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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杀猪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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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高白马往北走了,往北不是往南?”

    那个事事反应慢半拍的衙役进城去接杨鼎瑞的家眷,另一个胆子稍大的留在原地,看着他们运送尸首的板车,也跟刘承宗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刘承宗还是对高迎祥的去向感兴趣,给小钻风解下鞍,抱着胳膊对衙役套话。

    “小人记得真切,黑压压的人看不到边,顺着延川往北走,塞门所守军望风而逃,不会有错。”

    往北走。

    不会往北走得太远。

    记忆里的高迎祥是豪爽的边地马贩,走私商货军马,对路途最为清楚。

    而刘承宗也曾从鱼河堡去往西面,知道安塞北方的靖边堡c龙州城c清平堡c威武堡,还有二道边墙固若金汤。

    他对高迎祥向北的举动感到疑惑,并试图在可能的方向上预判高迎祥下一步向哪里行动。

    其实刘承宗知道,他就算预判出高迎祥的准确动向也没无半分用处,但还是控制不住的想要进行判断。

    就像落水的人不知身旁哪一根才是救命稻草,却还是不停地想要握住。

    仿佛这能给每个人带来更多生存可能一样。

    衙役说完高迎祥的去向,不管陷入沉思的刘承宗,攥着手上油饼扯成两半,先用带污渍的麻布包住一半,另一半塞进嘴里大口咀嚼,活像只大仓鼠。

    他看起来很久没有吃过带油水的东西了,怕他噎着,刘承宗解下水囊给他递去,衙役接过水囊灌下两口这才不住地道谢。

    吃饱喝足,衙役左顾右盼,喘着气就像是吃累了,依靠着堆满尸首的板车身子慢慢滑下去,坐在车边的黄土地上,闭着眼睛享受片刻饱食时光。

    突然官道不远处传来脚步踏地之音与沉重的喘息,打断刘承宗对高迎祥去向的沉思——他的余光看见有人手提尖刀c肩上扛个小娃娃,喘着粗气快步走近。

    那是个年约三旬的男人,脸面生得普通c个头也不高,身裹肮脏厚短袄,灰扑扑看不出本来颜色,但衣裳里身骨五大三粗,看着像个练家子。

    见惯了皮包骨头的灾民饥民,像这种明显比别人大一圈的男人,轻而易举让人觉得危险。

    刘承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余光瞧见这个身影的刹那如芒刺在背,第一时间握住刀柄后撤半步与衙役拉开了距离,整个人紧绷着。

    离近了,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官道上磕起头来。

    哐哐三个响头,把刘承宗磕懵了,也吓得衙役翻滚起身拦在前头,惊叫道:“郭扎势你疯了,府衙将爷当面犯什么浑,不要命了你!”

    可男人不管惊慌失措的衙役,抬起头双眼通红,言语透着冲动和紧张,语速很快。

    “一把米,我只要一把米。”

    刘承宗没说话,也没拔刀,牵马后退半步,望向衙役眼神疑惑。

    他刚才听见衙役叫这人‘郭扎势’,扎势是个形容词,一般没爹妈给娃起这名儿,肯定是外号。

    既然知道外号,那多半知根知底。

    衙役很仗义,言语虽是在驱赶郭扎势,身子却有一半挡在刘承宗前头刘承宗可不觉得衙役是怕郭扎势把自己刺死。

    那剔骨刀对顶盔掼甲腰悬利刃的他并无威胁,更像防着他把郭扎势杀了。

    “郭扎势,老七去城里给将爷办事,将爷答应了给饼子,葱油烙的,赶紧来磕头,给将爷认错。”

    衙役火急火燎地说罢,连忙转身对刘承宗点头哈腰道:“将爷,他是安塞城的杀猪匠,城里没猪了。”

    “杀猪匠?”

    刘承宗上下把郭扎势打量一番,小臂结实得吓人c整个身体像个门板子c两个腮帮子鼓鼓的。

    杀猪匠不是肉铺里的屠户,每个村庄皆有这个古老职业,哪怕村庄再小c人丁再少,和棺材匠一样,是较为德高望重的营生。

    相对而言是村庄里有人缘c生活条件较好的人,谁家需要动手杀猪,就会找杀猪匠,报酬一般是给点钱c管顿饭,再留下蹄子。

    赶上乡邻要立个字据,通常都会把这些匠人请过来当个见证人。

    过去长起来的大肥猪要四五个壮汉按住才能杀死,可到如今这个职业已失去存在的意义,人都要饿得活不下去,黑龙王庙山的鸡子饿得眼都睁不开,更别说猪了。

    似乎是衙役口中葱油烙的饼吸引了郭扎势,他牵着跪好的小娃,默不作声看着刘承宗。

    “我今天给你一块饼,到明天你又要怎么办?”

    不是刘承宗心疼一块饼,他对饼不心疼,但确

    实不喜欢郭扎势这种武装乞讨的态度,何况他觉得没意义。

    给他张饼子,对郭扎势c对刘承宗,都没意义。

    有何意义?

    一顿吃不饱的饭难道能被称作知遇之恩吗?这至多是精准扶贫,过了今天这父子俩往后该饿死还是饿死,该去当强盗还是去当强盗。

    个人本有个人际遇,但刘承宗想验证件事。

    郭扎势并不迷茫,他的目标非常清晰:“我只要一顿饭,绝不缠着拖累将爷。”

    那一瞬间刘承宗脑子里有许多想法,正逢着那早前进城的衙役拉着板车,板车上坐惊魂未定的妇人与三个童男童女,他看着板车问道:“会赶车么?”

    “嗯?”

    杀猪匠不是傻子,作为杀猪匠其实见识比许多农人多得多,最开始没反应过来,不过紧跟着就连忙道:“会,牛车马车都会。”

    “家里还有别人?”

    “没了,就我娃,他吃的不多,有一点就能活。”

    “给我赶车,管你一天两顿,未必能吃饱,干不干?”

    郭扎势捣头如蒜,把刀子扔在地上,不但自己磕头还拉着小娃一起,才磕三个头,人已哇哇大哭乃至嚎啕。

    这哭泣来的太过突然,让刘承宗手足无措。

    没人想死,尤其是饿死,所以为多活一两天的幸运,磕几个头可以理解。

    但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没有三十多岁的男人会因为一份这样的工作而哭泣,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哭得像个娃娃。

    他说这是第一次乞讨,他祖上四代都在安塞城杀猪,一代代子承父业,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

    安塞城没有猪了。

    当天崩地裂大厦倾颓,他成了最没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