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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硕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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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枚由昆仑寒铁雕成的,凝聚了师门万千期许的首座弟子令牌最终还是安然回到了临衍的手中。

    他不知如何对等在客栈里的师妹解释这整场前因后果,就如他无法解释自己在江水中摸到的那一手鳞片,自己此时健壮如牛的身体与一袖浮香。

    香是越兰亭的,姑娘从腰封处摸出了一个香叶子递与他,一沾这香,他的衣服便顷刻干了。

    而最令他无法解释的是,昨天自己险些命丧滔滔江水,今天他弄丢了血蝙蝠,换回了一个姑娘。

    还是一个一言不合便轻薄他,他黯然无语又任人家轻薄的姑娘。

    要说这饶城的铁观音真是凡品中的凡品,他看着氤氲晃开的茶汤,香,味太淡,不醇,喝了同没喝一个样。

    思索间,三杯茶下肚,而越兰亭同他在客栈大堂里已然大眼瞪小眼地消磨了半柱香的时间。

    承澜正与支援的弟子交接,现下不在客栈里。临衍再如何大胆也实在没胆子将这姑娘带到他的房里,实在太不合适。

    正当他全以为自己会在这般不尴不尬的氛围之中怒吞下三盘茴香豆的时候,客栈里来了一伙人。

    为首的官差瘦瘦高高,嗓音尖锐。两日之期已到,他们是来向临衍讨债的。

    临衍从府衙之中一走便音讯全无,待这人好容易给找回来的时候,孟家之事已然随着穆家庄的一场冤孽般的大火甚嚣尘上,丝毫没有淡出众人视线的意思。

    临衍二人刚站起身,一众官差气势汹汹将客栈大堂乌泱泱堵得水泄不通。几个客商眼见情形不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热闹便被人赶了出去。

    空荡荡的大堂里刹时只剩了两拨人大眼瞪小眼。

    越兰亭刚要出声质询,临衍忙将她拉至身后。

    他朝众人一一行了个礼,温文尔雅,一板一眼,道:“真是不好意思,前几日我正忙着将这孟家之案整理出了个大概,这刚要往府衙一叙,谁知碰了个久别重逢的故友……”

    “少给我扯东扯西,若非我等发现得快,你不就撒丫子溜之大吉了么!?”

    临衍眨了眨眼,道:“我若要溜之大吉,还需要专程等你们‘发现’么?”

    瘦高的官差脸色一黑,大喝道:“少给我人五人六扯些乌七八糟之事。今日我们老爷发了话,若是孟家之案一日不结,饶城一日禁严,你们谁都不准出去!我让你们跑!”

    客栈掌柜眼见那姓何的官差发了大火,怯生生地缩朝一边。

    越兰亭看得好笑,刚要反唇相讥,临衍又拉了拉她的袖子道:“小民冤枉。我真的没想着一走了之,实在是此案已经初见端倪,我追那嫌犯一路追到了城西竹林子里,这才耽误了述职的时间。否则此事今日一早便已经真相大白了。”

    何姓官差狐疑地将他打量了一番,又将他身后似笑非笑的姑娘打量了一番。这二人皆是生面孔,莫说临衍,就凭这姑娘的面相看着也不似好人。

    何姓官差清了清嗓子,背着个手,一派威严,道:“如此说来,你们已经找到了嫌犯?”

    ——找是找着了,而后嫌犯又被河里的一条龙给吃了。此话莫说众官差,就连临衍都觉得甚是荒谬。他张了张嘴,灵光一闪,瞬也不瞬脱口而出,道:“此事已有我派弟子前往查探,那嫌犯的老巢就在飞鹤亭边的茅庐里。待他们回来的时候,想来就可以将嫌犯带回来,众位大人只肖稍待片刻,片刻就好。”

    瘦高的官差狐疑地找了个地方坐,临衍坐在他的对面,一派德高望重,且对自己卖了同门的举措丝毫未有任何愧疚。

    他本已打了能拖则拖的打算,倘若承澜带人回来,以那丫头的机灵,自然有办法将这一群人忽悠回去。临衍如是打算,心头辗转,浑然忘了自己近日里命犯太岁一事。

    倘若一个人的运气衰到了极致,那便真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救也救不回来。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与日头一样越升越高的还有众官差们的耐心。

    就在官差的怒火渐渐攀升到顶点的时候,承澜领着一个小弟子从天而降,却见她威风凌凌,器宇轩昂,刚一分开人群,还没得见临衍的面便大喊道:“师兄,我们可以走了!师尊刚给我们传信说,倘若此间事情太过棘手,我们大可先回得门中,回头长老们再派小弟子过来,我们也不至于错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至低到众官差与临衍都目瞪口呆看着她的时候,承澜咽了口口水,大义凌然,将长剑往客栈木桌子上一顿,道:“然而!我等天枢门弟子匡扶正义,心系百姓!怎么能做出这等临阵脱逃之事!”

    “……”

    气氛再度陷入奇妙的尴尬。

    姓何的官差一怒之下拍案而起,临衍抢声道:“师妹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刚从飞鹤亭回来,刚寻得嫌犯踪迹,倘若我们现在动身,还能有机会赶在中午之前将此人捉拿归案!”

    “你放屁!”

    如此一来,任临衍如何舌灿莲花,众官差都不会再信半分。

    承澜左看右看,眼看情形不对,忙往那瘦高的官差跟前鞠了个躬,道:“是我嘴拙,阅历少,话不会说,官爷莫要生气。师兄的意思是,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我在来客栈的路上已将此事全貌传书门中长老,今日下午便会有仙门弟子带来我长老的手书,此事确系妖魔作祟,众官爷矜矜业业心系百姓,已然令吾等钦佩不已。”

    然而相比于天枢门弟子的钦佩,何姓官差更在意自己的乌纱一些。他冷笑一声,怒瞪着临衍,咬牙切齿,一声不吭。

    众官差见状,一一将客栈的门围了起来,他们凝神戒备,如临大敌,如此郑重其事,承澜二人也被惹得颇有些紧张。

    “你耍你大爷当猴看呢?!”

    “我并非……”

    当此时,临衍重重一咳,道:“晚辈斗胆,敢问官爷几句话。”

    他状似神秘地左右看了看,姓何的官差却早不吃这一套,早不屑再同他掰扯。

    他挥了挥手,两个壮硕的官差一左一右围了过来,临衍挑了挑眉,暗暗将一只脚卡到了长形木头板凳下方。

    那两人对视一眼,一时也不好直接对他下手。当此时,承澜“哎哟”了一声,抱着肚子假意往桌子上靠。

    正当众人的注意力被承澜吸引之时,临衍脚下一蹬,长形板凳直朝大堂西侧的漆红色柱子撞了上去。

    却只见那板凳如长了眼睛一般挤开了众多桌椅板凳,轰然声中,砖石木料簌簌落了一地。客栈掌柜呆了呆,忙领着二三跑堂的围了过来。

    他们左看右看,双方各自冷着脸,一方也得罪不起。

    “二位行行好,有事出去说,我后院让给你们也行。小人的祖产就这么一个破楼破院子,实在经不得二位豪侠这般喊打喊杀。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何姓之人眼看着那胖掌柜一脸汗津津谄笑的样子,一时也不好再发作。

    他便再如何拿捏两个仙门弟子,饶城的百姓面前毕竟也不能做得太过难看。

    临衍也正认准了这一点,清了清嗓子道:“这章门一案的三日之期是县太爷的意思,还是……其他人的意思?倘若是前者,那好办。此事是我逾期在先,官爷尽管将我带回去痛打一顿。倘若您还不解气,再来个严刑伺候也没甚所谓,晚辈自知理亏,当受责罚。”

    不用临衍添油加醋,何姓的官差不尴不尬的表情已然暴露了他的窘况。事情闹到如今地步确实是官差理亏,他们本想借临衍之手将孟家的烫手山芋甩出去。

    倘若此事事关妖魔,倘若饶城百姓因此忧心忡忡,那么丢人的便是天枢门而非官府。

    但倘若他们真将临衍带了回去,那便是坐实了官府无能之实。

    官差们行坑蒙拐骗之举将临衍搅合进来是一回事,真让他来担个无须有的飞来横罪,无需饶城百姓开口,他姓何的早已经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本以为这小子出身名门一脸乖顺,想来阅历不深。而今来看,姓何的官差却一不小心挑了个不大不小的刺头。

    临衍自知众人狐假虎威,遂顺势道:“但倘若此事已然惹得饶城百姓惶惶不安,那好办。晚辈自可以修书给洗尘山庄求个人情,到时他们派弟子来夜巡一番,饶城风水宝地,人杰地灵,便是有山精化形,想来也是个温和的。官爷们也不必太过忧心。”

    承澜知其深意,幸灾乐祸地补充道:“我师兄的意思是,你们便再如何气势汹汹,但凡找不出嫌犯,大家一样倒霉。不如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先,众位不如先回去稍待片刻,反正活的跑不了,死的更跑不了,到时候是非黑白究竟如何,我们自会给你们一个说法。”

    二人一唱黑脸一唱白脸,一前一后将众人唬得一愣一愣。

    越兰亭看得好笑,也不点破,她右手撑在桌面上,远远将临衍扫视了一遍。

    临衍被她盯得头皮发麻,脊背笔挺,一个颤栗抖得万分可爱。

    临衍回过头幽幽看了她一眼,越兰亭若有若无偏过头,假意盯着空荡荡的大堂发呆。

    临衍僵着身子,朝那为首的官差一拜,又道:“那日林中官爷曾教育过我,再难的事,众志成城皆可破。我等仙门弟子承君子之德,自然不会任凭妖魔作乱而不管不问。只不过此事棘手而又复杂,快刀也难解这一团乱麻。不如这位大哥且先歇一歇,这跑腿之事,让我们小辈弟子来做就好。”

    “明日午时,我们定然登门拜访,定然会到府衙之中给您一个交代。”

    临衍这一口一个“大哥”,一口一个“小辈弟子”将何姓官差哄得甚是怡然。

    那人眯了眯眼,冷冷又将他打量了一番,只见此人一脸乖顺,正襟危坐,连行礼的样子都像极了戏文中走出来的书呆子。

    “好,既如此,那便再多留你们一日。走!”

    言罢,一群人又乌泱泱地鱼贯退了出去。临衍与承澜二人隔着两张木桌大眼瞪小眼,二人颇有默契地对方才一场闹剧不想多提。

    越兰亭左看右看,噗嗤笑出了声,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是对的。倒不想你二位年纪不大,这脾性倒被磨砺得甚是好。”

    承澜高挑着眉头看了她一眼。

    “你谁?”

    不等临衍出声,越兰亭将他一拦,瞬也不瞬道:“我叫越兰亭,蓬莱人士,修的散仙,师从北海南熏真人。两年前四方闻道会的时候我还去岐山瞻仰过贵方宝地。饶城的妖气师尊也略有耳闻,我的目的和你们一样,都是来除妖的。”

    ——编,接着编,承澜心道,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

    又是神威天降,又是紧要关头陡然现身,北海南熏真人的剑法她却是见过的,人家修的飘逸轻灵之道,哪有这姑娘昨日出手时摧枯拉朽的气势?

    她将越兰亭那张颇为不可信的脸又打量了一番,暗暗瞪了一眼临衍。

    男人,男人,修道都修到了狗肚子里。

    越兰亭不知她心下辗转,刚站起身,却见承澜腰间的一个破布袋子里传来一声鬼似的闷哼。

    她眨了眨眼,承澜脸一红,忙将那破布袋子解开抖了抖。

    她这一抖便抖出了一只凄凄惨惨毛色暗淡的白毛狐狸精。

    要说此狐狸精林平生也甚是倒霉。

    就在临衍落水而不知所踪的同一天,他眼看着护城河边妖气横生一地血光,他的仇敌与庇护者双双落了水。他于是心头惴惴,左思右想,收拾细软撒丫子跑出了饶城三里地。

    也正在这时,他遇上了一群前来支援的洗尘山庄弟子。

    而后他便被人家的剑阵打回了原型。

    待承澜与声援弟子交接的时候,顺道也捡回了一只毛也不亮皮也不顺的骂骂咧咧奄奄一息的狐狸精,此乃后话。

    客栈掌柜从未见过如此雪白的狐狸,正自讶异,临衍却十分自来熟,狠狠薅了一把那狐狸的后颈皮,提着它的皮便将之丢到了后院一口古井边。

    无论此狐狸精有心无心,他将临衍哄到穆家庄险些摔死之仇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一番惨无人道的□□罢,临衍料准了那贼狐狸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动。

    临衍将它刻意安放在了石头井边上,敲了敲它的脑袋道:“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些事该交代也趁早交代了吧。你到底同那姓穆的老头达成了什么交易?他到底要做什么?”

    林平生耷拉着眼皮瞪着临衍。眼看此人又要揉他,林平生狠狠一爪子将之拍开,大怒道:“有话好说,英雄动口不动手。我确实帮他与孟家二小姐搭了条线不假,但我若知道这孙子谋财害命,这阴损之事我也断然不会去做。”

    这便是他欠兮兮往仙门弟子处投诚,贼兮兮卖了个关子又不愿全盘托出的原因。

    临衍挑了挑眉,道:“好,你说。”

    孟家之事果然如林平生所说,并不十分复杂。章二姑娘自小不爱女工诗画,专爱皮雕之术,任是老爷夫人苦苦规劝亦没有半分用处。

    她往慈安寺礼佛的时候恰巧认识了佛堂里卖弄风骚的林平生,林平生又为她引荐了守着破庄子苦苦为生的穆成,二人结了师徒情谊,穆成教她些皮雕技术,意思性地也收了二姑娘几个钱。

    二姑娘的生辰也是这时候被穆成要走的。

    林平生初时不知,而后他才知道,原来穆成在饶城之中暗暗索要了不少人的生辰八字。

    否则依照二姑娘养在深闺,生人勿近的脾性,若非林平生的这一搅合,穆成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碰见这样一个阴时阴月掐点生的人。

    “这倒有趣了,若说穆成求得章二姑娘的生辰后将之转手他人,而后他又被一个血蝙蝠杀人灭口,那么血蝙蝠要这姑娘生辰做甚?仅仅只为了寻人也不至于将人弄成这副模样吧?”

    “这我哪知道?”林平生尖叫道:“我连这孙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问我?”

    血蝙蝠已然葬身龙腹,好容易寻得的一丝线索也断在了此处。

    临衍若有若无瞥了越兰亭一眼,越兰亭心下生愧,低声道:“我往蓬莱过来的时候倒是意外听了一件事。据说妖界不知何时兴起了一个传言,此传言说,昔年一上神的魂火不慎落入人间世,食之可得万钧神力。我猜血蝙蝠寻人不假,但他误信了这神神叨叨之事,这才动了杀心,将孟家二姑娘……”

    承澜双手抱剑,一条腿踏在板凳上,扬起下巴盯着她。

    她对此人十分不信任。且不说妖界之事捕风捉影,便是她与那茶棚里的老道士口径之一致,一看便像共谋之人。

    这二人神神叨叨做事不讲章法,一个二个往天枢门身上窜,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越兰亭被她盯得有些诧异。她不知承澜为何对自己这般大的敌意,一时也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临衍淡淡瞥了她一眼,又冲承澜摇了摇头,道:“这位,咳,越兰亭姑娘,我看今日大家都已十分劳累,天色也已经不早,敢问你住在何处,不如我让师妹……?”

    “不用,”越兰亭灿然一笑,道:“我就住在这间客栈里。”

    “……”

    此时若是再出言赶人,那也太不君子了些。临衍深吸一口气,顿感头大如斗。

    承澜叹了口气,不看越兰亭,谁也不看。

    她蹬蹬踏上台阶,身心俱疲,行至一半,忽而又朝下头二人道:“明日之事明日再说。但我总觉得这一群妖物一个又一个地织网,牵线,搭桥,他们所图之事,或许比你我想象之中还要深远。血蝙蝠的背后说不定还有推手。”

    倘若承澜对世事无常有所觉悟,她必然能够预见,许多的明日之事并容不得她留到明日再谈。

    就在几人栖息的二层客栈之中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发生在前半夜,一件事发生在后半夜。

    两件事相叠加使得饶城的一个迷案远不止一只血蝙蝠谋害人命这般简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