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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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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浓稠,天上墨云层叠,将月亮囚于其中,林中静谧,只余夜风刮过树枝,发出噼啪脆响。

    曲瓷抱着双臂,冷的直哈气,站了半盏茶的工夫,身后才传来窸窣脚步声。

    “沈白——”

    她惶然回头,乌云散开,林下疏疏漏月光,陆沈白从林中而来,宽袖长袍在夜风里盈飞,像是要随风而去的谪仙。

    “沈白——”

    曲瓷心下不安,踉跄跑过去,一把握住他的袖角。

    俄尔,风停,曲瓷却不肯松手,她不敢去看陆沈白的脸色,只怯弱解释:“那次是意外,我,我不是……对不起。”

    虽说这是先前的事情了,可如今她顶着陆沈白夫人的名头,这事有一半,就会算在陆沈白头上。

    是她连累陆沈白了。

    陆沈白看着脑袋都快垂到地上的人,沉默片刻,开口问:“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是我连累你了。”

    陆沈白眼脸下沉,抬起曲瓷的下巴,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语气淡淡的,带着几分不满。

    曲瓷神色茫然,但很快,她又想到了问题的根本所在——

    “我不该去逛花楼。”

    她不去花楼,就不会有今天这事了,但那时是情势所逼,她也是误打误撞进去的。

    “沈白,我——”

    “下不为例。”陆沈白曲指,敲了敲曲瓷的眉心,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你也是胆大,静宁王都敢招惹。”

    晏承颇受圣上偏宠,皇子公主都得让他三分的。

    “我那时候,又不知道他是静宁王,”曲瓷揉着眉心,小声嘟囔,察觉此事翻篇后,又好奇问:“你刚跟王爷说了什么?”

    “流民的事。”

    曲瓷很怀疑:“他能听得懂吗?”

    “……”陆沈白哑然失笑,过了片刻,才意味深长说了句:“阿瓷,虎父无犬子。”

    “哈?!”曲瓷回头,看了一眼,正在逗怀中娼伶的晏承,呆住了。

    人困马乏,众人在凤凰坡休憩了一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曲瓷就被人轻轻晃醒了,她困倦睁眼,陆沈白近在咫尺。

    “阿瓷,醒醒,该走了,去马车上再睡。”

    “这么早?”曲瓷打着哈欠,眼皮耷拉在一起。

    陆沈白轻轻嗯了声,扶着她起身,替她系狐裘的带子:“今日怕是有雨,早些出发。”

    天色阴郁,山尖笼雾,确实是有雨之兆。

    而押送粮银之物,最忌讳这种天气行路的。

    曲瓷揉了揉脸,昏昏沉沉跟着陆沈白下山。

    刚到山脚下,突然传来齐刷刷的抽刀声,曲瓷一个激灵,身体立刻站直了。

    她抬眼望去,百十来人堵在官道上,他们衣衫褴褛,眼窝深陷,双目呆滞无神,个个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其中有一半还是老弱妇孺,此时他们黑压压挤在一起,像一群被迫迁徙的卑贱蝼蚁。

    是昨晚那帮流民。

    “啊呀,”晏承怀中的娼伶尖叫一声,揪住他的衣襟,颤声道:“王爷,这群贱民怎么又来了?您快下令,杀了他们,妾身怕。”

    “好姐姐不怕,我这就下令,都愣着干什么,还不——”

    “我让他们来的。”有人打断了晏承的话。

    晏承回头,看到陆沈白,怔了下,旋即怒骂:“陆沈白,你疯了吗?皇命是要我们去钦州赈灾,你想做什么?”

    陆沈白淡淡道:“做陆某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说完,他绕过晏承,朝两方对峙的地方走去。

    “是他!”

    流民中里一阵骚乱,有人认出了陆沈白,高声道:“就是他让我们来的。”

    众士兵回头,见到陆沈白,齐齐惊愕道:“陆大人——!”

    “呜——”有小孩刚发出哭声,就被母亲捂住了嘴巴。

    陆沈白抬手:“都把刀收了,是我让他们来的。”

    士兵们面面相觑,但这一路上,他们已经习惯听陆沈白发号施令了,闻言立刻将刀收了。

    有人问:“陆大人让他们来,可是有什么打算?”

    “带他们同行。”

    此言一出,士兵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带着这些流民,万一他们半路上打赈灾粮的主意,怎么办?圣上是要他们去钦州赈灾,若半道上赈灾粮银出了事,他们都得掉脑袋。

    “带上他们太危险了。”

    “陆大人三思啊!”

    劝说担忧声此起彼伏,晏承瞬间火冒三丈,握着扇子就要往下冲,有人突

    然挡在他面前。

    “让开!”晏承撮着后槽牙:“本王不打女人。”

    曲瓷站着不:“王爷稍安勿躁,先听听沈白怎么说。”

    身后是惶惶不安的灾民,身前是极力反对的士兵,陆沈白一身素袍,立在官民之间,平静开口,却是在质问士兵:“此行我们是去钦州赈灾,他们亦是钦州灾民,为何不救?”

    “这不一样嘛,”有人小声道:“陛下要我们去钦州赈灾,又不是救钦州的灾民。”

    “所以要他们回到钦州地界,我们才能相救?”

    那人想接话,但见陆沈白面容肃冷,又脑袋一缩,把嘴闭上了。

    “诸位的担忧,陆某明白,陆某亦与诸位一样,以圣意为先,但——”陆沈白侧开身子,抬手指向那群难民,凌冽质问:“烦请诸位抬眼看看,山雨将至,若我们不搭救,他们能否活着走出这里?”

    山风刺骨,一群蓬头垢面的难民,瑟瑟发抖挤在一起,他们面色脏污,目光希冀卑微看着他们。

    “呜,阿娘,我不想死。”

    稚嫩的哭声,像把钩子,瞬间勾出了他们心底的惶恐,以及求生的渴望。

    “官爷,救救我们吧。”

    有发须皆白的老者,双目通红,艰难跪下去,低低哀求着。

    继而,所有灾民陆续全跪了下去,即便生如蝼蚁,他们依旧想活着。

    一时山道上,悸哭哀求响彻云霄。

    晏承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面色不善,却没再说话了。

    曲瓷站在他身侧,怔怔望着迎风而立的陆沈白。

    昔年清瘦羸弱的少年,在时光荏苒中,突然长成了一棵可以庇佑他人的松柏。

    看着这样的陆沈白,曲瓷突然就很想与他站在一起。

    可刚迈开一步,她又蓦的顿住了。

    抛却陆夫人这个身份,她有什么资格,与这样的陆沈白并肩而立呢!

    晏承偏头看了她一眼,张嘴说了句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雷声遮住了。

    “轰隆——”

    雷声轰鸣,像是迫不及待要食人的秃鹫,在他们头顶盘旋,久久不散。

    众人神色变得游离不定起来,但却无人松口。

    在长久的沉默里,陆沈白再度开口:“皇命是命,人命亦是命,两者皆不可抛,他们是陆某叫来的,

    陆某自会对他们负责,孟昙。”

    “属下在。”孟昙上前。

    “王爷打头阵,你压赈灾粮银走中间,我殿后,让他们跟在我后面。”吩咐过后,陆沈白扭头,去看晏承:“王爷可有异议?”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晏承身上,有哀求,有探究,还有意味不明的。

    晏承眉毛挑的老高,没好气道:“你都安排好了,本王有意见有用吗?磨磨蹭蹭的,赶紧走。”

    说完,搂着娼伶上了马车。

    两位钦差发了话,底下人自然不敢违逆,一行人继续赶路了。

    孟昙去前面押车了,陆沈白便自己驾马车,曲瓷坐在车辕上陪他。

    雾锁山头,林中染翠,树枝擦着车篷飞过,抛出一串串晶莹的夜露,似美人垂泪。

    陆沈白突然问:“在想什么?”

    “在想你要带他们去哪里。”

    陆沈白轻笑一声:“那阿瓷想出来了么?”

    “不是长水就是阜宁。”

    陆沈白偏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

    曲瓷拢着手炉,继续道:“这些人是从钦州逃出来的,他们必然不肯再回钦州,可一直带着他们,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他们突生异心,那你可就真成东郭先生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就近安置,而离这里最近的,除了长水就是阜宁。”

    说到这里,曲瓷歪头看向陆沈白:“可是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笃定,长水或者阜宁的县令会收这些难民?”

    陆沈白眼底滑过一抹赞许:“阿瓷觉得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曲瓷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了,陆沈白也没再卖关子,坦诚相告:“阜宁,不过我不笃定,阜宁县令会收留他们。”

    曲瓷瞬间睁大眼睛:“不笃定,你还敢——”

    “夫人莫慌,”曲瓷安抚住曲瓷,望着前头的队伍,轻笑道:“阜宁县令同意与否,要看王爷的面子够不够大了。”

    “晏承?!他——”

    曲瓷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

    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到日暮时分才赶到阜宁。

    陆沈白提前派人通知阜宁县令了。

    是以一下马车,便见老县令颤巍巍候在城门口,见到晏承后,老县令感激涕零道:“老朽此生之年,能见到恩公之子

    ,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你死不死的,本王不感兴趣,”晏承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一进府衙,便直接开门见山:“本王途中救了些灾民,你看你能不能把他们安置了?”

    晏承的父王,对这县令有活命之恩,此番晏承开口了,这县令自然满口应了:“王爷放心,此等小事,包在下官身上。”

    “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去安排,他们都在外面等着。”

    晏承将老县令赶走,整个人虚脱了一般,瘫在椅子上长舒了口气,然后恶狠狠看向罪魁祸首。

    曲瓷立刻闪身过去,挡在陆沈白面前,笑眯眯道:“王爷深明大义,那些灾民定然会感激您的。”

    晏承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出来,极力克制着,才没把茶盅砸到曲瓷那张欠扁的脸上。

    快到阜宁时,陆沈白才说,要劳烦他到阜宁县令这里来刷个脸。

    晏承当然不干。

    曲瓷就幽幽道:“他们现在是流民,可若王爷您不肯施于援手,他们说不定会变成暴民。”

    “永和三年,川州地,官员赈灾不利,暴民作乱,死伤无数;永和九年,琼州旱灾,赤地千里,官员贪污赈灾粮,灾民揭竿起义,连杀两州知府。”陆沈白说到这里,抬眸看着晏承:“据陆某所知,这两次□□,最终都是静宁王率军镇压下来的。”

    陆沈白每说一段历史,曲瓷就悠悠说了句:“王爷,虎父无犬子啊!”

    说到最后,几乎是用老王爷,把晏承逼来的。

    现在晏承一看到他们夫妇俩,满肚子都是邪火:“滚滚滚滚!本王看见你们俩就心烦!”

    赈灾队伍在阜宁歇了一夜,确保县令安置好灾民后,他们一行人又直奔钦州而去。

    越靠近钦州,曲瓷心里的疑惑越盛了,见陆沈白也神色肃冷时,她这才忍不住开口:“你也发现了?”

    “这一路行来,乞丐越来越少了。”

    钦州是灾区,因灾乞讨的人只会更多,但他们这一路行来,乞丐却越来越少。

    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公子——”孟昙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前面又发现了好几具尸体。”

    陆沈白问:“跟前几天发现的一样?”

    “是,有饿死的,也有他杀的。”

    “他杀

    ?”曲瓷呢喃着,这个范围就可大可小了。

    饿到极致,人们抢食杀人,是他杀;官府为掩盖罪刑,清理灾民,也是他杀。

    曲瓷问:“那沿途的树木呢?”

    “树根树皮全被扒拉干净了。”

    曲瓷突然就有些怕了。

    她不知道,沿途遇到的这些尸体,是不是钦州官员给的下马威,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

    钦州的□□,深到已经超过他们预想的了。

    “沈白——”她担心陆沈白。

    他虽担着赈灾钦差之命,但手上并无实权,赈灾倒是好办,可他要如何在群狼环伺中,核对查处粮银库存?!

    陆沈白轻笑一声,握住她的手腕:“没事的,这些我能应付,倒是你。”

    “我?我怎么了?”

    “进城后,我要赈灾,还要查库存,怕是无暇顾及到你,阿瓷,你——”

    话说到一半,前面突然传来吵嚷声。

    很快,孟昙去而复返,压低声音道:“公子,钦州知府率官员来城门口相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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