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太阴往事

    太阴星君殿偏阁。

    阿水替我倒酒，语重心长劝说：“虫虫，一早我就告诫过你，不要做救世主，你救不了众生。”

    当时春水满堂各仙家弟子都在，我力保花妖的事他们自然有所耳闻。我自觉当时举止得当，言行都不过分，只是不知怎么的，传到阿水那里就成了小虫妖和天界上神使元真君拼死混战，昼夜恶斗两败俱伤。

    我听他眉飞色舞地描述仙妖厮杀大场面，血腥而不失唯美，哀戚而不失悲壮，简直可歌可泣，一百三十四行华丽的骈赋诗也难以描述它的气势。

    仿佛他亲临现场、亲眼见到似的。

    无奈地仰头饮酒。

    我能怎么说？

    总不能告诉他我还和百年前一样废物，连重行两招也接不住，最后还连累小刺藤救我丧生吧？

    当然，帝君保下风来妖灵的事也不能说。他位高名重，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随着，这次恐怕也是瞒着上界神使仙长暗戳戳行的善。他老人家好不容易仁慈，我总不能背后拆他老底。

    于是阿水絮絮叨叨念着，我一脸看破红尘地听着。

    听到他第三十遍打着酒嗝数落我多管闲事：“别老觉着自己是妖，就要去管遍天下妖的杂事，它们杀了人你往自己身上扛，它们失了恋你往自己身上扛，它们把自己作死了你还往自己身上扛，不是我说你，你那副小小肩膀，扛得过来吗？”

    我终于忍不住，狠狠喝碗酒：“我没有要管遍天下，也知自己没那个能力！只是这回不同，你们眼中那个区区刺藤妖，她…她是我一位故人！”

    阿水肩膀抽抽，不屑地笑道：“呵，什么故人？”

    我见他那丑样，不想跟他说话，转过身面朝还在掏炉灰的环环，去同她讲。

    我把从前镇妖战中偶遇风来，与小芜一道愤然解救小花妖于水火的往事，原原本本，不加渲染地讲述一遍。

    意料之中，没有收获任何认同。环环和阿水，无一个觉得我应该救下她。

    环环只摇头感叹风来太傻，阿水则又搬出他那套消极理论，摇头晃脑地：“看吧，看吧，这就是因果。从前你救她是因，如今天界剿灭她是果，从前她受害是因，如今她害人是果。看似不经意的举措，最终都逃不过因果循环。”

    “人人制造因果，人人身陷因果！”

    “虫虫，我跟你说了，别管那么多，从前不要管，以后也不要管……”

    我翻个白眼，捂住耳朵，任他说得唾沫横飞慷慨激昂，懒得争辩。

    终于环环听不下去了，从丹炉旁突地伸出手杖顶阿水背上，呵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窖发的屎吗？一天哪那么多废话？不能消停着点儿？”

    阿水红光满面的脸立刻垮下来。

    我得意地吐吐舌头，无情嘲笑。阿水瞪我一眼。

    嗨，要说在这偌大的天界，能治得了阿水的，也就环环了。

    我不知他们怎么认识的，从前有什么渊源，只知似乎很早很早以前，阿水就开始霸占环环的偏殿喝酒了。就连我和环环结识，也全靠阿水的功劳。

    那时我方从思过笼解禁，也正逢环环戒养兔子第三十年。阿水提着我的衣领把我丢到环环跟前，咧嘴笑道：“太阴，给你捡了只兔子回来。”

    我咬牙回头，恨不得眼神剥掉他一层皮。

    这时就听到环环的声音。

    “兔子？”

    那声音仿佛几世寒冰，足以让人从头发丝冷到脚底板。

    倒不是说有多阴森吓人，而是那声音里，无悲无喜，无一丝希望，如同置身茫茫无垠的荒原，身周别无一物，只剩寂静至死的孤独。

    她的声音很孤独，是那种无可解救，无可自愈的孤独。这便是我对她的初印象。

    下一眼，她从大殿死气沉沉的阴影中走出，我看到一个拄着葫芦手杖的老太太，一身玄色银云纹的衣裙，头发梳得妥妥帖帖、一丝不苟，背固执地挺得笔直。

    倔强，而孤独。

    几个字像明明白白写在她脸上。

    阿水哈哈笑，自顾自去她桌案上提了酒坛，不见外地倒满碗，饮尽了舒爽地长叹，这才说：“她是只小花妖。”

    环环蹲下身来，牵牵我的头发，点点我的额心，回头向阿水道：“谢谢。”

    就这两个字，我一头雾水，阿水解释说，从今以后在天界，太阴罩你了。

    阿水总说环环很喜欢我，我起初不信，她跟我气场完全相背，不觉得我有哪点可讨她喜欢的。后来相处久了才开始怀疑，或许环环是挺喜欢我的吧？

    环环表达喜欢跟别人很不一样，她不会对着我慈爱地笑，也不会说一些甜腻腻的话，她最怕跟人亲密接触，像庙里头的神像把自己锁在罩子里。

    我发觉她挺喜欢我，是因为她开始送我丹药。

    听阿水说，环环从前养兔子就爱找老君讨丹药来喂。

    唔……突然很想拒绝怎么办？在线等，急。

    除了送丹药，每晚环环都会好好擦拭她的月亮盘子，仔细调整角度，务必以最光亮，最清皎的一面对着紫垣宫，好让我看到最美的月色。

    导致我连续一个月被明晃晃的月光滋养得睡不着，失眠失成了熊猫眼。

    一个月后，我——就习惯了。

    现在睡眠质量这么好，想想也是托了环环的福，唉。

    我很苦恼呀，找阿水问环环到底哪根筋不对。

    说来也好笑，找一个筋不对的怪人问另一个怪人哪根筋不对，也是只有我这个筋不对的怪人才能干出来的事了嘿。

    阿水这才跟我说起环环的故事。

    世人只知道月府素曜太阴皇君，慧光朗照天尊，是天界顶大的大神，司掌月华精魄，值守道法灵泽的泉源。可很少有人知道这位月宫主人，太阴星君背后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阿水说他也记不清是几十万还是几百万年前了，那时环环还未封神，是人世里曲犁国的巫女，卜占国运兴衰。

    那个年代，巫女是王君的附庸，她的命运与国家命运相连。

    天下大势，群雄混战，曲犁国很快覆灭，作为战败国的巫女，环环必须要以身殉国，来彰显她对国家的忠诚。

    烈日曝晒，大地干裂，不见滴雨。

    在这样炼狱般的酷旱中，国人将她双手捆绑，吊在城门上三日。三日，滴水未进，她奄奄一息，无人同情。

    第三日，行刑的日子，忽然起了大风。

    黄尘莽莽，遮天蔽日。

    天昏地暗间，人们听见城门上传来歌声，有人说是女子求爱的自白曲，有人说是巫女祈神的吟诵，有人说是曲犁国民间童谣。没人听清歌词里唱了什么，可人人都觉着那声音就唱在自己耳边，唱进了自己心里。

    人人都沉醉在她的歌声里。

    待歌声停止，大风也忽然止歇。漫漫的黄沙散去，众人惊觉，城门上悬吊的曲犁巫女消失了，天空洋洋洒下豆大的雨点。

    “环环逃走了？”我惊讶。

    阿水摇头：“呼风唤雨？她哪有那本事。是有人救了她。”

    救她的人是个仙家。什么位分不知道，但听起来，好像挺有本事。

    这边奇风忽起又忽然停止，唱歌的巫女神秘消失，还带来了久不降下的甘霖。种种怪事连在一起，便有了一个传言——

    曲犁国巫女乃是上天派来的仙使，有无上神力，将为人世结束战争，开启康阜安乐、海晏河清的新纪元。

    一时间，各国都在寻找这个消失的神秘巫女，甚至出现了“得仙使者得天下”的预言。

    而环环却不问世事，跟在那个仙家身边学法修道，乞求长生。

    “乞求长生？”

    “对。乞求长生。也许你无法理解长生对那时的她来说有多么大的诱惑，可只要你感受过三日悬吊在高空中，烈日曝晒的煎熬，感受过濒死的绝望，你就知道，她有多么渴望活着。永远活着。”

    那种与死亡对视的折磨，此生，永远不要再经历！

    我恍惚想起了初入人世，在那片“死亡之林”中的景象，低头笑笑说：“我理解的。”

    阿水不置评价，接着说下去：“她太渴望长生了！渴望到…做出了让她后悔终生的选择。”

    他们隐居山林四十年，四十年后，正逢仙家历世期满，渡劫飞升。

    电闪雷鸣中，仙家将渡劫灵药托付给她，嘱咐劫后找到他的残躯，以灵药相救，可得圆满。

    “环环是不是，没有把药还给他？”

    阿水停顿片刻，苦笑着点头。

    她内心无比挣扎，最终却还是吃了那灵药，逃到人世一个小国，继续做巫女。后来救她的仙家怎么样了无人知晓，此生他们再未见过。

    环环吃了药，果然长生不死。

    只是她并无神力，也不能帮助世人结束苦难。

    混乱仍然继续，国与国之间不断发起战争。“得仙使者得天下”，像是一句口号，吸引着无数人为她疯狂，为她战斗。

    她栖身的小国很快破灭了。随之而来的，便是不断的侵略，软禁，占有，国破，周而复始。从此她辗转流落各国，看遍了勾心斗角、民不聊生。

    漫长而纷乱的岁月里，她终于，一切都想开了。

    整整一千年，无数人走进她的生命，又有无数人死去。一个个国家兴盛又覆灭，朝代如季节轮回更迭。没有人为她停留。

    永生的代价是孤独。

    环环说，她终于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救她。

    因为，太孤独了啊。

    “一千岁那年，她活够了，再也不想活下去。于是问世上最好的铁匠讨了最锋利的匕首，利刃淬满毒水，在自己全身上下割满九九八十一刀，以求赎清自己的罪过。”

    鲜血流了一天一夜。

    次日破晓，天边第一缕晨光亮起，她飞升封神了。

    “你看！天道就是这么可笑！你想生，它却要你死，你终于活够了，它却要你永生永世，清醒地活着！”

    阿水砸坏了一面殿墙。

    我拍了拍他肩膀道：“人人制造因果，人人身陷因果。这便是她的因果，看开点。”

    阿水没有理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