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白首心愿·金翟凤

    下午，乾清宫的太监过来宣旨，说皇上知道了李珍的不幸，想问一问具体的情况。杨嬷嬷便识趣地领着我，一起来到了乾清殿。

    成化简单地问了杨嬷嬷两句，便由张敏将她领开，殿里，只剩下他与我两人。

    他走下御案，来到我的面前，温柔地问我：“有没有受到惊吓？”

    我承认，珍儿的死，吓到我了。

    我开始絮絮地讲起珍儿的父母，她的家庭，她是全家唯一的指望，如果选不上妃嫔，她们家刚刚过上一年的好日子就要中止，全家都要过回从前那种粗茶淡饭的生活。

    我没有说出真相，珍儿的歹毒，贪婪的父母，虚伪的朋友这些人性之中黑暗丑恶的真相，不必再让更多的人知道了。

    成化神情专注地听完我的唠叨，对我言道：“李珍的事，朕清楚了。明天会和母后商量，在找到她的尸身后，给她适当的身份。”

    “今天晚上睡觉会害怕吗？不如叫青鸾和丹凤过去陪你”他心细如发，温暖地体贴道。

    “不好，青鸾和丹凤还要侍候皇上。再说，她们出自乾清宫，跑去陪我，一定惹人闲话不如让月嫦过来陪我两天，皇上觉得合适吗？”

    “也好，你出自长乐宫，叫长乐宫的人来陪你，更合适。”成化向我点了一点头。

    他叫来张敏，吩咐下去，让他陪杨嬷嬷去长乐宫顺太妃那里，请了月嫦过去陪我几天。

    由乾清宫执事太监和未央宫掌事女官一起去请青春殿的一名宫女，成化真是给足了颂香面子。

    处理完李珍的事情，他转脸过来对我说：“还有几天就要正式选后了，如今，钦天监正忙着挑选吉日。”

    心里惶恐到极处，还是不能相信，那顶亮蓝色珍珠点翠九龙九凤的后冠，会落在我的头上。

    他见我并无喜悦，走近了，平静地问我：“万姐还在担心吗？”

    我低着头，缓缓地答他：“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选后，心里就会冒出一些恐惧，总是担心，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成化轻声一笑，宽慰地道来：“朕登基前，也和你此时一样的心情，那天在华盖殿，紧张得手心都冒汗，可你现在再看看，能有什么事？！”

    他自信满满地说：“到时候，那柄金如意在朕手中，朕就不信，交不到万姐的手上！”

    他的信心感染到我，叫我不那么怕了。生命的那一头，那叫人惶恐的神秘的命运，用一种大成大败，大悲大喜激荡的张力，在迎接着我。

    除开珍儿的不幸，这个夜晚，完美晶莹，饱满无憾。

    连着几天，都是月嫦行影不离地陪着我，讲笑话，说典故，拼命让我忘了珍儿的不幸。

    珍儿的遗体已从太液池中捞出，周太后下了懿旨，将李珍以嫔礼，葬在西郊金山皇家妃嫔皇子的墓园之内，成化也下了圣旨，让李珍家乡的官员们比照后妃家眷的待遇，照顾李珍的父母。

    太后和皇上的两旨一出，宫里宫外，众赞，皇帝心地仁慈，周太后宽厚有容。

    我安心地和月嫦并头而睡，将我自来到未央宫的感受，细细地道与她听。

    “万姊姊，”月嫦羡慕地叹道，“你服侍了皇上十多年，再过两天，就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黑夜里，我没有笑，只是安静地想着心思。

    “万姊姊，皇上有没有问过其他姑娘的情况？”月嫦在腹前绕着手指，狡狡地问我。

    “嗯，他问过。”

    “他问了什么？是脾气，还是容貌？”月嫦的声音里，有一些焦火气息。

    “鬼丫头，你操得什么闲心！皇上是每一个人，都问了的。”才学禀性，家世籍贯，成化问的时候，不像在挑选妃嫔，倒有些像在挑县令官吏。

    问到繁英c云萝c晚馨的时候，听得更仔细一些，还问了是谁和我，相处得更好。

    他是在悄悄地暗示我，那一后二妃的名单，剩下的人选，将会在她们之中选出。

    我应该怎么回答呢？总不能张狂到为皇上去挑选妃嫔吧！

    “繁英相貌漂亮，听说，还有一副好嗓子；云萝温柔，女红的手艺最是出众；晚馨学问好，为人安静沉稳，每个人都很不错。”我恭恭谨谨地如实回答了成化。

    成化眼底深沉清亮，有一种清朗见底毫无渣滓的澄澈，敏感地捉住了我一瞬之间的焦灼c痴想，低下头来，轻轻劝我：“别担心，万姐。”

    我佯装着了无心事，一面勉强拼出温和的声音，答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一面却在心底滴出滚热的泪来。

    月嫦不解我心中又忐忑又担心的纠结，温热的雪白臂膀攀在我的肩上：“万姊姊，有没有想过，和皇上大婚的那晚，要怎么过呢？”

    我啐向月嫦，低声骂道：“真是给些颜色，你就开了染坊，哪里有你这样，不知羞的宫女！”

    月嫦依然紧紧地拢着我的肩，笑道：“这是极正经的事呢！我冷眼瞅着皇上的样子，好像还是不知关窍的鲁男子，姊姊你呢，也是个三十大几的老处女，如果不好好准备准备，到时候摸黑对不上榫卯，可怎么办是好？”

    我用劲扭了她滑腻腻的臂膀，笑道：“怎么好好的洞房花烛给你说得，像木匠做活一样粗鲁？”

    月嫦格格笑着，附上我的耳朵，说了好多白天里说不出口，也听不下去的秘辛经验。

    天顺八年四月初十，钦天监选出的黄道吉日，坤宁宫中，将要为十七岁的成化皇帝举行后妃采择典礼。

    从天顺六年就开始筹备的成化后妃采择，仿佛是命运在有意捉弄，一直不顺利，连连遇上宫中太后c皇帝的丧事，中间又出了一位待选生痘毁容，一位待选失足溺亡的怪事，一拖再拖，直到两年之后，才进行到最后的一章。

    未央宫中，十一位待选的佳丽天刚蒙蒙亮就起床梳洗了，她们轻轻揭开覆在妆镜上的红纱，那亮荧荧的明镜，就照上了自己青春娇好的容颜，缓缓取下玉簪，黑瀑般的秀发滑向柔美的粉肩，自然会有梳头的宫女，曼声而问：“姑娘，今天是要梳牡丹髻还是蝶鬓髻？要不要再加上金枝玉叶掩鬓，佩几朵今天送到的新鲜月季？”

    每一位佳丽都精心扮好妆容，均好脂胭，扑好腮红，有的柳眉入鬓，有的弯如新月，有的唇点樱桃，有的俏似彩蝶。

    司衣监绣衣局为佳丽们量身定制了绣花罗衫，衣衫上绣着团团的牡丹c玉兰c海棠c蔷薇等吉祥花卉，缤纷开满，争芳斗艳，又有圆圆满满的兆头。当初有十二种俏丽的颜色由大家挑选，可惜，如今用的着的，只有十一件了。

    月嫦为我争到玫红这样艳丽的颜色，她说：“年轻不妨捡深红c哑紫这样老成的颜色穿穿，反而可以衬出容颜娇贵；如今姊姊年长了几岁，一定要穿得俏一些，看着才年轻，一会站在一起，都是十七八的才好！”

    我说：“我一惯穿得素淡，好好的今天穿成这样艳丽，会叫人认不出来。”

    月嫦刮着我的脸，笑道：“姊姊是担心皇上认不出你来，一会儿金如意落不到你手上吗？！”

    我红了脸，心里倒又打起鼓来。

    沐浴干净身体后，月嫦替我系好湖灰色满绣折枝兰花抹胸，细细的银链绕过后背，交叉缠绕。再披上淡黄色素纱中衣，套上玫红团花宫装，腰带上也挂好叮咚环。长长的黑发绕成丰盈饱满的丫髻，一边一支纯金翟凤。这对金翟凤是当年宣德皇帝送给孝恭孙太后的定情之物，孙太后又转赠给了颂香。今天颂香为图大吉大利，特地借我戴上。

    这套衣衫我没有薰上寻常的香料，只叫月嫦为我佩上钟声远送的那件兰花清露的银项链，戴好之后，身上便萦绕着一股清淡芳馨的兰草之香。月嫦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觉得我头面上的首饰还是不够，又从妆奁里找出一支金凤步摇，正要插上我的发顶，我轻轻地拦住她，将那支金凤步摇裹上绵纸，珍重地放回妆奁匣子，淡淡地告诉她：“这只步摇，是我的嫁妆，要到新婚之夜，才能戴。”

    月嫦为我向发顶处簪上一朵黄芯粉边的新鲜月季，后退几步，端详再三，一番称赞：“今天的姊姊，真像是一朵盛放的玫瑰！”

    明镜斜照，我仿佛看到那个十岁的自己，在清宁宫里临水照镜，不远处，一位身穿黄袍的青年男子，静静地打量着我。

    今天，是我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一天。

    我起身，走出房门，走下台阶，独自在心里担心着，期盼着，再过一两个时辰，我的身份，就要改变。

    终于，在三十四岁这一年，要和一位男子，在众人面前，结为连理。

    不由得在心里微微而笑，悲喜交集。

    未央宫里，往来穿梭的宫女太监，仿佛都没有了，就连自己，也觉着没有了。天地间只有一团愉悦，一腔温柔，一片绵绵的情意，我走向低垂的翠柳，就以为自己是一枝轻摇的柳枝，我举袂迎风，就觉得自己是一缕宛转的云流，抬头望天，又把自己以为是那明灿的阳光。我的心，从来没有像这样舒展轻盈过，恍惚中忆起颂香吟诵过的一句诗文：“愿得一心人，白首莫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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