绣花针,在心里细细密密地缝啊
安喜宫前,一位盲眼老妇,颤颤巍巍地抚摸着紧闭的宫门,她自父皇故去后就一身白衫,如今娟秀的脸庞还能看得出当年的国色天香。弘治上前,忍住眼泪问:“邵太妃,你这是在做什么?”
盲眼的妇人愣了愣,嘴角浮现出苍茫的微笑:“我么,是来接皇上的,我要接皇上,去我的启祥宫。他每次到了万姐姐这里,都会忘了回去,要我来接他,他才肯回启祥宫。”
弘治知道自父皇驾崩,邵太妃就因为哀伤过度,脑子便有些不清楚了。只见邵太妃哆哆嗦嗦地拄了拐杖下了台阶,却回头娇媚地一笑,说:“深,我们回去吧!阿新画了一幅设色楚地山水,很有宋人的雅韵,特地从湖北安陆寄过来,你最爱赏画,今晚,我们好好地品赏一下?”她说话的时候,无比温柔,一双美目里的爱意,让人动容。
弘治望着邵太妃远去的身影,一抹悲凉袭上心头,这四四方方的深宫囚禁了多少人,葬送了多少人,又残害了多少人,千百年来,恒河沙数,无法计算。但是娘亲和父皇,他们最终还是离开了这座人间最富贵的樊笼,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弘治有一些欣喜,但最多的是伤怀,他扒着安喜宫红漆斑驳的大门,从门缝里,向内大声喊着:“娘”
这一声痛苦的呐喊,惊飞了院子里栖息的野鸽子,它们扑腾腾飞向高远的天空,好像带上了弘治的呼唤,在蓝天白云之间,一声一声地,叫着: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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