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 白纱遮面·蕙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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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蕙莲双眼布满血丝,眼圈还红红的,记得还没睡醒前曾听见外面叽叽哝哝的说话声音。看来,失宠妃嫔的日子真不好过,正主还没怎么样,奴才们倒先悲悲,彷徨得要死。也是呢,从前头一份的昭德宫,以后只能见到雨打梨花深闭门的景色了。
丹凤也是红红的眼圈,与蕙莲一起侍候我洗漱完毕,兴安就进来了,细细地看着我,一脸伤愁地说:“皇上皇上昨晚一直挂念娘娘的身体,担心娘娘头疼病又发作了,一早就差了小的来探望娘娘,皇上说:不要思虑过重,小心身体。”
兴安是个好人,大约也是见不得我好好地一落千丈,拿了成化随便的一句问话,当做天大的恩惠来宽慰我。有时晚馨差人给成化请安,成化也是会回一句:“问你家娘娘安好。”这样看似温暖的混沌话,可心里哪会真心希望她安好呢?当初我听到这番对答,心里冷笑,如今,这冷笑,速速地报应到自己身上了。
我低着头,兴安有些不安地追问:“娘娘就没有话要带给皇上吗?”
我想着自己的话,已经在信里写完了,并没有什么要再说的,便抬起脸来,似笑非笑的想说一句“没有”这样的字眼,可接触到兴安殷殷期盼的神色又有点不忍,便含了一些苦涩地叮咛了兴安一声:“兴安,你以后好好儿地照顾皇上罢!”
兴安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莫测,给我行了礼,匆匆地就走了。
月嫦也是一夜没有睡好的样子,好像刚从外面回来,匆匆赶到合馨殿里禀告:“娘娘,绿蕉琴苑的邵姑娘来了,正在昭德殿等着拜见娘娘呢。”
我望着蕙莲,她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告诉我:“这位蒙着面纱的姑娘,一早就来了。我见她和娘娘素无来往,又正在熟睡,就没敢叫醒娘娘。”
今天,应该是我留在宫中的最后一天,要安排的事情很多,原本计划里没有含笑这一项。不过她来了也好,见个面打个招呼,我就算在心里和她道了别了。想着她的那一份清高,忙让蕙莲丢下梳子,我就这么披散头发,穿了一身浅紫的中衣,外披一件月白绣紫薇翠鸟双栖的开襟衫子,显得自己一起床就出来见她了。
走在路上,突然愣住了,我与含笑相交,从来是以长乐宫颂香那边宫女的身份出现的,并不是什么昭德宫万贵妃,她贸然来访,我骤然出见,掩饰了几年的身份就要戳穿了。
低眸一想又是释然,我明天就要离宫,这贵妃的身份本来就于我如浮云一片,以自己的真面目相见,有什么不可以的,何况我对她只有惺惺相惜之意,没有半分害人之心。
迤然行到昭德殿,只见座中一位黑发白衣的女子蒙着面纱,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注视着手中的一杯清茶,随行的琴姐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昭德殿里奉茶的红鹂虽然侍候在侧,却没有对侍宫嫔应有的庄严站姿。
月嫦扶了我,轻咳一声,含笑抬起头来,似乎没有我想象的那般惊讶,细观我一眼后,就按了宫规行了三拜两叩的大礼,月嫦待她行完礼后笑盈盈地扶起她,道:“我们娘娘还说这两天去看看姑娘,想不到姑娘竟是先来看我们了!”
含笑恭恭敬敬又施了一礼,婉婉说道:“往日都是劳烦娘娘和姑姑亲到绿蕉琴苑看小女,小女一直没有到昭德宫拜望娘娘,还请娘娘原谅!”说完,又要施礼,月嫦急急拉住,笑咪咪地道:“姑娘哪里来的这么多礼!你瞧瞧我们娘娘身子不爽,可一听到姑娘来了,连衣衫都来不及换,就差没有倒履相迎,姑娘千万不要再和我们讲这些虚礼了!”
月嫦的好处,就是能够见微知著地摸着主子的心思,见我一听含笑到了就出迎,待起含笑来,也分外热情。
旁边的红鹂瞅见我俩人对初次登门的含笑态度热忱,便悄无声息地撤了先前给含笑上的普通绿茶,另沏了一杯君山银针,就连陪来的琴姐,也有了一杯茶和一份小点心招待。
这一切,含笑与我都看在眼里,却云淡风清,彼此如没有见到一般,把先前的慢侍都遮盖过了。
“小女一早过来,是有重要的话和娘娘说,还请娘娘回避了众人。”含笑说完,自己先遣了琴姐,“琴姐,你先到殿外候着。”
我也猜到从不出门的她,一早到昭德宫,必定是有重要的话要讲,自然来得巧了,能帮她最后一次,我也乐意去做。
我向月嫦和红鹂挥了挥手,殿内众人散去,只有清丽的日光在我们脚前投射出一格格菱花光柱,几缕幽兰香烟袅袅地从高高的亭式薰炉里升起,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早春兰花淡雅悠长的芬芳,像一道澄明高远的溪流,静静地流淌在殿宇之内。
含笑目光静静地落在我身上,凝视了一小会儿,缓缓道出一句话来:“小女是过来帮娘娘斗倒柏云萝的。”
我讶异地凝眸于含笑,她这么多年如同方外之人,根本不在宫廷争斗之内,干嘛要来搅这趟浑水?听她这话大有玄机,不过,我已经不在意了,于是垂下眼帘,轻轻道:“你干嘛要管云萝的事?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含笑站起身来,向我身边走了一步,声音沉沉地说道:“当年在未央宫中,小女中了繁英c云萝和李珍的圈套,发了天花,一世的容貌被毁。后来,李珍沉湖,繁英被废,小女想想害我的人也得到报应了,对云萝也没有报复的心思,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地过日子罢。”
“可是昨天下午,她派人把小女叫到如意宫,向我百般炫耀,将皇上赏给她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给我看,言语之间,夹着许多羞辱的话。”
我想着云萝一定是因为成化为她破了十年之约,得意非凡,才失了常态。不过,含笑因为云萝的几句酸话就下决心报复,心胸也未免狭窄了一些。便微眯起双眼问她:“为着听了两句闲话,你就要斗倒云萝?”
含笑一双似喜似蹙的妙目黯然垂下,突然涌出晶莹珠串般的泪水,声音里,现出更深的伤痛:“如果仅仅是几句闲话,小女这些年也看得淡了,自然不会和这样的小人计较。可是可是,柏云萝欺人太甚了!”她落下一串串珍珠般的急雨,一粒一粒相连不断,洇湿了面纱,微微露出脸颊处的娇红来。
我被她这样柔媚地一哭,弄得心下酸涩,只好拉了她,在一侧的圈椅上同坐了,柔声问道:“她又怎么对你了?”
珍珠般的泪雨落得更急,她抽噎道:“娘娘知道我的面容毁了,认识的几年来,从没有要看小女的脸。可那云萝,却强迫我取下面纱,只为供她一番嘲笑。”
我想起前天云萝在御轿中的骄狂无礼,心底发冷,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含笑说:“姑娘受委曲了”
含笑道:“这还没完。没多久皇上驾临如意宫,她柏云萝如果有半分仁厚之心,让我藏起来不面见圣驾就是了。可她却强拉着我一起面君,让我在大庭广众下丢尽了脸!”
含笑说到此处,声音已经在颤颤地打抖,我听得出,她是气到了极处,也伤心到了极处。一向清高自爱的含笑,最不愿见,最不敢见的就是成化啊!
因为成化在名义上,也算是她的夫君,以一张毁了容的脸去见他,他若是惊讶c轻慢c或是无视着她,还让她下面的日子怎么活呢?如此,只有相见争如不见的方式,各自安好。
我双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温柔地安慰她:“皇上见到你了?”
她点点头,悲声道:“我被云萝拉住,面纱又在她的手上,只能面君。好在好在小黄不,皇上见了之后,没有说什么,还下了旨,允许我从今之后可以戴着面纱面圣,不算不敬之罪,我这才结束了在如意宫的苦难。”含笑说到此处,声音低而含糊,似藏着心思不愿意显现出来。
我因为下定决心明天就出宫,再也不理宫里的纷争,只好放低了语气,柔声向她道:“皇上圣心仁慈,看到姑娘的病容,只会垂怜,不会有半点的嘲笑之意。”
“正是皇上的仁慈,才更加衬出云萝的无情和卑鄙。”含笑冷冷地咬着牙说道。
“可是姑娘,我不打算和任何人去争去斗了。”我平静如水,缓缓地喝了一口茶,告诉了她半句实话。
“娘娘可是不相信小女,也不放心小女?”含笑又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上前一步,在我的面前,缓缓摘下了她的面纱。
如果没有那些坑坑凹凹,瘢瘢点点,在我眼前的,真是一张无与伦比的绝色之容,小而高挺的鼻子,娇艳欲滴的软薄红唇,精巧细致的尖尖下巴,再配了含情的妙目,远山般的黛眉,真真的一个画中仙子。
可惜,世上的人若是看见了这张脸,总会把视线集中在那些桔皮般的麻点之上,忘记去欣赏那精美绝伦的五官。
我怜惜一回,感叹一回,缓缓地将面纱替她带上:“姑娘从前的容貌,当得起国色天色四个字。”
“娘娘看了小女的面容,可对小女放心了?相信了?”含笑问。
我心如止水,依旧含着微笑如静夜里绽放的花朵,缓缓而道:“可是我已经没有圣宠,要去和云萝争斗什么呢?”
含笑抬起一双清亮的妙目,微微笑道:“小女就是担心娘娘惶恐皇上变了心,从此失了信心,这才一早来到昭德宫,告诉娘娘,皇上侍娘娘和云萝,是不同的!”
我满心惊异地看着含笑,却面无表情,只听她娓娓道来:“几年前小女曾有幸见到小黄,不,是皇上一面,在那时已经知道娘娘就是贵妃,小黄就是皇上了。但那时娘娘没有露出真实的身份,小女觉得这样也好,和娘娘平等交往,是小女心之所愿。”
“那晚,小黄注视娘娘的眼神,一往情深。小女一直铭记在心中。昨天在如意宫,云萝接驾时,做娇做势地崴了一下,也惹了皇上扶了一扶,可皇上看云萝的眼神,全然没有感情,和看月嫦姑姑,看小女并没有多少分别!”
我勉强微笑道:“你在如意宫时,心情尚在羞愤之中,倒有功夫观察皇上的眼神。”
含笑现出自信的神色,回答说:“小女自幼学习察颜观色的技巧,从眼神中体察人心,就在一瞬耳。”
我说:“皇上也是自幼就学习三王两帝的心术,学的就是要深藏心事,在平时举止之中,不让你们这样会察颜观色的人看穿。”
含笑沉吟半晌,继续坚持说道:“皇上看娘娘的眼神是不一样的,那样的情义根本没法掩藏。”
我不听则已,一听鼻端又是酸楚,含笑看见的小黄,还在成化元年,如今恩爱飘散,再说当年,只有伤感:“你说皇上待我不一样,可昨晚他明明宣旨在昭德宫用膳,却临时改在了如意宫,这样待我,的确不一样。”
含笑凝视我一番,轻轻地,却是不肯放弃地说:“娘娘只单讲一件事,小女不好判断。娘娘能不能从头到尾说一遍,让小女参详参详?”
我就把从八月十六开始,和成化有关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
含笑听完,却是轻松一笑,说:“想不到小黄这样有趣,留了这么多谜语让娘娘猜。可惜娘娘先入为主,事先认定皇上负了心,根本没有去理睬皇上的谜语!”
我微微侧目,不解地问:“这里面还有谜语?”
含笑点头道:“当然!皇上去如意宫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就送了娘娘一大堆金器,这就是谜语啊!”
“谜底是什么?”
“我想,皇上要告诉娘娘的是四个字:情比金坚!”
我听了,哼哼冷笑。
含笑不理我的讥笑,继续说道:“次日,他又赐了你隔壁的吉祥宫,让你可以种菜,娘娘不想一想为什么?小女记得娘娘说过小黄最喜欢的文章就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就应该知道皇上想要告诉娘娘: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皇上想回来啊,可惜有些事情还要做,暂时不能回来。”
“第三天,皇上让人取了一双旧拖鞋,说是穿惯了。其实是用的汉宣帝与许皇后‘故剑情深’的典故,当年霍光逼汉宣帝另娶,汉宣帝却说,我有一把旧剑遗落在民间,谁有那把剑,谁就是我的皇后。娘娘久习箴图,这个故事应该记得吧?”含笑越说越自信,一双妙目里濯濯有神,光彩尽闪。
“昨天的金箭,真是再明显不过的谜语了,皇上是说他已经归心似箭,等不及要和娘娘团聚了。”
我心底苦涩,如吞下了一截黄连,连五脏六腑都是苦的,只好拿起团扇,遮住我清冷冷的笑容,如果这样的解释放在昨天以前,我会欣欣然地相信他对我仍有余情。可惜,他是在赐了我金箭之后才改了主意留宿如意宫的,还有,昨天校场上的那句淡漠的“你好自为之”,生硬的态度也说明他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情谊。
含笑道:“娘娘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小女说得对不对,如果想通了,可以到绿蕉琴苑来找小女,我有胜得了云萝的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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