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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为难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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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8年夏

    “奶娘, 我觉得不仅仅是做妾的事儿。你看咱们前院的那年轻媳妇,跟我差不多的年纪。她还是生了儿子的正房呢。可她男人一死,她不也得立即回娘家再嫁了。”白丽梅消汗了, 自觉脑袋能想事儿了, 便一边思索一边慢慢说道:“奶娘, 我怎么觉得嫁人不是女人一辈子最好的出路呢。”

    “不然呢?一辈子不嫁, 死了往哪儿埋?”奶娘笑着问。

    “奶娘,我一定会给你选个风水宝地的。”白丽梅赶紧表态。

    “我要风水宝地干什么啊。逢年过节的,我一个没儿没女的孤老婆子,可还有人供碗饭?还是清明节、中元节的时候有人去扫墓填土?”奶娘使劲地拉扯麻线绳,把自己对未来的担忧,宣泄在狠狠的扎鞋底的锥子上。

    “奶娘, 你放心。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去的。”白丽梅宣誓一般地说。

    奶娘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然后就嗔怪起白丽梅了:“姑娘说的什么傻话呢。我的身契在太太那儿,你去给我上坟扫墓,会折了我来生的福气呢。”

    “这……”白丽梅为难了。

    “姑娘,你听我说啊。我这辈子就这么个奢望:等我死了,要是能行的话, 你就把我埋在离你姨娘近点的地方。我不是说要进白家的祖坟地,你姨娘本就在白家祖坟的地边儿。隔个道就是野地了。我的意思是白家的这支吧, 也在四平传承了好几百年, 只要白家不断子绝孙,总会有人给祖宗、给老爷太太他们上坟烧纸。你姨娘生了你,还给老爷怀过儿子,怎么也能分润到一点儿的, 你说是不?她得着啦,管多管少也会给我一口饭吃的。”奶娘自然而然地说着这些话,然后她趁白丽梅不注意, 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

    白丽梅的心头这时候突然涌上来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想法,若我是个男孩子,是不是就可以做到更多了?但她跟着就再度想起姨娘说自己幸好不是男孩子才能活命的话。她转着眼睛想了很久,然后才小心地问:“奶娘,要不你嫁人吧。”

    奶娘摇头道:“我这个年纪也不可能生孩子的,我嫁谁?姑娘尽说笑话了。”

    白丽梅憋了一会

    儿,小心翼翼地建议:“那——我们找个儿孙俱全的人家,然后你抱养个小孙子放在身边养,如何?总不能让你百年后没了香火祭祀。”

    奶娘再度摇头:“姑娘,哪家会缺老太君供奉?那些有孙子的人家了,哪家的儿子和儿媳妇会愿意多个继母压在脑袋上。我跟你说,就我这模样长相,20岁的时候还勉强好嫁,30岁的时候,就没有男人愿意掏钱给我赎身了。所以班主才在老爷上门的时候,痛痛快快地收钱放人了。”

    “那,要不找个没孩子的鳏夫,然后抱养一个孩子呢?”白丽梅换一个方法。

    “姑娘,不是奶娘说话难听,那稍微有点能耐、能养活媳妇和孩子的男人,就是到了六十岁,他们也想娶18岁的大姑娘。到了我这般岁数还无儿无女的鳏夫,你确定他有养活我和孩子的能耐?别是什么能耐都没有,还等着我赚钱买米了。”奶娘在白丽梅愣怔的模样里,神色仍如平时一样地纳鞋底。“我这辈子啊——比夭折的、比横死的,我已经赚到了。”

    “那奶娘,”白丽梅手抚肚子说:“若这个是儿子,奶娘帮着我一起把他养大,将来我把奶娘你葬在我身边,有我的就有你的。若是女儿,那我就不好说她的后人会怎么样。但将来我把你葬去我姨娘边上。好不好?”

    奶娘纳鞋底的锥子就停留不了。好半晌之后,她抹干净眼泪,很坚定地对白丽梅说:“姑娘,你这肚子里的一定是小少爷。我陪着你把小少爷养大。”

    *

    到了下一个聚会的日子,白丽梅又去了孙府。这次的聚会上,孙太太说在武汉保卫战中,牺牲的飞行员里有原东北军的。她这才知道东北军的飞行员就有三百多个呢。

    孙太太知道她对东北军实力不了解,故而在没有妨碍的情况下,她愿意多对白丽梅说一些。“当初大帅跟两湖巡阅使吴佩孚开战,就因为没有空军、海军吃亏了。回头大帅就在东北军中选出了一批人送去法国学习。”

    有人附和着孙太太说:“我记得我当家跟我说,那时候吴佩孚的海军隔老远往火车道上开炮,他们那时候都被炸傻了。”

    “还不只是这样呢。天上还有飞机往下扔炸弹。我当家的

    说什么时候见过这样打仗啊。飞机一来,就把下面的队列全震散了。”

    “是啊是啊,怎么吆喝都没用。那些胆小鬼漫山遍野地乱跑。”

    “只有少帅统领的那部分,按着操典没乱队形地撤退了。大帅那时候好生光火,把老家伙们骂的狗血淋头。也就那时候,少帅开始带兵的。”

    “第二次再跟吴佩孚打,咱们东北军也有飞机,还有军舰了。”

    “哎,你们去过镇海号没?镇海号上还能搁飞机呢。我当家的带我去看镇海号,看飞机从甲板上起飞。我当时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你上船了?”

    挑起镇海号话题的人就讪讪地说:“没有。隔在不远的船上往镇海号那边看。我倒真想上去看看呢。但是我那当家的说军舰忌讳女人上去。他可不敢冒犯沈处长。我这辈子顶遗憾的就是没上去镇海号了。”

    提起镇海号,让这些女人想起它和伙伴们的最终归宿,聚会的气氛陡转。

    这时,程太太就站起来给大家添水,笑眯眯地说:“亏得沈处长厉害,第二次跟吴佩孚开战的时候没把渤海舰队都俘获了。一下子就壮大了咱们的东北海军。”

    气氛被程太太一句话拉回来了。有人接话:“所以后来大帅就赢了。我们也跟进了北平。”

    “好好看了过去皇帝的住处。哎,我跟你们说,我第一次去逛紫禁城,看着年久失修的房子,朱漆脱落、墙砖、窗棂破旧,我那时候想的居然是王谢堂前旧时燕。”

    挨着她的人就笑:“那也不会飞入寻常百姓家。”

    “你这是怎么解释呢?”

    “我的意思是说高门大户的,谁家会允许燕子在屋檐下做窝啊。那燕子也是有灵性的,上一年在哪儿做窝,下一年还在哪儿的。”

    “刘禹锡的意思是说原来显赫的大户人家都不存在了。”

    “那你在故宫看到燕子窝没?”

    “没有。”气质和程太太接近的女人摇头。“我就是那时候心里涌起和诗人一样的沧桑感罢了。不过我那时倒是想了,要是能在故宫住这辈子,才不管我当家的纳多少人进门呢。”

    “哈哈,你这心愿可不小。是想当皇后娘娘啊。”

    “是啊。就那么一想而已。不给想

    吗?”

    “你那是想复辟。不过你要是早生几百年,还真有可能进朱明王朝的后宫。朱家都是从平民百姓中挑选后妃的。”

    “也不可能。明朝一般是在京畿附近选妃。好像在我的记忆力,就没去东北三省选过人。”

    “是嫌弃咱们东北女人太泼辣了?”

    “你记错了。明朝在辽宁选过的。”

    “就你那性格,还你当家的纳多少人你都不在乎呢。谁去八大胡同揪人回家的?啊?”

    嘻嘻哈哈的笑声响起来,话题越歪越远……

    笑闹了一会儿,有人把话兜回来、看着是替白丽梅问,实际是要捧孙太太这个主人:“你家孙将军也是那时候学会的开飞机吧?”

    “我家老爷不是那时候去的法国,他是后来跟少帅一起在奉天学的开飞机。”孙太太的笑里带出了因丈夫而生的自豪。然后她接着给白丽梅介绍东北军的空军力量。

    “大帅痛定思痛,决心大力发展空军、海军,还要自己造坦克、造枪造炮。大帅不仅在东北军里挑了一批人出去学开飞机,还办了航校,请外国教练过来帮着培养飞行员。到9.18时,东北军除了从法国、德国买的飞机、还有打败吴佩孚缴获的,东北军自己的兵工厂也造了一批飞机。总数量加起来超过了三百架呢。我家老爷试开过咱们自己造的飞机,说不比从国外进口的差。”

    “是啊,奉天还有咱们的飞机厂,兵工厂。我家老爷说咱们的兵工厂一年造出来的大炮能有150门,步/枪6万多支,机关枪1000挺以上。炮弹和子弹的数量,足够东北军随便用的。还有下属的迫击炮厂,每月可制造迫击炮80门。罗太太,你不知道迫击炮吧?”

    白丽梅赶紧说:“迫击炮是什么?”

    “是一种便携的火炮。炮架平时和炮筒是分开的。小的两个人背着,大的要用车拉。使用的时候特便利。把底座支上,炮筒安好就能用了。”

    “这么厉害啊!”白丽梅应时送上赞叹。

    “是啊。我跟你说东北军大量装备的80毫米迫击炮,性能比75毫米野战炮都厉害。还有少帅带进关的部队,装备的是150毫米的迫击炮。你知道150毫米是指什么吗?是大炮的口径,就是炮管的粗细度。炮口粗,炮弹就大,炮

    身就重,然后射程救远。像75毫米野战炮能打出去12000多米……”

    这位当家的在炮兵旅,开口就是详尽的一串数据和专业名词,白丽梅在崇拜中听得云里雾里找不着北了。

    那位还接着说呢:“我家那小子去过一次迫击炮厂,回来就跟我说他以后要造炮,要造最好的迫击炮。被他爹一脚踢去法国了。哈哈。他爹说学会了,再回来吹牛。”

    “你儿子?我记得上回你说他回国了?”

    “是啊。”说话的妇人脸色复杂起来,是骄傲里混着担心的表情,甚至还有更多的白丽梅不能认读出来的情绪。“他直接去了武汉兵工厂。在那儿造炮呢。唉!爷俩都在武汉,我这心里就一直提溜着没放下过。”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我家的那几个小兔崽子,他们要是有这本事,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他才20岁,大学都没读完,他会些什么啊。不过他爹倒是说武汉兵工厂接纳了他不少的提议。也算是没白花那些送他出去的钱。”

    “这可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了。”

    “那绝对是。”奉承话围绕那妇人响起来。

    隔了一会儿,有人叹息道:“可惜了我们的兵工厂,最后都便宜给小鬼子们了。”

    一句话勾起了当家的那位在海军的太太的眼泪,她说起“镇海号”等战舰去年的沉没,少壮派的太太们都留下悲伤难忍的泪水。她们除了哀恸江阴会战阵亡的烈士,就是哀恸少帅的不得已,哀恸如今已经被中央吞并的东北军,以至重返家园遥遥无期。

    ……

    哭的人太多,聚会草草散了,而白丽梅拖到最后还迟疑着不肯走。

    孙太太见状就说:“罗太太,你有什么要跟我说吗?”大病初愈的孙太太,面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红唇令她的病态更明显。但她对白丽梅的态度却很温和,那是从眼神里传达出来的、发自心底的温和。

    白丽梅放心了。她略局促地笑笑,很恭敬地说:“孙太太,我娘家姓白,成亲后外子给我取字丽梅,若您不见外,您就叫我丽梅吧。”

    “好。”孙太太很干脆地应了。“我娘家姓张,与大帅是同族,但早出了五服。我小字凤仪,是我出嫁前先父取的。我长你一

    些年纪,托大叫你一声丽梅妹妹了。”

    “凤仪姐姐。”白丽梅站起来行礼。

    孙太太起身还礼,然后说:“你有什么尽管问吧。”

    白丽梅踌躇了一下,迟疑又小心地问道:“凤仪姐姐,9.18前,东北军有飞机,还有近三十万的正规军,为什么一枪不发地就让出了东北?”

    孙太太苦笑了一下说:“这事儿说来话长。起因是大帅过世一年后的‘中东路’事件。‘中东路’之事是国民政府的革/命外交政策引起来的。那时少帅被全国形式所迫,在舆论的敦促下,以武力强行收回了当时为苏/联掌握的中东铁路部分管理权。大鼻子自然不干了。因为他们还要靠着中东路支援国内的红军,好搞他们的共产国际。”

    “共产国际?我在北平听说过。”

    “是啊。苏/联要把红旗插遍全世界。但红军在国民政府眼里就是共/匪。当然现在不能那么说了,我们跟共/产dang是盟友,是要一起打日本鬼子了。结盟这事儿利益一致就能达成。”

    白丽梅赶紧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孙太太的话。她问道:“然后就是大鼻子和东北军打仗吗?那时候我已经记事了,记得我家老太爷非常紧张,我母亲还想提前把我送去罗家呢。”

    “你和罗参谋是娃娃亲吗?”

    “嗯。”白丽梅脸上浮现幸福的笑容。“我和外子定亲十年成婚的。”

    “那你可真不容易。好多家里给定了娃娃亲的,男人后来上了新学,不是另娶,就是把人扔在家里伺候公婆。”

    白丽梅腼腆地笑笑,脸上显出回忆的美丽:“外子小时候身体不好,差点被舍到庙里了。开始每年我公婆都会把他送到我家住半年以上,跟我一起玩耍、吃饭。上中学以后才去奉天的。”

    “是你的命格旺他吗?”孙太太好奇地问。

    白丽梅点头。

    “那就难怪他到哪儿都带着你。也是的,除了你,也没谁能想出那样救他的法子。”

    白丽梅顿了一下说:“我也因为他改变了命运。嫡母把我记到她名下了。”

    孙太太点头,难怪自己觉得白丽梅超出一般人地会看眼色,原来她是庶女出身。她也一下子就理解了白丽梅不肯捐出耳环了,估计那非常可能是

    白丽梅唯一装点门面的首饰……她也理解了罗介亭给白丽梅提供读书的机会——怕白丽梅出门给他丢脸。

    这是命里互相拉拔的两个人!

    想到这儿,她对白丽梅更怜惜了。这眼看着要生了,最是要人帮助的时候——夫家在千里之外,丈夫杳无音信;要财要物也皆无,唉!还要自己绣花挣饭吃,真没比孤儿院的那些孩子们强到那里去。

    孙太太对白丽梅的怜惜上脸了,白丽梅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孙太太就赶忙别过这个话题,继续说“中东路事件”。

    “29年,就是大帅去世刚满周年,少帅不得不强行收回中东路的权益,然后大鼻子就派了军队到东北。两军沿着中东路开战,半年后东北军战败了,被迫与苏联代表谈判,达成《伯力议定书》。”

    白丽梅如听天书一般。孙太太说的每个字她都听清楚了,但合在一起,她不明白。她呐呐问道:“凤仪姐姐,我才听说的东北军那时候的武器不差啊,怎么就败了呢?”

    孙太太看白丽梅的懵懂模样,就知道她心里没明白少帅的位置。于是,她先耐心把少帅与苏/联战败的原因和后果分析给白丽梅。

    “丽梅,中东路之战前后打了五个月,开始东北军还有还手之力,后来就被大鼻子压着打。战败的原因,不仅有元老派不服从少帅指挥、调派的敷衍,还有个别将士贪生怕死、临阵投降因素的影响。其实啊,根本原因还是东北军实力不如大鼻子。而29年这一战的后果是极为严重的,因为不仅影响了东北军的锐气,还让小鬼子看到挑衅之后有成功的可能。丽梅,我说句心里话,东北军如果和小鬼子们硬拼的话,结局只有一个‘输’字。”

    白丽梅不相信这种论调,她呐呐道:“东北军没有与小日本的一战之力?”

    “一战之力自然有。那时候东北军光骑兵就有五个旅,关内还有20万的强兵。但我问你一句:若是东北军跟小鬼子打得两败俱伤了,那一直虎视眈眈盯着东北的大鼻子,是不是就要渔翁得利了?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白丽梅先是吃惊地张大嘴,片刻后点头,小声地问:“凤仪姐姐,那东北军岂不是既不能跟大鼻子拼到尽

    ,也不能跟小鬼子玉石俱焚,左右是怎么都讨不到好了?”

    “是啊。跟大鼻子打的时候,小鬼子也在一边等着捡便宜呢。所以,面对小鬼子咄咄逼人的挑衅,国民政府议定后通知少帅:要回避冲突,要忍让求全。当然了,私下里也有说不出口的理由,就是盼望小鬼子能有大鼻子一样的心思,拿到29年7月以前的那些特别优惠也就罢休了。”

    “但是小鬼子他们没有。不仅没有,还想三个月内占领我们全国……”白丽梅这些天跟少壮派的太太们混在一起,相关军事态知道了不少。

    “是啊!谁也没想到小鬼子会贪得无厌啊。少帅听从中央政府的指令回避冲突,并没有避免得了小鬼子们的得寸进尺。这里面还有其它的原因,比如9.18之后的全国形势,中原大战刚刚完结,东北军的元气还没有恢复;汪公在南方拉着蒋公的反对派唱对台戏,蒋公下野等。总而言之,国内的军政形势是一团乱麻。少帅那时若是跟日本鬼子拼命,是得不到中央的援助的。”

    白丽梅这时宛如第一天进小学那样,认真地听孙太太说话,眼里全是满满的钦佩。

    “我们可以这么说,日本鬼子一直觊觎东北,有大帅镇着他们不敢搞大作。但十年前的中东路战败再加上国内那时的形式,给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机会。怪谁?兄弟阋墙,外人欺上门罢了。”

    白丽梅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啊。都说罪责在少帅的不抵抗,原来背后还有这么多的事情。”

    孙太太沉重地点点头。然后略歪斜地靠在椅背。

    “其实蒋公和少帅选择不抵抗,主要是怕碎了玉瓶,想着卧薪尝胆,终有一日会逐出日本鬼子的。还有就是希望包括苏/联在内的国际社会,不会坐视不管日本的侵略行为,特别是苏联不会允许日本人兵临远东,迟早要出手。然而,这只是蒋公和少帅的臆想。国际社会并没有怎么地日本,而苏/联还要防着他们背后的德国。”

    “抗张啊,现在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事。”孙太太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了。

    白丽梅这时站起来说:“凤仪姐姐,我要回去了。谢谢你今天可我讲了这么多。”

    孙太太笑着

    说:“看我这好为人师的臭毛病,居然忘记你快生了。丽梅,你现在是不好累着的。我让赵姐送你回去。明天我让程太太过去给你讲‘革/命外交’的由来,还有‘革/命外交’对中国的影响。”

    说着话,孙太太摇响小几上的铜铃,仆妇赵姐很快走进来。

    “太太,你有什么吩咐?”

    “你替我送罗太太回去。”

    “是。”赵姐躬身施礼。

    白丽梅再次道谢,万分钦佩地说:“凤仪姐姐,谢谢你。你懂的可真多。”

    孙太太就道:“这些事情发生时,我和程太太还在学校里读书。学校老师有讲这些。”

    白丽梅的脸上就有了自不如人的羞愧:“我出嫁前每天只在家里绣花,成亲后才去上学……”

    孙太太就用肯定的语气鼓励她:“你已经做得不错了。我们都是读了6年书才拿到的高小毕业证。不过,丽梅,罗参谋在如今的位置上,你不知道这些没什么妨碍。等他当了团长或者到了更高的职位后,这些你都要补齐了。”

    “是。”白丽梅恭敬地表示自己受教。

    孙太太吩咐仆妇赵姐:“你小心些,好好扶她回去。然后去程府请程太太明天过来一趟。”

    “是,太太。”

    *

    孙府的仆妇赵姐和白丽梅的奶娘,左右扶着白丽梅的手肘,把她送回家。

    奶娘客气地往家里让人,白丽梅也笑着招呼赵姐:“进来喝口水,凉快凉快再走。”

    “谢谢罗太太。今天不进去了,我还得去程府一趟。”赵姐的态度很恭敬。

    赵姐能得孙太太的信任,除了她有眼力见会奉承,还因为她是个有手腕、有能力把事情做到位的人。她早看出来自家太太改变了对罗太太的态度,她自然要对罗太太恭敬些。而且,她凭借多年在内宅打滚的经验,比孙太太更早一步察觉,到孙府参加集会的太太们人数在慢慢减少。

    她的感觉一点儿也没错。

    随着驻扎在西安的东北军余部陆续开拔、投入各个战场后,每次到孙府参加筹款聚会的太太们、姨太太们,以微不可查的数量在慢慢减少。及至孤儿院之事爆发,现在仍愿意聚集在孙太太身边的,都是既往那些深受少帅青睐的少壮派家眷。

    这些

    太太们在这一年多里,尽管谁都没说出口、但谁的心里也都逐渐地感悟到了,不仅是她们的男人被已经宣誓效忠政府的东北军元老在军中排斥了,就是留在西安的她们,也被元老派的太太圈排斥了。她们被这股从男人那边兴起的潮流,摒弃在原东北军太太们交际之外了。

    那些开始站了上风的元老派太太们,对这些少壮派太太们的不友好,放到所有人的面前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那些元老派的太太们,没有仗着人多势众对她们有什么不好的举。但只是冷漠地不再跟她们往来了,就使得在异地他乡的这十几人倍觉孤单。

    压力下,这十几家太太们组成了一个牢固的互助圈。作为圈里新生力量的白丽梅,成为她们倾泻关爱的最佳目标。在关心白丽梅妊娠的过程中,这些太太们可以暂时忘记在前线作战的丈夫,也可以暂时不去想可能到来的、可怕的战后结局。

    而身体慢慢恢复的孙太太,这段时间也在程太太的开解下想通了,她坦然地接受了被孤立的局面,把所有的工作热情投入到自己能维持的、最后的小圈子里。

    *

    奶娘把白丽梅安顿好,自己去厨房做晚饭,然后把半大的小鸡都关起来、收拾了院子后,俩人在院子里摆桌子吃炸酱面。

    西天的晚霞红艳艳的,给人一种错觉,好像要烧塌天似的。

    奶娘给白丽梅拧了一个湿毛巾擦汗,她自己手里也把着一个湿毛巾擦汗。她使劲地摇着扇子说:“这西北可比咱们老家那边热多了。尤其是最近这几天,我看老天是不想让人活了。”

    “是啊,这天热得人上不来气了。奶娘,你不用给我扇风,你先吃面吧,等会儿面坨了就不好吃了。”白丽梅捧着面碗慢慢地往嘴里扒拉面条。都说最后一个月,孩子下去了,人就能吃了,怎么自己就没什么食欲呢。

    “嗯。”奶娘放下扇子开始吃面。白丽梅原就苦夏,今年更是不怎么爱吃东西。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但每天除了换着花样做吃食,还要变着法地安慰白丽梅。“就剩这最后几个月了,熬熬就挨过去了。”要不就是今天这样的安慰话:“等你坐月子时就好了,那时候天不凉不热的

    ,孩子大人都舒服。”

    ”

    “谁知道下月底会不会凉快呢,今年闰七月的。还是要进了阴历九月才会凉快下来。”白丽梅不看好下个月的气温。

    “就是闰七月,到你生的时候也到阴历七月底了。那时候肯定就比现在凉快了。” 奶娘坚持。

    奶娘这样笃定的语气让白丽梅情绪好转,她笑着说起闲话:“以前介亭告诉我全国有四大火炉说武汉是火炉之一。我在西北天天还觉得热,热得受不了,不知道那些在长年生活在‘火炉’里的人,夏天都怎么熬过来的。”

    “估计是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难受了。”奶娘在白丽梅说话的功夫就吃进去了半碗面,她放下面碗拿毛巾擦汗。“我们刚到北平的时候,觉得北平的冬天比我们在四平暖和多了。可北平的那些人,在冬天,还没到数九呢,就喊冻得受不了。应该是一个意思。”

    白丽梅点头,觉得奶娘说的很对。

    但奶娘接着问她:“四大火炉都是哪儿啊?”

    “重庆、武汉、南昌和长沙。”提及武汉,白丽梅想起今天听说的牺牲的飞行员们,她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忍不住又叹息:“这么热的天还要打仗,唉!”

    奶娘见她忽然间心情又不好了,立即就同仇敌忾:“那些日本鬼子就不是东西。去年7月就开始找茬打仗,这一年就没有消停过。姑娘,我看乔太太有些日子没给你写信了,要不吃了晚饭你给她写封信,或许乔太太那里最近能有姑爷的消息呢。”

    白丽梅瞬间被奶娘转移了注意力,她三下两下把碗里的面条扒拉完,立即研墨、摊纸、提笔给乔太太写信。

    日升月落,转眼间闰七月过了小半。但西安的白天还是干拉拉地热,满树的知了都叫得疲惫了,可等到晚上了,还是不见温度降下来。

    这中间,程太太由原来的隔天过来给她讲革/命史,变成了每天都会过来看她。而刘太太最近也偶尔招呼其他人一起过来看望白丽梅。但白丽梅在她们走后,每天就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等乔太太回信。可是乔太太却告诉她没有罗介亭的任何消息。

    这样的回复令她进入了很难克制的烦躁状态。而奶娘却因她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