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白鹤未轻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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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玄机等网袋中飞萤渐渐聚集,便用细绳将网口束紧。那可怜生灵趴伏在网中,尾上萤灯点点发亮,竟成一盏玲珑小灯,素雅可爱。鱼玄机换下萤灯,取薄纱再做网兜,只是片刻,就做成三盏小灯。莺奴惊佩之余,也依样画葫芦,不多久便也成一盏。
这娱乐激起她极大兴趣,才一夜,两人就做成三十余只手掌大小的萤灯。且那飞萤果然如鱼玄机所说,极为明亮、非平常飞萤可比,取一小袋萤灯置于房中可充当夜读银烛;放置于亮处,那飞虫便如死去,然而一到暗处,就像新烛摇摇而烁。鱼玄机还颇为骄傲地断言这小虫九日之内不吃不喝也能发光,足够亮满八夜时间。
莺奴问她:“收集这许多萤灯却是为何?”
鱼玄机笑道:“自然是为了下地宫。”
这日晚上在竹林里捕萤累了,鱼玄机终于对她讲起了那个藏着血棠印的地宫,也就是秦棠姬和池小小无论如何也要闯进去的地下迷宫。
那本是天枢宫建造的、用于贮藏防盗的地宫,名叫亡市,寓意那地宫将不再有活人走动,唯有英灵一如生前歆享其内的宝物。相传这地宫从第一代宫主便起建,其构造得天造之赐,奇绝人间。每到一代宫主成人出嫁前,便会稍稍维修,所得彩礼也会挑贵重的收藏在此。数百年时间算下来,其中堆积的典籍宝物不可胜数,这也是亡市名声走漏、招引盗贼的原因。血棠印既然自第一代宫主起便是天枢宫的宝物,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且必然被收藏在最深处。
然而从鱼玄机的观察来看,这么多年来就连找对入口的人都屈指可数,而能活着出来的可能还史无前例。她讲到这里好像甚是激动,说地宫里的重重机关不能物尽其用,叫她觉得浪费极了。
莺奴问她可知道如何走出去,鱼玄机却摇了摇头。夜风拂过她脸,似乎令她显出一分倦色:
“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天枢宫一脉相传的宫主。从秋老爷子开始,天枢宫上下的典籍就已经断代了,还能的所剩无几。过往宫主只留下日记与少数简章,各种机关的精细图样都已经随太宫主花深宛葬身火海。当然啦,太宫主自焚的那座楼里究竟有没有亡市的地图,我本来也很怀疑,或许那地宫本来就没有地图;各代宫主的日记,都写得像天书一样,所用的文字起初并非汉字,而是逐渐换成汉字。越是接近地宫建造时的宫主所写的东西,我越是看不明白,回溯到最初三代宫主写的日记,原书我就已经一个字也看不明白;我父母在世时花了数年来翻译抄写那些日记,我们对之仍是一知半解。要说我能看懂的,是从前朝文帝那时直到太宫主死前共计一百五十年的日记——也就是说更早前百余年的记录,除了图画以外,对我都像废纸一般。我、秋宫主以及我父母亲就算再怎么搜集后面日记中的只言片语,也没有办法猜到那个地宫究竟长什么样,只在炀帝时一位宫主的记录里清清楚楚看到过六个字,叫‘天地海泽成市’,当时我的母亲猜想那是亡市的四个分支,正对应四象所栖,朱雀飞天,白虎伏地,青龙出海,玄武临泽;按着这条思路去求证,果然能在其他宫主的日记里得到对应的形容,如此一来,我们才得到其余有关那个地宫的消息。
“除此之外,我还在一位宫主的日记中找到过入口,虽然她写得十分含糊,但我和秋宫主、我父亲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里了——师父和父亲开始接触天枢宫这些机密的时候,都是成人了,可我从小就在看,儿童的目光总与成人不同。那位宫主提到修葺地宫时“不堪毛刺”,这山上有毛刺的植物又实在不多,自然是循着毛刺一片片摸索过去就好了。我曾有五六处尤其爱去却又尤其怕去的地方,爱去是因为那里蛇莓丰美,怕去也是因为蛇莓枝藤上遍布倒刺。这五六处地方都还没有摸索完,我就已经找到那个入口了。找到入口以后,我曾经两次偷偷下过地宫,可是不得天时地利,我对那下面实在是知之甚少,不敢再深入;那之后我得知池小小这个贱人也开始觊觎起亡市,便不愿意轻易在入口处晃悠,她可有为此花一点心思么,也配坐享其成,真是气死我了!”她讲到激动处,双颊通红。
“你师父和池小小留下我,一是因为我说,杀了我她们也必死,可这不过是我的推断,毕竟此前谁又杀过观音主,没人知道;二是她们大约寄希望于我,以为我知道如何从亡市全身而退。可是你看,我们三代天枢宫主绞尽脑汁钻研数十年,也不知道地宫的九牛一毛,我怎么可能事前知道如何全身而退。你师父和池小小一旦知道这两个事实,就完全没必要留我到见到血棠印的那一天。你还记得吗,”她侧过头看看莺奴,眼中似乎有一丝无奈,“我说过,我没有什么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功,除了凭一颗脑袋一条舌头,我无法在这个刀剑说话的世上生存。这几个月我真的每夜都要梦见父亲,我知道每每梦见他要我好好练武,都是因为我自己痛恨自己没能练就一身护体之法,因而在梦中臆想出父亲的模样责怪自己而已。托梦之言,本为荒谬,我其实不信父亲还能有这样的灵通,死者已逝,假若真有魂灵,我能安抚爹爹的不过是在这世上好好活着。”
莺奴惘然道:“我若是你,宁可相信那真是爹爹托梦给你。本来孤独一人,哪怕没人作伴,也好想想有故去亲人暗中庇佑。”
鱼玄机仍旧摇摇头。“魂灵这东西,你我都从未见过,又何必去信呢。你若陷入随便一种信仰,就有人从中利用;但凡你判断是非有了教条,别有用心的人就能操纵你,万万不能让他人觉得你是这种人。”她说话的神气完全是个大人,莺奴都有些懦懦不敢发言。
她却突然笑了:“——不过,也正好是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有走过那条路,这游戏才好玩。假如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一路玩下去也未免无聊。或许我真的死在那里,也不枉历代那么多宫主为此花的心血了,我心中有这准备。”
她说这话时,满山遍响一阵夜枭,回音激荡,两人手边堆着的小小萤灯都似乎受了惊吓,光芒闪烁。莺奴定神再看鱼玄机的双眼时,只见她满是愉快地望着月光如水的山巅。
“我父母早亡,抚养我到如今的除了秋扫湖,还有一人——”
莺奴瞳子一缩,“李深薇。”
“我是秦棠姬弑亲仇人的养女,我要与秦棠姬斗智斗勇,也算是天命安排的,所以我早就准备好了。你师父活下来继续成为我的观音奴也可,丧命于地宫也好,这两者都可以保深薇娘姨万全;我最怕的是我死在下面,而你师父取代我的观音主之位活着上来。我不知她有多么想杀掉娘姨,但我绝不许这样的事发生。所幸你师父头脑纯粹,我也还有些回旋之地。至于池小小,我一直弄不清她是何方神圣,已经查得不想再查她究竟是谁了,只好不去管她;她年纪大了,受过许多伤,体力上恐怕是比不过你师父的,若是比不过你师父,我大概可以借你师父的手除掉她。”
“这血棠印究竟是什么神物,能让师父和池小小都这样执着呢?师父本不会为虚无之物这般坚持的。”
鱼玄机摇头:“从第一代宫主虞氏的日记来看,血棠印应该是从那时起就在她手里了。我说过,她的文字我们不能完全明白,但图画却瞧得清楚。后来的宫主也画过那枚宝印的模样,和虞宫主所画的大致是一样的,是一块通体鲜红、形态怪异的宝石,底部有一小块磕损或是天然的平坦处,蘸取朱脂可以在纸上敲出一朵海棠花般的印记来,因此后来的宫主叫它血棠印。这是天枢宫正经的记录,除此之外,我也搜刮了不少坊间杂说,大多都是些胡乱传闻了,光怪陆离,不甚可信。这个宝贝当初是如何到了祖宫主手里、究竟用途是什么、为何有它自己的主和奴,都有各种说法,我干脆谁都不信了。至于它的功力,我却可以亲身感受到。我从出生就留下了这个印记,注定一生要与它共存,所以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我也要赢过你的师父和池小小。”
她又紧接着说:“的确是场鏖战,不到最后我也不知算不算结束。我不但要活着见到血棠印,而且最后要将它占为己有,我才能继续活下去。而你的师父和池小小都不同,有没有那颗印,只是寿命功力增减;但如果印主身份被她们中任何一人夺去,就意味着我这个旧印主必须当即去死,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我本来也没有功夫在身,血棠印落入他人之手,我就必死无疑。”
莺奴看着她侧脸,心中浮起一丝不忍。鱼玄机皱眉沉思的样子,早已没有一个孩子天真烂漫的神采。她想到鱼玄机每每显出骄纵任性的模样,竟有可能都是故作姿态,心底其实事事都经过精打细算,把真心实意压在脑海深处,戴着儿童的面具拼死向目标接近,这样活着何不比在江湖上用刀枪厮杀更累?
“小宫主,你如今才十四岁呢,以后的日子还长。师父说过一段话,说江湖上的人就像湖塘里的鱼儿,蠢笨的会被钓走,残弱的会被捕食,唯有余下的能抢到食物而越加壮硕。小宫主你既不蠢笨也不残弱,等长到大些,一定也是极其强健的。”
鱼玄机只是低下头,捻起一只萤灯把玩,一边笑道:“争斗来时,谁管对手年龄几何,当然是越弱越好。她们不会等到我二十岁翅膀硬了再来的。更何况等到那时,她们就变成了老弱。人都是权衡利益的,于自己越是有利就是越好。”她状似轻松地一笑,续道,“没有错,弱肉强食本没有错,她们夺不夺得走血棠印我也很是好奇。”
她站起来,望着远处暗夜中寸寸青黛群山,忽然抬起手将那只萤灯的丝线解开,看着飞萤如细流般倒流而出,她一字字道:“毕竟我很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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