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布丽奇特（3）

    爆炸的起因是一帮脑子缺了弦的少年无处排解的忧愤，但深究根源，大概和这个被强行粘合在一起的社会的本质有关吧。

    有时候作为异乡人，有时候作为长居住户，看待这座月球都市γ时，阿莫斯偶尔会有一种看着玻璃沙漏里的流沙一点点落尽，自己却无可奈何的感觉。

    如果在地球上的话，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跟随着镜中的自己老去的无情感。

    明明每天都会和镜中的自己相会，但是体会到老去却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镜中的那个自己真的是真实的自己吗？

    当试图去回忆过去的一切时，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能够用舌头发出的声音，根本就没有。苍白的懦弱的自己，诚实地映入眼中，害怕面对真实的自己的残缺，大概是每个人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软弱，只是早发现还是晚发现的问题罢了。

    阿莫斯·西金眼中看到的这片都市便是如此，一个如此病态又如此美丽的城市，位于古老的地球社会的上空，是人们从有记忆以来便一直歌颂的“月亮”。

    但是，现在，这座城市也如实地向世人展现出那金色的温暖光芒背后，无人愿意触碰的伤疤和创口。

    弗伦奇的质询会尚未结束，但关注着现在所发生的的一切的人们一定会各自产生不足以向外人道的念头，出发点无非是己身的利益亦或是自己所在的群体和团体的利益。

    当这些利益碰撞到一起产生火花的时候，才是现在这座城市真正的危机所在。

    阿莫斯站在自家的阳台上，这里是月球上一个祥和宁静的居民小区，这儿的居民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喜欢用人工智能管家，也不喜欢整天没日没夜地挂在网络中，只为了追求大脑皮层的刺激。这里的居民仍然保留着月球上少有的属于“旧日人类”所推崇的生活方式。

    偶尔，太阳好的时候，便推开窗户或者阳台门，让全身沐浴在阳光下，哪怕是人工太阳，也一样能去除浑身的陈腐的气息，说到底，或许只是为了扫除心上的尘埃吧。

    以前，阿莫斯曾和一个试图自杀的月球人单独交谈过。那时候的他还不是安保局的阿莫斯·西金局长，他经过一座木质拱桥时，一个青年男子半跨在桥栏上，他没有主动制止他，而是站在他身边，继续抽着烟。

    目光随着烟尘飘散的方向落到远处。起初两人都没有理会对方，就像一个站台里互不干扰的陌生人。直到其中一位忍不住，向旁边看去。“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他回答。

    夕阳的余晖将整座木桥映得通红，以前有人将死亡比作“红光”——

    “死前的那一刻能看到如夕阳般灿烂的余光，就好像裹着粉色的细纱从高空坠下，不是迎来死亡，而是像嫦娥奔月那样，朝着金色梦乡而去。”

    眼前的年轻人大概就是如此。并不是遇到了比死亡更难跨越的难关，而仅仅是用自己所不了解的死亡过程去麻痹自己，因为死去的人已经无法再开口，所以对于死亡的所有幻想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能够反驳的有效证据。

    但是，这是懦夫的表现。

    阿莫斯将烟头碾碎在脚下，他依然和年轻人之间保持着一个人身的距离，一个坐在桥上，一个站在桥边。

    “死亡并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你曾经拥有的想法，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改变，都是你存在的证据，即使你离开了，那些改变依然存在。如果要否定自己的存在价值，那么就连那些改变也一起否定了吧，首先，你最需要否定的便是‘出生’这件事，那些因为你的诞生而露出了喜悦笑脸的人们，你能将那些记忆从这世间抹去吗？如果真的可以的话，不，或许在这个时代是真的可以，那么先完成这件善后的事情，再去痛快地死吧。”

    阿莫斯并没有成功阻止年轻男子的自杀行为，相反，他的话仿佛触怒了男子一般，一直犹犹豫豫的他竟然突然纵身一跃，从桥上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阿莫斯依然悠闲地将手搭在桥栏边，他低下脑袋，看到了一个摔倒在一团柔软救生垫上，整个人似乎还没有从懵圈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的男子。

    你看，有些人总是这样，总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把身边的人想得太简单。他以为他走过来仅仅是伪装成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实际上目的还是劝阻自己自杀行为。

    而实际上，他不过是欣赏风景的时候，顺便拖延了一下时间，好方便下面的人展开救援罢了。

    有的时候并不需要什么让人醍醐灌顶的大道理，让一个愣神半秒的时间，只需要将所有人都明白的大道理用一种绕口令式的人为的复杂句式加以修饰就够了。

    很简单吧，就像刚才那样，胡说八道就行了。

    他离开前，和那名被搀扶的男子再次对视了一次。那双刚才还满是绝望和凄凉的眼睛，现在却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大睁着圆眼，脸上的表情接近于痴傻。

    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也像来时一样突然就散去了。人类就是如此，当死亡真正来到眼前，生物的本能才像从长久的沉睡中被突然惊醒一般。

    这个世上哪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说到底，不过是弄错了自己，也弄错了别人的真心罢了。

    阿莫斯对这座熟悉又陌生的月球都市，从那时开始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木桥的最后一级台阶踏下的刹那，他突然回想起了小时候在家乡被亲人牵着手一步步迈过海边沙滩的情景。明明连亲人的脸也不记得了，但那种感觉却长留心底。

    什么月球，什么地球，换了副壳子，但那份懦弱、自以为是、被现实锤击到哑然失语的姿态，不正是人类最真实的体现吗。

    动物才没有这么多幺蛾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