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殷血溅长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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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容玦再一次踏足这片土地。
历史的车辙经此滚滚碾压,将士妇孺的哀嚎依稀在昨日。
无风,无雨,也无晴。连苍天都在冷眼旁观,任由它历经风霜,迫使这绮丽春光都付了这断壁残垣。
柏拉塔钟声依旧,他驻足远眺,尚且能够看到皇城的宫墙。
“表兄凭吊够了没?”裴晏不耐烦地抱臂问道,“父亲给你我的期限可不多。”
不答其言,容玦重新上了马车,问:“阿晏,如今朝堂是怎样的形势?”
裴晏冷哼:“表兄瞒着父亲在朝中安插数人,夜夜信鸽相送,自是心里清楚得很,现下又何必问我!”
“哦?”容玦毫不意外,“阿晏知道的可真多!”
似褒似贬的语句让裴晏怒气上涌,他抽出铁剑,逼近容玦的脖颈:“你耍我?!”
容玦面色不改、嘴角含笑,眸光澄澈至极,复用双指夹住剑锋,一脸诚挚:“子夜怎敢,我不过是在试探阿晏你知晓多少罢了,”不及裴晏反应,他已发力挑下铁剑,悠闲往后面依靠,合上双目,惫懒道,“该出发了不是吗?舅父给你我的期限可不多。”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奉还后,合目的容玦能感受到身旁人浓重的愤懑,笑容不禁滑上嘴角。
试探裴晏?没错,要通过他知晓裴渊掌握自己多少情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而现如今敌暗我明,对他而言实属不利。敌人?不错,他怀疑那个表面上对他关爱有加的舅父,与父亲的冤死有千般万般的联系。
他犹记裴渊拉他站于高处俯瞰低处的战火,也记得那时他在自己耳边反复构陷当朝天子的模样;自他记事以来,裴渊便向他灌输着反叛的思想,一次次告诉他,母亲是被王所囚,父亲是被王所害,所以他打小深信不疑,一味练剑练法术,乘机潜入宫中,但为仇故。如今,看裴渊控制朝野,犯上作乱,他终于明白裴渊接近他培养他的意图。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只是裴渊的棋子,像席城空一样被裴渊彻头彻尾利用的棋子。
*
一个国,何以覆灭?
内忧外患不休,外戚夺势,兄弟阋墙,座上人却不理不睬,尚观胭脂粉黛,且听管弦笙箫,纸醉金迷。
踏入幻璃宫的那一刻,容玦就充分意识到,这里已经不是原来的幻璃了。
檐上的积雪,正在一点点消融,滴滴落在回廊的石壁上。一滴复一滴,不觉清凉,只觉寒冷,由心萌生的彻骨之寒。
被侍从引入大殿,听殿内管弦呕哑,见居高位者与身旁侍女嬉笑不已,容玦不禁皱眉,强迫自己抑制住对身边一切的厌恶。
幻璃现任国君赤泽,像是没注意到来者,用力将身旁侍女拉到身上,复而将桌上美酒灌入她口中,一旁的莺莺燕燕越发得意,开始起哄娇笑;身边侍从好似对这些已经司空见惯,默默在旁伫立。
糜烂。糜烂。容玦在不经意间皱眉。
裴晏挑眉,示意让容玦开口讨要。
容玦明白,裴晏怕扰了那人的兴致,引火上身,所以用他作探路石。
冷笑数声,他依言上前,立于殿中央,朗声开口:“容子夜拜见王上!”言毕,他俯身跪拜,良久不见回应;按捺住心性,他再度开口,声音不见半丝不耐。
赤泽冷哼一声,将桌上琐物拂袖置下:“哪个容子夜?胆敢惊扰本王之兴!活得不耐烦了吗?!”
丝竹声戛然而止,大殿归于诡异的沉寂,唯有裴晏轻蔑的笑声。
“不敢,”容玦平身,眼眸清扫座上人,声音清冽而出,“子夜此次前来是向王上讨要一物!”裴晏一怔,随即玩味笑开:竟然这么直接,胆敢跟当朝天子如此言说!想毕,他偷觑座上者的脸色,且见那人面色泛白,似笑非笑:
“容玦?我当是谁,原是我皇妹的侍卫!”语气轻蔑,身边的莺莺燕燕亦发笑嘲弄。
“王上似乎不明白,”容玦未被这几声嘲笑影响,声音沉寂如初,“子夜这次前来,凭借的不是公主侍从身份,而是裴相外甥,池昼之子的身份。”
话音刚落,殿中人无不哗然。
裴晏眯眼,细细打量着容玦,又似好奇座上人的反应,扭头看向赤泽;后者的表情颇为精彩,半红半百,过了许久才恢复如常,淡淡一句:“原是罪臣之子。”身旁侍妾故作讶然,指着容玦问她的帝王:“不是早该诛灭的吗?”
赤泽冷哼一声:“容子夜,休要怪本王!今日你是自投罗网!来人——把他压入大牢,明日午时处以极刑!”
无人应声。
“来人!来人呐!”大殿内只余他一人在咆哮。
裴相外甥,原来这一身份竟如此管用。
容玦轻笑,自嘲般心想。
他看向裴晏,裴晏则是玩味地笑着,欣赏着所谓幻璃国君的表情。
“赤泽,”裴晏开口,踱步走上台阶,轻抚龙椅扶手,“这个位置让你坐的太久了,今日……”
话已至此,容玦明白,讨要兵权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的意图怕是这幻璃的半壁江山。他站于殿中,默然看着赤泽的惊惶,看着侍妾放开她们国君的手四处逃窜,看着那些“蚕食”俸禄的侍从手持利器闯入其中,背弃了他们所谓道义,站在那昔日王者的对面……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抑扬顿挫的声音透尽了蛊惑,裴晏如蛇蟒般盯着赤泽,似是下一秒便会将其吞吃,全然不在意一旁的撕斗。
殷血染红了长殿,乐声被裂帛声取代,沾有了诀别的意味……
而容玦,自始至终都站在原地,闭眼沉默着。
阳光在他眼前一圈圈晕开,恍惚错落间,那些杀戮已然模糊,涣散成遍地而生的红莲,再然后,视野在一刹那变清晰:宫女或俯或仰,像是脱线的木偶,失尽了原先的活力,眼眸亦被愁,被惊惧掩盖,不复先前柔光;侍从的刀锋滴血,颗颗串连,将此间神圣宝地剖空,炼制成修罗场……
人间炼狱!
他在心底咒骂嘶吼着,却在行动上默许着,这种矛盾的行为,连自己想来都觉得荒诞不经,鄙夷且可笑至极。
最后的最后,他听见那个曾经的王匍匐于地,轻轻呢喃道:“我是王,我才是幻璃的王,你们为什么要听他的……”
容玦不知道该如何揣测赤泽此刻的心声,应是荒芜击退了曾经的傲然,或许在他于三年前逼宫谋反的那时,他就该意识到有这么一天。
或者说,今天以后,连他自己的内心也应是荒芜的——那丧失同情,丧失责任的心啊!
“今日殿中之人除心腹外,一个不留!”听闻号令,士兵们怔了怔,又烧红了眼,互相残杀起来。
心腹?何人可称为心腹?怕是每人都自认可配称为心腹。
容玦听到自家表弟如此言说,冷意再度泛上心头,漠视身边的杀戮,步步走上台阶。
杀伐决断,步步为营,他和表弟真是遗传了舅父的好基因!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赤泽抓住他的脚腕,血从口中溢出,“伏音她这么信任你,你却助纣为虐,亡了她的国……”
眸色转深,容玦俯下身,支起他的下颚,冷冷一句:“那又如何?”
“咳咳,原来我一直被你们骗了,你们助我登基,将弑父之名冠于我头上,使我恶名昭著,原是早就计划好……咳咳……”赤泽咬牙切齿道,“哈哈哈哈,容子夜,我可以告诉你,你一直都错了,池昼之死与王室无关,你……”话还没说完,却被裴晏一击毙命,鲜红的血溅上容玦的脸。
“为什么这么着急,不等他说完?”容玦掰开赤泽紧握的手,迎上裴晏的目光冷冷发问。
“表哥,人都死了,纠结这些有何意义?莫不是表哥认为姑父的死另有隐情?”
“是不是另有隐情,阿晏你心里清楚,”容玦走下台阶,瞥见伫立在旁仅剩的一个所谓心腹,头也不回道,“对了阿晏,明天我是不是该尊称你天子殿下了?”
他默默走出大殿,只听到身后的一声哀嚎,他知道这声哀嚎代表着什么,裴晏是不会允许今日之事以真实的形式传播出去的,所以,他不会留下一个活口,即便是心腹也不能……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至于那些功绩与罪孽的真假,又有何人晓?
*
没走几步,有人拿石子砸他。
他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却见一圆润身影瑟缩在墙角,眼中布满恐惧与愤恨,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他向墙角走去,那身影颤了颤,又好似鼓足了勇气,扑向他,一边对着他拳打脚踢,一边嚷嚷着:“坏人坏人,还我父王,还我父王!”容玦不躲不避,任由他大骂哭闹。
殷血,大殿,不知被他看了多少去……可他还是个孩子,不满七岁的孩子……
小孩的力量毕竟有限,没打几下就已精疲力尽。因此情况,小孩只得孤注一掷,张开嘴,朝着他手臂狠狠咬下去。
容玦一声不吭,竟是硬生生地受了。
兴许是口中尝到令人恐慌的腥甜,小孩松了口,眼神依旧愤恨,但却多了几分茫然。
“安垣。”
小孩听到眼前这个奇怪的杀父仇人在唤他,看到那人脸上还有迸溅未干的血液。他清楚地知道,那些血是父王的,他的父王,最爱他的父王!
“安垣,你恨我,想杀我?”容玦眼神沉寂,宛如深潭,“现在还不行,你还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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