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 香消玉殒·伊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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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像溪水里的落叶c浮枝c游鱼,随着逝水,高低起伏。总有那么一个时候,会遇到一个坎,将人生横腰拦住,然而有的事情一下子过去了,有的事情却怎么也过不去。
在阿衍悄悄长到四个月的时候,他的父皇成化,下旨派御史项忠担任兵马都督,前往荆襄平叛,文官们对成化任用项忠意见很大,因为这个刚刚到了知天命年纪(五十岁)c挺会打仗的南方老头身上一向背着溢杀的恶名,让他那些同僚们十分不满。
我也看不破成化让项忠去平定荆襄的理由,只记得去年在塞上的那晚,听过他和王越的慷慨高歌,知道他有平定天下的雄心抱负。但成化四年征战蒙古满四叛乱时,杀光全部俘虏的名声,让人隐隐觉得荆襄一带也将血流成河。
成化一直有着体恤百姓的好名声,每次秋决犯人的时候,只要案情稍稍有些疑问,他都会让刑部重新审理,从不妄杀一个好人。今年京城遇到洪水冲倒民房,也是他打开官仓,历史上第一次按着受灾人头,一户一户地发放粮食,赈济难民。又拿出内库里的钱,赈济山东c江南一带受水灾的百姓,被天下颂扬,称道他为仁慈的君王。
可这个仁君,放着朝中那些常胜将军不用,却单单用了名声不好的项忠,这是他的治世之术?望着这个通宵在昭德殿里对着荆襄地图沉思的年轻男子,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是像我以为的那么了解他。
当晚来风急,到了就连傲霜的秋菊也在玉盆之中变得憔悴发黑,片片黄花随着枯叶满地堆积的初冬之日,我应着颂香的相招,来到了长乐宫青春殿。
数日前她让宫女琼枝到昭德宫来,要走了几年前钱太后留在我这儿的那枝如意云头宝蝶赶花金挖耳,我就起了很不好的预感,但颂香身体不好,我也只有万事顺遂她的心意,今天又特地再派琼枝郑重其事地召我过来,想必是有重要的事要交待。
昭德宫的轿舆还没有到长乐宫就停下了,梁芳在外面禀道:“前面有皇后和如意宫的轿子,咱们也要一起进去吗?”月嫦向长乐宫那边望了望,又道:“好像邵姑娘也从长乐宫出来了。”
我张开轿帘向前望去,果然是带着面幕的含笑身着淡衣从长乐宫出来,身边的琴姐手上还捧着一只漆盒。
经过我的轿子,含笑向我恭敬地行了礼,说:“顺太妃叫小女过来,陪她说了一会话,又送了几支上好的岭南烟墨给小女。”
我抬了眉毛,微微惊异地告诉她:“岂止是上好,简直是难得。这岭墨是宋代道君皇帝御制的画墨,做成的时候正值小寒,所以墨上有梅岭上梅花的暗香,还有徽宗亲自用瘦金体写的“雁北乡,鹊始巢,雉始鸲”的小字。”
含笑清高地淡淡一笑,恭敬地问:“娘娘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我道:“这是顺太妃多年的爱物,珍惜得很,本宫自然清楚。”
含笑眼里闪出一瞬的震动领悟,低低地说:“太妃拿这样好的东西赠给小女,想来是要小女参透一个道理:看上去的寒冬,其实蕴含着暖意,瞧,鸿雁已经可以向着故乡北飞了。”
我对着眉目秀丽,表情沉静的含笑,点了一点头。
含笑抬了眼睛,问我:“如今娘娘又回到了独宠的局面,还主理六宫事务,当年对如意宫的心愿,还记得吗?”
我点头,两人相视一笑,一切风烟,尽在不言之中。
在登上青春殿的五级玉石台阶时,殿门吱呀轻开,晚馨和云萝走了出来,她们两人见到我,难得有了同样的表情,只不过云萝悲哀之外还有些憎恨,而晚馨的悲哀里只是苍凉。
我急急上了两步,风一般穿过云萝的身旁,就听到晚馨在身后难受地说:“她正在里面问着你呢。”
这一刻,我有了心脏停止了跳动的感觉,一种不好的预感教我脚步顿时变得虚浮,就像踩在一堆软软的棉花上。
轻手轻脚地进到青春殿,不想颂香的炕边,坐着当今母仪天下,懿范端庄的皇太后,更想不到这位太后此时此刻,手里拿着我交给颂香的金挖耳,一手轻轻抬起,正用雀羽缂丝织锦袖子拭着脸上垂下的泪珠。
我几乎没有见到过周太后在私下里落泪,但她脸上有着如释重负的神情,那枝金挖耳颂香说过,是当年周太后做坏事时遗落的证据,现在颂香肯还给她,看来是原谅了她当年的罪过。
颂香正闭眼休息,等着我的到来。炕头烟灰鸭青双色素纹帘子刚好挡住了午后斜射进殿内的薄薄日光,将半靠在炕上的颂香蜡黄的面容映得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疲倦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窝,紫色的病斑堆在颧骨上面,看着叫人心疼,只有那份庄重温柔的气质,五十几年不曾改变过。
我依照宫规,向太后和太妃行了礼仪,坐在炕边的一张方凳子上,见她一只手放在被上,就急忙将它握在手里,不想这温暖的绣殿之中,她的手犹自冰凉得像一块玉石。
“颂香,你找我,我已经来了。”我忍着要落下的眼泪,轻柔地唤她。
颂香的眼睛微微开了一丝缝,看到是我,仿佛很是欣慰,又倦倦地重新合了起来。过了一会,才缓过一口气道:“儿,丫头,你们答应我吗?”
我不知道要答应她什么事情,但这一刻,我是什么事情可可以答应她的。于是我说:“你说吧,我都答应。”不想我说这话的时候,周太后也说了差不多同样的话。
“你们答应我,会放下一切,好好相处我不求你们亲如母女,只求你们像正常的婆媳就行了。”
我望了望不远处那个借他人之手夺去阿保性命的女人,看见她衰老苍白的脸上,一双垂向我的眼睛充满猜疑和戒备,她看了我一瞬后,面上浮了一朵轻笑,我想着大概她是看到了我的眼里也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神色。
“你们莫不是以为我病得糊涂了,才要两个有心病的人放下多年的仇怨丫头,儿,我病在床上几个月,有一件事越看越清楚,紫禁城的女人都很可怜,大部分人一辈子都尝不到夫妻相依相伴的滋味,女人之间得到的也是冷言冷语,老死不相往来,甚至算计毒害作为女人这样的结局太凄惨,除了看得见带不走的富贵荣华,连一丝挣扎的余地也没有,你们也想这样吗?”
周太后和我都沉沉地摇了摇头。
颂香说:“你们两个人哪丫头你恨了儿二十几年,认定她抢了你的丈夫c抢了你的儿子,你可能不知道,这本来就是你欠她的!当初,孙太后挑选两位宫女陪伴先皇,名单已经拟好,很少有人知道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未央宫宫女会向太后自荐,顶掉了其中一人。丫头,你知道你顶掉的就是儿吗?”
我记得正统七年先皇选后,自己相中的是一位姓史的姑娘,但孙太后因为皇帝皇后姓氏的谐音是“猪屎”,淘汰了史姑娘,留下了钱皇后。先皇一直怏怏不乐,正统十年,孙太后看着先皇和钱皇后情感冷淡,就挑了两位十六岁的宫女配给先皇,一个是万宸妃,另一个就是当今的周太后。
这是我知道的情况,但我不知道原来周太后是顶了别人的名字,更不知道,被顶掉的那个人是我!
周太后也是变了容色,但是太后的身份还是让她镇定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分辩:“那些陈年旧事早就没人知道真相,顺妃你提这些做什么!”她知道颂香和我的情份,一身的戒备,就怕颂香这个时候突然算计。
“丫头,是不是事实,当年的奉贤夫人韩氏还活着,你不相信,可以去对证。我今天说出来也没有旁的意思,一切都有因果,如果你不向孙太后自荐可以安抚先皇,儿就会代替你,现在坐在我的炕边。”
如果命运可以重回当年,以我能为成化生下皇长子的命运,生下先皇的长子也极有可能,不过这个命运的错乱安排对我而言只是个笑话,我从不觉得做了皇太后就会快乐。
周太后抿了抿发白的嘴唇,似乎也承认了颂香的道理,原来她这么多年对我的恨意,其实都是我应该给她的。
颂香转向了我,用一种微弱而平淡的声音说:“儿,你得到了她的儿子是事实,她害了你的儿子也不假,我要你们两个统统放下,与自己的过去和解,过好下面的人生。”
我细细听懂颂香的意思,顿悟在最后的时刻她还想帮我,担心她不在了,没有人可以替我制衡住周太后。所谓和解,关键是要周太后放下心结,不再与我为敌。
可是谋算人心,靠几句发自肺腑的话,哪里可以摆平天下的阴暗呢。周太后又怎么会轻易放下对我的仇意?
果然周太后听了颂香的话,一直沉沉地没有任何表示。只有我说了一句:“颂香,我答应你。”
颂香从枕下取出一只信封,上面有四个字“贵妃亲启”,对周太后言道:“先皇的笔迹,你还认得吗?”
这就是那封先皇郑重其事,将钥匙留在钱太后那里,信却在颂香处的旨意,据说遗旨的内容,是让周太后听命于持信的人,接受她的一切条件。
颂香指了指炕边的炭盆,“丫头,这是先皇留给你的一道遗诏,如果今天你答应和儿好好相处,我就烧了它,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打开它,要求你按先皇的遗命,退去皇太后的头衔,别居西内大慈宫。”
周太后接过这一只普普通通的信封,认真辩认着先皇的字迹,等认清了先皇的字迹后,双手满是恨意地反复揉捏着信封,内心也像脸色一样起伏不定,难以平静,恨不得揉着揉着这只信封就能从我们三人的眼前消失。
我有些怀疑周太后会耍赖地将信封和旨意就此撕碎,但颂香却稳稳地对我说:“儿,把炭火拢旺一些,一会儿要烧掉绢帛,火不旺不行。”
周太后得到这样的提醒,知道自己的想法已被颂香洞穿,只好大方地将信封交到颂香手中,道:“算了,你说的意思哀家明白,哀家答应你,从此和儿,桥归桥,路归路就是。”
颂香说:“丫头,儿,你们好好相处,试着像家人一样,总比像仇人一样的好。”
那只信封跃入炭盆,很快在银红的火光之中化为灰烬。
周太后带着复杂而沉重的表情离开了青春殿,按理颂香时日不多,她很快又能摆脱一颗压在她心头的大石。当年为了保全阿摩的太子身份,不惜借颂香的胎儿去陷害钱太后,这么多年总在心里沉甸甸的吧!今天又亲眼看见颂香烧掉对她有威胁的遗旨,她应该轻松,可为什么离开的脚步却沉重无比呢?
颂香顺着我的视线望向殿外,竭力展出一个小小的微笑,这是一个胜利的微笑。
“儿,从此你的婆婆将夜不安寐。她刚刚急着烧掉先皇的信封,忘了检查一下我有没有真的将遗诏放在里面。疑心生暗鬼,这将是她心头的一把利剑,儿你好好利用,可以保证一世的平安。”
我想以颂香的为人,心知刚刚烧掉的一定是先皇的遗诏。但颂香设了一个小小的圈套,故意不拿出遗诏让周太后验明真伪,等到太后回到清宁宫细想此事,心里永远不会踏实,更会怀疑颂香故意不验遗诏,其实已经把东西留给了我。
“别说了颂香,好好休息,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我极力熬着眼泪,拿她冰凉的手贴在脸上。
颂香虚弱而温柔地笑了一下:“我现在还有精神,就想和你好好地说几句话。记得我的奶奶说过,告别要趁早,不要到了最后时刻,想好好地打个招呼都没有机会了。”
我扑倒在她的被上,强忍多时的眼泪就要落了下来,可眼前正是她一只瘦若无骨的手,腕上的白玉镯上跃着莹莹的光晕,咬了咬唇,生生将泪意逼回去,换做了一张笑脸对她:“胡说什么,我们还有三十年姐妹要做。”
她用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温柔地摩挲着我的脸:“儿,我真的要走了,其实说来,长眠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我终于可以自由了。儿,你的路还长,要记住,体谅皇上,体谅他的难处”
光线阴沉起来,殿内更加昏暗,我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知道两人的心,一直紧紧地贴在一起。
“那个孩子,如果你没有实力保证他的安全,撷翠更好。一个没有背景和实力的皇子,更容易长大成人。”
我伏在被子上点点头。
“皇上呢,皇上怎么还没有来?”颂香喃喃地念道。我只好去到殿外问一问,刚打开殿门,就看见一袭明黄披着玄色的斗篷挺立在殿外,几个太医正低低地向成化汇报着颂香的病势,见我开了门,成化亟亟地问:“顺母妃怎么样了?”
我心头凄苦,闷得透不过气来,只咽着声音道:“她要见你。”
成化随即进了青春殿,昏暗的光线下,颂香已然萎顿不堪,瘦弱得几乎像一缕青烟就要消散,我终于忍不住眼泪喷薄而出,成化立即将我拉进了他的胸怀,将我的哽咽压抑在他温暖起伏的衣襟上。
成化坐在了颂香的炕边,不久之前他的母后也在这里坐过,取走了多年前遗落在南宫厨房里那枝如意云头宝蝶赶花金挖耳,又目睹了自己丈夫留给自己的一道遗诏化为灰烬。
她的胜利来自于多年前她生下了拥有天下江山的皇帝,和她作对就是和皇帝与天下作对。而她的机会又是剥夺了我的机会才得到的,一想到此我的心脏惊跳不已,原来我的命运转来转去,不过是一件礼物,由一个君王留给了另一个君王,曾有的几次转机我以为是自己放弃了,其实不过是命运之锁在打开之前试钥匙的声音。
颂香竭尽了最后的力气,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成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儿她只重情皇上要好好待她。”
成化忍着心酸,眼中也是泪光闪闪,点头应道:“朕对她有十年之约,一生之盟。”
“不是这个给她一个家”
颂香的声音终于散入天籁之间,那缕青烟飘向九霄。
成化六年十一月初四,顺妃樊妃薨。妃直隶镇江府丹徒县人,锦衣卫百户礼之女,永乐甲午生,宣德丁末选入内庭,庄重谦谨,为六宫所敬。天顺丁丑册为顺妃,生女一,未封殇亡,至是薨,年五十有七,上辍朝五日,谥“恭和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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