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一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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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至一处假山,见围了一堆人,约莫着桃夭年华的样子。

    “都是世家贵女,”徐氏指着正坐在假山树荫下逗着鹦鹉玩的几个年轻女子说道:“那边那位着浅粉梅花纹纱袍的是郑司徒府上的大姑娘郑蓁县主,那边,正捂着嘴笑的,是光禄大夫甄徐独女甄凤纭”珈珞听得认真,却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这些士族贵女与她前世一样,待选个合适的夫婿嫁了,此生也差不多就这样。出色点的,无非是帮衬着夫君平步青云,自己封诰命,披霞帔。

    “徐姑姑,我们绕道走吧。”

    “且慢,”徐氏伸手拉住珈珞的衣袖,迟疑了一下,才说道:“郡公主应该和她们打个招呼。这些都是世家贵女,日后有缘,或会在同一屋檐下。”

    珈珞撇嘴。

    知道什么是士族贵女么?就是这样,你明知道说不定哪天你得跟某个女的同时躺在一个男人的身下,为了那一点点的恩宠,你与那个女的争得头破血流,天昏地暗,飞沙走砾——但此时此刻,你还得保持着弥勒佛般的笑容,用最甜美的声音跟她说:“妹妹这皮肤真是好。”

    活像是街头巷尾举着个旗子摸骨算卦的,把你一双玉手一对嫩胳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了个遍,你都快要喊城卫叔叔告他非礼了,他忽然脸容正色,一本正经道:“姑娘,我看你印堂发黑,必是大凶之兆啊!”

    珈珞清了清嗓子,步态端庄的走到离她们三尺远的地,伸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遮了点光,笑道:“你看这蓝天白云,风和日丽的,见着这么多位笑一笑城墙倒,再笑一笑家国亡的姑娘们,实在是欢心的很,你说是不是啊徐姑姑?”

    徐慧忍了笑,一本正经道:“回郡公主,正是。”

    原本那些个姑娘才被陈雁初咬了耳根子,准备晾一晾珈珞,给她个下马威的,谁知她非但不躲着她们走,还巴巴的走到跟前了,真是不做死就不会死。然而,还未等她们耍弄她一番,她就发表了那么一通“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言论。又有徐慧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提点,再装傻就是真傻了,忙一个个装得一番恍然大悟的模样,揖袖行礼:“见过上阳郡公主。”

    当然也有那么一两个不把这位先帝御封的上阳郡公主放在眼里,一位,自然是陈太师家三姑娘陈雁初,另一位,则是方才捂着嘴笑的那位光禄大夫独女甄凤纭。

    甄凤纭性子本就顽劣直爽,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会说话婉转些。比如士族贵女们常喜欢去东阳门附近的桃花坞淘些好看的首饰,那家的老板是个年轻的公子,性子清高孤傲,平生最看不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种事,对这些士族贵女也是爱答不理的。一般贵女们结伴前去淘首饰,他就会冷潮热讽,自拿了书卷看得乐呵。姑娘们看不惯却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但那甄家姑娘却是个好性子,直接一把夺过他的书卷摔在地上,“顾客就是祖宗,有你这么待客的么?”

    年轻的公子瞥她一眼,捡起地上的书拍了拍灰尘,换个地,接着看。

    甄家姑娘彻底小宇宙爆发了:“晏卿,你给本姑娘等着。”

    晏卿再很有涵养慢悠悠的瞥她一眼,淡淡道:“静候姑娘。”

    甄家姑娘气得够呛,这次是有什么说什么,完全不顾忌身份了:“傲什么傲,不就是个穷读书的,开个古玩店就了不起了,有个识别古董真假的本事就了不起了!有本事你去举个功名,有本事你手捧钦点皇圣诏,足跨金鞍朱鬃马,携如花美眷,冠翎归故里啊!开个古玩店算什么,你信不信本姑娘管让你立马从洛阳城消失?”

    晏卿公子无奈放下书,哭丧着个脸问她:“敢问这位姑娘,小人是哪里碍着您了?您要是看不惯小人,大可不必来”

    “哼!我就喜欢来,你管得着么!”

    最后那晏卿公子彻底没招,起身,关窗,送客,闭门。惹不起,咱躲得起。

    甄家姑娘这见了上阳郡公主,也毫不畏惧,先是不屑的哼了一声,接着撸了撸袖子,然后轻咳了两声,算是清了清嗓子,随即开始了说辞:“我哥哥天天跟我说上阳郡公主貌若天仙,气质清冷,才华无双,世无人及,今日这么一见,也不觉得如何啊!”

    珈珞在徐氏的服侍下坐在一旁的树荫里,又接过墨兰递来的冰糖雪梨汤,慢悠悠喝了几口,抬头问甄凤纭:“你哥哥?甄韫?”

    甄凤纭头一抬,很是骄傲:“自然,东篱五公子之一的菩提公子。”

    珈珞略有些吃惊,当年匆匆一瞥,觉得那少年皎洁若莲,和煦如风,桓楚说他是光禄大夫甄徐之子,她倒是从未多想,从未将那般飘然出尘的男子与官场之上猥琐肮脏的光禄大夫甄徐联系起来。明明那时桓楚说了他是光禄大夫之子,她是怎么潜意识里以为那少年只是少年,而甄徐之子是甄徐之子呢?人的潜意识还真是奇怪。

    珈珞再想问什么,忽然听见绿柳浓荫里,有淡雅的声音传来,那声音若清泉流过池底,盘旋眷恋心间,“纭妹,不准对上阳郡公主无礼。”

    片刻前还张牙舞爪的甄家姑娘立马像是蔫了的高粱叶子,耷拉着头,懦懦软软唤了一声:“韫哥哥。”

    便见一树浓荫里走来青袍缓带的男子,依稀是多年前的模样,满头青丝只用青玉簪挽了,风起,他抬手,广袖迎风,飘然若仙:“郡公主,好久不见。”

    瞳凝春水气蕴寒,秋水为骨玉为神,不愧是东篱五公子之菩提子。珈珞啧啧叹息,你说说自己前世怎么就猪油懵了心非桓楚不嫁了呢?这世间好男儿多得是,怎么她就一心吊死在那一棵歪脖树了?

    珈珞回了礼:“好久不见,甄公子。”

    她确实是与甄韫一别多年,倒是不知道陈珈珞和甄韫有多久没见。综合综合甄凤纭方才那一番言语,加上当年的惊鸿一瞥,嗯,说不定这俩人还是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什么的,对于这种熟悉的陌生人,得十万分小心才不漏了马脚。虽然漏了马脚好像也不会怎样,不过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安生生比较好。

    一旁众女子早就面红着羞赧而又有礼貌的站到了一旁,偷偷的瞄上一眼甄韫,再姐妹几个背地里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几句。

    “哥哥!”甄凤纭蓦地跺脚,小脸憋得通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你怎么眼里只有这个女人!还有啊,你说上阳郡公主温婉柔顺,可是她呢,说话刻薄做事不留情面,说好的温婉呢?哥哥你骗我。”

    “纭妹!”甄韫斜睨她一眼,不过语气仍旧是温柔的如春风拂面,转头揖手鞠躬行大礼:“家妹不懂事,郡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珈珞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年轻姑娘不懂事,很是正常,不过,”她顿了顿,又道:“若是都快要嫁人了还不懂事,那就不是不懂事,而是太于天真。”

    她这话说的本也是顺口,想都没怎么仔细想。其实倒也不用怎么想,原本就是这么说的,只是她忘了,她并非何鸢,而是与眼前这群一个个比花还娇艳的姑娘们年龄差不多的女子。

    也不知是她太入戏,还是这荒唐的一生,也不过就是一场戏。

    甄韫瞧着她的神色,明亮澄澈的眸中有不忍流过:“珞郡公主”

    他这份关切和情深是她前世求而不得并为此付出生命的东西,这一世轻易得到,看着都觉得心疼。这几日她也想,索性忘记前尘往事,这一世只是好好活着。但思前想后,她才发现,其实自己做不到这么洒脱。有仇不报,那不是她的风格。

    珈珞适时打断他的情深如水,颇有些君赠我木瓜,我报以木瓜皮的意味:“若无事,我先回去了。”

    “郡公主不是和甄公子相好么,三年未见,今日怎么不叙叙旧?”徐慧有些不大理解。

    珈珞停下步子,望着衣袂裙摆上的流云纹络发了会呆,指着不远处那棵紫楠木,问徐慧:“徐姑姑,这株紫楠木你可记得有几年了?”

    “百年”

    “那如今这树再长出的叶子和初年你还在陈府时的叶子,可一样?”

    “自是”

    “再问姑姑,这佛家常说,生生世世轮回,若有缘,此生不见待来生,来生可与此生同?”

    徐慧深深低下了头,不再言语。不一样,眼前这郡公主和自己看着长大的郡公主太不一样了,容颜无差,然气度风华却是另一副模样,隐有敬德太皇太后当年的风度。

    “奴不知。”徐慧双手在胸前合十:“请郡公主赐教。”

    珈珞却不急着解释,而是拉着徐慧的手,按在她胸前,问道:“徐姑姑,你可知这身体里跳动着的是什么?”

    “心,”顿了顿,徐慧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珈珞的双眼:“是‘忠’。”

    珈珞微微仰头,唇角笑意映在光晕里,映入徐慧眼中。徐慧略一思索,屈膝跪了下去:“徐慧此生绝无二主。”

    “不知徐姑姑入宫前的亲人可都还在世?”

    “郡公主”入宫这么多年,从小宫女,到太皇太后身边的一等宫女,再到掌事姑姑,再到陪嫁姑姑,再到如今或许还有个哥哥,但别离时间太长,已经不记得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有妻女,年方几何,“奴没有亲人。”

    “徐姑姑,”珈珞扶她起来,拔下发髻上的一只紫玉钗放到徐慧手中:“这只紫玉钗是及笄那年母亲亲手给我带上的,今日交给姑姑,望姑姑能记得今日之言。”

    徐氏将紫玉钗慎重的放在怀里。

    珈珞这才放下了心,自己这离奇的重生,加之为何家报仇那样的秘辛,若想顺利进行,须得有几个心腹之人,没有得力助手,仅是凭借她一人之力,实在是不可能完成。

    攻心,是这世上最难也是最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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