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 树凭风静·安乐堂

    成化是过了两天才来到“凭栏听涛”。

    他一直是紫禁城中最在意我的那个人，却同样是他，带给我许多次的失落与伤害，也许不是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变了，只不过因为现在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做，自然而然地一点点将我往后挪。

    如今，他坐在我的床榻边，好像还没有从乾清殿的公务之中脱离出来，唇边和下巴上泛出一些胡须的淡青色印迹，这个二十三岁的年青君王神情有些疲倦远离，仿佛下一个动作就是要离开的样子。

    “皇上怕是今天还没有去看过阿丑吧？”我故意转过脸，问守候在一旁的兴安。

    “哪里，连日阴雨，皇上体谅大臣们上朝辛苦，免了今天的早朝。下午经筵结束后，已经去看了小殿下。”兴安慢慢地字斟句酌，既要说明清楚情况，又要避免让我起了伤心。

    下午正是雨下得最大的时候，成化都去看了阿丑。兴安这样刻意地避答，反而更说明成化对阿丑的喜爱。不管成化对云萝有没有感情，有多少厌恶的情绪，一但血脉交融的下一代诞生，他们看着那个冰雪可爱的孩子时，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脸上疼爱的表情是一模一样的。

    我想着在撷翠的阿衍，知道傅晖已经将阿衍出世的消息禀告了成化，一步步的谋划走到今天，还必须继续走下去，便遣走了屋子里所有的人，蹙紧双眉，却故作温婉地问着成化：“臣妾生病期间，听说撷翠刚刚生了”

    “再不许提这件事！”成化匆匆地截断了我的话头，“上一次，朕已经下过旨，不要再提撷翠。”

    我勉力地半躬起身子，病体支离地沉沉抱歉：“臣妾知错了。只是事关皇嗣，臣妾不得不请示皇上”

    他将我扶着靠上真红百子闹春软枕，见我脸色泛黄，微咬着的唇只有一点点的血色，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挂在了颌下。

    “关于那个女子的一切事情，朕都不想听！”成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十分阴沉，俊秀的五官在烛光映照下也有些变形，眼眸里冰冷而复杂。

    “那皇上告诉臣妾，臣妾应该怎么做？”我泪如急流，一颗一颗，毫无缘由地坠落。

    成化眉宇之间蔓延开煎熬与痛楚，在他看来，我的眼泪，都是接受不了他又和别的女人生下孩子，而自己却膝下犹虚的痛苦。

    “朕有些想将孩子抱到清宁宫，交给母后抚养。”成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

    我心念电转，一刻也不敢犹豫，微抬了头，流着眼泪，静静地对他言道：“皇上为什么不愿意把这个孩子交给臣妾照顾？难道是觉得臣妾照顾不了这个婴儿？”

    事先就和颂香商量好了今晚的说辞，因为从阿衍的角度，成化必须对他不闻不问，才可以给他最合理c最安全的空间。

    颂香和我反复算计着帝王的心，同样是他碰过的女人，同样他不喜欢，云萝对他有用，生了阿丑的她，无论做过什么，都可以锦衣玉食地养在如意宫里。而没有用处的朝颜，便可以一把铜锁，幽禁在小小的撷翠。儿子也是，阿丑对他的帮助更大，那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儿子，没有前朝的势力帮衬，有也可以和没有一个样子。

    可成化是个感情细腻的父亲，他不想丢下自己的儿子不管，在他的角度，把阿衍养在清宁宫最合适。但把阿衍养在清宁宫，阿衍就再没有可能和我母子相认，回到我身边。

    我只有造成清宁c昭德两宫都争这个孩子的局面，利用他对我的所有歉疚，迫使成化做出我想要的决定。

    他低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还是让他跟自己的娘过吧。”成化有些仓惶地说出了这句话，眼里似乎有些悲凉，竟让我避开他的目光，不忍看去。

    我不由得低低惊呼：“皇上，孩子没有错呀”

    “刚生下来的孩子怎么会有错？错的是他的上一代，他的娘是大藤峡之女，对朕行过媚惑之术，朕肯留下她母子，已经是最大的恩典。”

    他做了一个不必再说的手势，对我道：“你好生养养身体。”便转身而去。

    成化走了以后，我的眼角缓缓垂落下一粒清泪，渐渐地涸入发鬓，之后，涟涟的泪水，不断地浸入发丝，带出了心底无限的痛楚。月嫦为我掩好被子，安慰我道：“娘娘做得很好。既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就不必这样伤心了，小心哭坏了眼睛，以后会迎风流泪的。”

    我凄凄然地摇了摇头，抚住心口，却泪如泉涌：“为了保全阿衍的性命，我只得狠下心来，牺牲朝颜的一生，叫父子c母子分离，不能享有正常的天伦之乐，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啊！月嫦，你告诉我，我究竟要多久才能不心痛？究竟要多久时间？”

    月嫦沉稳地安慰我：“娘娘只要想着小殿下在撷翠很安全：他既然威胁不到任何人，又帮不了任何人，自然别人也不会打他的主意。有什么比能健健康康地长大更重要的呢！”

    我点头对月嫦道：“我也是舍不得阿衍在撷翠没人伺候，罢了罢了，就循着皇上的意思，让朝颜和阿衍住在安乐堂边上吧！”

    于是在病榻上下了一道昭德宫的谕旨，撷翠由安乐堂照管，一切吃穿用度，按普通宫女的份例，在安乐堂以纪贞儿和阿衍的名字造册支出，所有撷翠的事情，一律不许外传。

    这道严命一下，朝颜和阿衍，便完完全全地隔绝在紫禁城之外了，就连周太后，也因为我争过这个孩子，宁愿装着不知道，也不开口过问一声。

    到了八月十五，宫里传了中秋家宴，我从凭栏听涛回到昭德宫，这时候，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唯有一只左臂，因为血肿破裂后血气不调，一直麻木，使不上力气。

    我左臂病废的消息，兴安也是知道，却一直没敢告诉成化。刚刚过去的一个月，京城大雨冲毁民房近二千户，死伤近千人，五城兵马司赈济灾民不力，被成化看出衙门里人浮于事，下旨撤换兵马司所有官员的职务，在锦衣卫里挑了一些得力的人员去任职，担任锦衣卫副百户的三弟万达也去了。

    他这样公务繁重，我的事情，自然不愿意让他分心。

    今年的家宴已经因为京城一带的水旱灾害办得极俭朴，省下的银两，以皇太后的名义，在慈仁寺办了粥厂赈济灾民。

    宫宴未开，众人目光汇聚的重点，是刚刚有些会走路的皇子阿丑。他剃着佛子头，圆圆的脑袋上只有顶心处扎了一条细细的小辫子，面容很像成化，也有五六分像阿保，身上穿着翠绿撒金团花的小袄，真红桂花万年青锦缎裤子，冰雪可爱，由乳母牵着绑在身上的红帛，在宫宴正中的空场地上笑嘻嘻地蹒跚学步，坐在我对面的云萝则是幸福而又骄傲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

    我心里叹息着，有些羡慕，云萝生下的孩子，就可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我的两个孩子，一个早早地就埋进了一黄土，另一个，只有寄养在他人名下，才能偷偷地活下来。想着想着，眼底有些湿润。

    今天的宫宴，颂香因为生了病，没有出席，岁数最大的杨安太妃和我一席，她已经做了外祖母，特别喜欢孩子，一直用一枝桂花逗着阿丑，阿丑四处跑了几圈，也颠颠地跑过来，和她玩笑了几回。

    我守着自己的分寸，不想为自己惹任何麻烦，虽然心里对阿丑没有任何介蒂，也觉得他生得很是可爱，却不去碰一碰他，只是微笑着听着大家的说笑。

    成化进殿的时间，大家都起身迎候，我正起身转过宫桌，却看到正笑嘻嘻叫着爹爹的阿丑，脚下一松，就跌在我的面前。

    我怕他栽在我绣了珍珠的鞋尖上，便让了一下，又下意识用左手地去托他，却忘了自己的手臂已经动作不便，众人只看到我侧了身子弯腰，却看不到我救护的动作，接着阿丑一个跟头栽倒在冰冷的金砖上，嚎啕大哭起来。

    云萝顾不得行礼如仪，都冲到阿丑面前，扶起了阿丑，一边哄着他，一边流着眼泪，向我拜了下来：“姐姐！就算妹妹不懂事，得罪过姐姐，姐姐也不应该对阿丑这样冷淡啊！”

    我眼见着进到殿来的成化，眼中滑入一层深深的阴翳之色，刚刚的这一幕，他都看在眼里，心疼阿丑的他，也一定是以为我故意闪开，让阿丑摔上一跤。

    我蹲下身子，幽幽地看着云萝，真是疲倦得很：“错在上一代，又不在孩子身上，本宫怎么会对阿丑冷淡呢？”

    云萝很快拂去脸上那一份愕然，道：“可姐姐连施以援手都不愿意！”

    我抬眼看了看四周，众人面面相觑，唯有晚馨默不作声，却神色清平如一面明镜，向着我轻轻摇头。

    我苦笑一声，退向一边，在成化复杂思索的眼神中退回自己的座位。

    月嫦趁着替我安箸，叹道：“这个时候真希望阿直在就好了。”是啊，有阿直那个小机灵在，他一定会为我嚷一声：“阿娘膀子疼，扶不了人。”为我解围的。可八岁的阿直进了内学堂，一旬只有一天才能回到昭德宫，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天天带在身边了。

    杨安妃端起酒杯，掩袖而饮，对我低低笑道：“那个云萝，真是个不简单的人哪。”

    她说的声音虽轻，但近侧的几个年轻太妃们都已听见，便有“太子”c“太子”的议论之声似冷薄的秋意吹过耳边。

    今年有几处地方地震，就有地方小官以太子东宫古称“震宫”为由，请成化早日定下太子。云萝今日的发挥，也是要让成化对阿丑更加爱怜，早日让他坐上太子的位置。

    成化看起来心情不好，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却是心事沉重，宫中诸人看着这样，也都索然无味，应景坐一坐就散了。

    下了轿才踏入昭德宫，梁芳就急急地悄声禀告：“刚刚兴安同小的说了两句，今天一道折子说上个月有外臣出入西苑门，结交宫嫔。皇上很不高兴，还特地找了管西苑门的太监问话，像是和娘娘有关。”

    我寻思能和自己联系起来的外臣只有钟声远，看来，今晚的昭德宫，将树欲静而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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