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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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四合。

    一辆装饰平凡的马车在精壮的护卫下匆匆驶出梁都。

    有郊外农人揉着眼睛,看去,不晓得是哪位贵人弃城逃跑。今天的梁人如同惊弓之鸟。他已经不以为意了。肉食者鄙。这晋国的大军还没来,贵人们倒是先胆寒了。

    此时,鬼火星点,狐叫丛丛。

    凉如水的风,吹起马车的车帘。梁王后瞥了一眼身后的来路,只见都城的灯火未落,在浓郁漆黑的夜晚里,微微弱弱,残风可灭。

    今夜无星无月,只有层层乌云叠压下来,黑洞洞的,如同巨怪,可以将整个马车吞没。

    梁王后绞着手指,不断调整自己呼吸,可是心脏砰砰乱跳的节奏,还是令她坐立难安。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似乎哪里都不对劲!

    “妪!”她叫了一声。

    宫妪跪在马车前,立马入内,俯首听吩咐。

    “阿棠那里,你派去的人有消息了吗?”

    “已经见到王子了,但是王子尚未动身。”妪回答。

    “再催!”梁王后不自觉有些手抖,她再次把手交握,稳住自己的情绪:“无论如何要把太子带出来。”

    妪领命。退了出去,自去吩咐。

    似是过了很久,依旧是荒蛮的野郊,依旧是独自夜行的马车。梁王后已经控制不住发抖,她觉得全身冷汗都隐隐透衣。

    “妪!”她再次喊。

    车帘一掀,妪再次俯首进来。

    “太子有消息了吗?”

    “尚未。”

    “你做什么吃的!派去的人过去这么久还没消息传来吗?!”梁王后大声吼,额角都止不住跳了起来。

    妪趴在车板上,弱弱惊恐:“一炷香前才派人去问。要稍等一会,才能有消息。”

    梁王后怔了一下,有些惶然:“才一炷香啊。”

    妪不敢言。

    梁王后挥了挥手,叫她退了出去。

    阿棠,阿棠……

    梁王后喃喃喊着。

    她是晋国公族出身,梁国亡了,她也不会遭到什么太过难堪的下场。晋国这些年,四处征战,和亲的国家和部族众多。被灭过后回娘家的公主宗女,她知道好几个,日子尚算不错。但是她们留在夫家的子女,则是各有境遇。

    死于战阵的有之,被俘虏后羞而自尽的有之,亡命天涯的有之……最好最好不过是跟着母亲回晋国,得一二爵位,过些平淡日子。

    她的阿棠,从小到大,什么苦都没有吃过,他这么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如何能让他去受那些折辱?

    梁王后不由得隐隐对伯宗、对晋国统统恨上了——梁国本该是她的阿棠的!

    可是历史的车轮,从来都是滚滚而动,碾压过无数封国,梁国不过其中一个……

    想到这里,梁王后所有的不甘心,对母国所有的恨意,都化作无力。

    “王后,太子来了!”妪苍老的声音透着喜气。

    梁王后唰地掀开车帘,果然见到了马上的少年郎,峨冠博带,翩翩风度。

    梁王后一颗心瞬间落回腹脏。

    “母后,儿臣是来接你回去的。”梁棠一脸铁青。

    梁王后好笑了,她环顾了四周:“我派去的人没跟你说么?王子成死在梁国,梁国完了。我们都别回去了。”

    “母后现在不能走!”梁棠目光锁在母后身上,沉声道:“梁樾那个贱婢之子向父王进谗言,说母后和晋使给父王下毒。父王似是信了他。母后这时候出逃,就是坐实梁樾的谗言了!”

    “不是谗言,是真的。”梁王后慈爱地摸了摸梁棠的脸:“母后的确与伯宗给你父王下毒。”

    “你说什么?!”梁棠如遭雷击,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情绪稳定住。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僵,手心里粗粝的触感,令他倍受折磨的神经越发敏感:“母后你谋害父王?为何呀?!”

    “母后与你父王早就缘尽,相看两厌。而那贱婢之子背靠宁国,迟早会威胁你的地位。如此,母后便与伯宗合谋,帮你继位。只是没想到……伯宗那个烂人居然骗了我!”

    “伯宗根本不是想对付宁国势力。他利用我杀你父王,只是为了制造内乱,好令晋军快速灭了梁国!”

    梁棠说到这里,先是唇边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再是眼睛红了:“枉我在父王面前,为你陈冤,与那个贱婢之子辩驳无数,竟是全错了。我的母亲居然会杀父亲……一国王后居然会里应外合,助敌攻城!既然你那么恨我们,恨梁国,甚至要杀了父王,为何还要派人带我走?!”

    “因为母后想你得到最好的!”梁王后也高声起来:“不论是梁国,还是什么,只要你想要的,母后都要设法给你拿到!”

    梁棠喘着气笑了,笑着笑着眼睛生疼:“母后,儿臣跟你说过,儿臣今日很高兴,因为能够和孟季成亲。因为你跟父王在座。儿臣很高兴。可是怎么不过区区一日,一切都变了?”

    “阿棠……”梁王后心里生疼。

    “孟季呢?”梁棠嗅了嗅鼻子:“儿臣劝不得母后,儿臣这就带孟季回去。只求战争杀敌,为母后赎罪!”

    听到这里,梁王后嗤笑一声,□□擦多了的面皮恢复了面无表情。她抬头看看天色:“她快死了吧。”

    “什么?!”梁棠怀疑自己听错了。

    见阿棠这般在乎,梁王后仿佛心头滴血,脸上却更加冷冽了:“母后为你杀了她。以后不必再担心她与那个贱婢之子缠绵悱恻,或者留在梁国遭乱兵侮辱。阿棠,你也不会再为她伤心了。”

    梁棠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却好像看到了什么怪物。他似乎不认得她了,浑身仿佛被什么怪异恐怖的柔软包围,像是怀抱,又像是鬼窟……

    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浓郁夜色里,他的母亲,殷红的唇在灯火的照耀下,仿佛滴着血,有父王的,有孟季的……他突然感到很害怕,很害怕……似乎他什么都没有了……父亲,妻子,母亲,全都没了……

    梁宫之内,宁纾与曲,被几个老宫人推搡着,赶往冷宫。

    夜晚的冷宫如同巨大的囚笼,里头似是关了无数野兽,发狂的声音充耳欲聋。

    冷风从宫室间呼啸而过,惊起无数奇怪嘈杂的声响。

    曲尝试了几次逃跑,具被老宫人制服,她焦急恐惧的心如同困兽,只能不断地进行无谓的抗斗。

    她得逃,不管是找到季氏还是找到王子樾,甚至是太子殿下,她和女君都能得救!

    可是一次次的失败,令她沮丧之后,是倍加而来的恐惧。

    这种恐惧在她远远瞧见,庭院里,一口黑黢黢的井时,达到了顶峰!

    她激烈地挣扎起来。

    那口井,黑洞洞的,仿佛是吞噬一切的地域,里面有无数亡魂,在伸手向她招呼。

    “不要!不要!”曲肝胆俱丧。

    可是三五个人一同压着她,压到她的力气仿佛沙子般慢慢消失。

    “住手!”

    诸人一愣,曲简直喜出望外,女君终于不再困于亡国的情绪里了。

    她哭着喊:“女君,女君!”

    “季女君不必着急。”为首的老宫人说:“马上就轮到你了。先把你的婢女扔进去,给你听个响,探个深浅。”

    “诸位有没有想过,你们这样堂而皇之地从我的居所带我去甘泉宫,又把我拉到这里来。当没人看见么?就算梁国完了,季氏也没了。但是太子殿下必定会追究到底。他是王后之子,亡国了也是晋公子。捏死你们如碾蚂蚁。”

    宫人们窃窃私语交流了一下,为首之人哼了一声:“季女君不必大话吓唬我们。我们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也可以奉命去死啊。”宁纾凉凉地说。

    老宫人们气息一滞。为首之人拧眉,喝道:“不管你说什么。如果你不死,我等无法赶去给王后复命,就只能困守这里等死了。”

    宁纾摇了摇头:“王后不想我活。你们不想被太子迁怒。最简单,你们可以把我交给晋人。他们杀人不眨眼,季氏跟晋人向来势同水火。我必定活不了。”

    “女君?!”曲吓呆了。

    老宫人纷纷打量这个太子妇,话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又十分奇怪。

    这么年轻的女子,应该想活,求饶或是痛哭都可以预想。怎么还会这么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既然是晋人杀了我。不关你们的事。也就不必灭口。你们可以放我的婢女走了吧?”宁纾终于提出了要求。

    老宫人们解了疑惑,松了一口气。曲泪流满面:“女君……呜呜……”

    老宫人们互相看看,最后为首的老宫人一掌劈晕了曲。

    “好。女君体恤卑下,我等也愿为女君行个方便。”

    宁纾轻舒了一口气。她这一路行往冷宫,仔细想了梁王后所说。只是一面之词,她不相信。

    连他的尸体都没有见过,怎么可以相信?

    如果这世上的宁纾从不曾知道过他,她知道。如果这世上的宁纾再不会是他的妻子,她会是!

    在长长久久的深宫闺阁里,她看了那么多晋国的典故风俗,设想那么多去了晋国后与晋成表哥要做的事情。她要见他!她要亲口告诉他!

    跟着老宫人们往外走,走了一会。见前头宫中似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人头众多,纷纷乱乱。

    老宫人们忐忑不安起来,不时瞥向这个季女君。

    “定是王后出逃的事,被发现了。”她们故作淡定。

    宁纾不说话,看方向,是娃馆宫。

    梁王那里出什么事了?

    “出了冷宫,人就多了。我们予女君便宜,女君也要便宜我们才是。”老宫人阴测测地说。

    宁纾此刻只想找晋人打听清楚表哥的事情。孟季这个任务,她已经不管了。

    果然如曲一般,她后脖颈一个疼痛,眼前立刻漆黑一片。

    几人着急出城复命,也顾不得娃馆宫的热闹,一路抓着宁纾,紧赶慢赶出了宫。一出宫便碰上了几个晋人。

    认识的。

    “王后呢?”来人直接发问。

    “已经走了。”老宫人稀奇:“可是上使有事?”

    为首一人一马鞭抽得老宫人倒地打滚:“你个贱人,也配过问大夫?我问你,太子妇是不是跟王后出逃了?”

    老宫人见问到季女君,惊恐疑惑地纷纷看向宁纾。

    “太子妇是季氏女,上使莫不是要杀她?”

    来人本就对这群王后宫婢带着的贵女生疑,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几人抓了宁纾就走,消遣宫人:“怎会胡乱杀人?告诉你家王后。我家大夫将此女献给贵人。叫她另娶门媳妇吧。”

    而此时的娃馆宫内,宫人们在泼水,清洗满地的血迹。

    晋使伯宗,双眼瞪圆,似要把前方瞪出一个窟窿来,眼球周边的肌肉俱是狰狞。他的身上满是剑痕,双手成爪状向前挥舞。整个人虽是面色青白,毫无生机,但是死亡最后一刻的表情全然是轻蔑、鄙薄、威吓、暴怒,一丝恐惧也没有。

    反倒是座上的梁王,惊魂未定,面色惨白。浑身颤抖。

    “阿樾。”他的声音也抖。

    “你杀了晋使。”

    殿内的寺人宫婢,皆是一惊。这……王上打算把王子樾推出去承担罪果吗?

    只听王子樾沉声答:“是儿臣所为。”

    梁王撑着手要坐起,却再次跌坐下来,盯着他:“此人虽罪大恶极,但他是上国使臣。我等要与上国交涉,还需一物。”

    梁樾抬头,唇色微白,笑了笑:“我的头颅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