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陌上初熏

    上卷：两两相误，有情人难成眷属。恨海难填，顾曼笙终应预言。

    大陈崇文二十五年，两广总督徐兆兴特大贪污受贿及买卖官员案案发，包括朝中户部侍郎及枢密院枢密副使等在内竟多达二十几人，朝野震惊，龙颜大怒，即刻下令摘去徐兆兴顶戴花翎斩首于午门，诛九族，其余一干犯案官员重者下狱满门抄斩，轻者流放边疆终身不得回乡，更连累了整个亲族的命数。整个大陈上上下下为之震惊，一时间吏治为之一清，成为崇文帝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马车一路颠簸，已不知行了多久，言歌虽然对此次出行充满了好奇，可经过了数日，几乎每日都要匆忙赶路，虽说三哥和自己都身份尊贵，带出来的人好吃好喝供着丝毫都不敢怠慢，可在外面到底也比不了宫里，此时自然已是意兴阑珊了，加之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那脸色真真如烂了的白菜一般难看。

    “哼，说不让你跟着你偏要跟着，到头来这苦头还不是得自己吃。”孙筠看着一脸菜色的小七皇子，心里想着果然如自己所料的一般这样娇生惯养高高在上的小孩子怎会受得了此等苦楚呢。原本自己好好地跟着三皇子和刑部正堂夏岩出来办案，偏生这小鬼非要跑去他老子那里死乞白赖地求着跟了来，而那皇帝老儿居然也答应了，要知道带着一个正当顽劣年纪的男孩子是多么地麻烦！可他偏偏又是他的师父，真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

    这边厢孙筠还在摇着头感慨着自己为人师道的艰辛，那边厢言歌却早已换上了另外一幅模样，他身子朝后倚着车壁，施施然竟有几分王者风范，嘴角呷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冷笑，瞧着对面已然不惑之年的御史中丞兼国子监太学，冷冷道：“当日可是谁开口劝父皇的？还说什么堪当大任者需及早历练才好”

    孙筠一听这话便蓦地睁开眼瞪着眼前十二岁的小鬼，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言歌也似乎意识到在这种地方提及此话多少有些不妥，便也不再争辩。一时间死寂无声，唯闻前后几辆马车发出的辘辘声以及马蹄踏地之音。

    不知不觉又行了几日，终于进了两广地界，到了总督府。徐兆兴早已接到这些人要到来审查的消息，一众大小官员均候在门口迎接，一见着当先的三皇子便忙不迭地迎了上去，直说着要“接风洗尘”，绕到后堂一看拿来招待皇子的竟然都是些平常菜色，徐大人嘴角一塌，苦着个脸便道：“下官们何敢对列位大人不敬，实在是因为此地贫瘠，近年来光景又不佳，下官们手上也无太多积蓄，真是怠慢了皇子殿下啊。”

    随后便有官员附和，“其实如今糟糠之食已属不易，还望殿下与众位大人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在外查案原本就无需迁就这许多，如此已经很好，各位大人真是有心了。”

    李言欤瞧着这些寻常菜色，暗暗冷笑其背后掩着的还不知是多少见不得人的金银财宝，可他们既然已如此哭穷，他自然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与夏岩对视一眼便带着笑容浅浅随意吃了起来，心里面却在盘算着如何揪出这些人的狐狸尾巴才好。

    两广之地气候阴湿多山林树木是不假，可谁不知如今商贸频繁，此处是近年来难得的风水宝地，而如今的官员们深谙为官之道，若说没有油水，鬼才会相信。

    要知道皇帝下的旨意是可是明察暗访，自己与夏岩要做台面上的人，孙筠和言歌那一对师徒需得背地里调查，这才是真正要紧的。想到这里，言欤的眉头便不自觉地又皱了起来，虽说言歌还是个毛头小子，平日里并不深沉稳重，可自己总觉得看不透他肚子里的花花肠子，还有一个机敏的孙筠，本来此次出行他二人便是自己意料之外的，如今若是再被他们将功劳一概揽下他想起来那张黄金铸就的龙椅，便愈加烦躁了起来。

    而此时的李言歌与师父孙筠已经成功地扮成随行而来的厨子混进了总督府的后院子，二人还都是头一回穿成这个样子，堂堂七皇子打从穿上开始就没露过笑脸儿，“我这么玉树临风倾倒天下的身姿居然要隐藏这种粗布衣裳之下，若是传了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臭小子废话还挺多，我倒觉得自在得很，果然一身官服就他爷爷的是负累啊。”别看孙筠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样子，背地里的模样要多有辱斯文就有多有辱斯文。

    “哎？”李言歌歪着嘴角瞄了他师父一眼，“还别说，您老这么一看可亲切多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悄悄说着，连带着鬼鬼祟祟地在后院里面绕来绕去，最终二人商讨一番，决定你向南我向北，一个时辰之后还在此处凉亭会和。

    李言歌自然知道此次出行定会犯了三哥的忌讳，不过他倒也并不放在心上，一则是因为自己平日里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二则自己年纪尚小，他未必真的会怎么样，再说，他是真的在皇宫里面闷得太久了实在无聊，正好也趁着这个机会体验一下什么叫做民间疾苦——虽然有些疾苦的确是自己先前没有料想到的。

    比如现在——李言歌刚刚还这么想着，就觉得不远处仿佛有一阵阵的嬉笑声，接着便被飞过来的一个不明物体击中了脑门

    他伸手揉着有些发疼的脑袋，那张脸拉得简直能给人拖到地上去，没想到低头一看正好看到了那个“凶器”，原来是一个由几根染了色的鹅毛和两个铜钱做成的毽子，他刚俯身将毽子拿在手里，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位哥哥，那是我的，劳烦你递过来吧。”李言歌抬头一瞧，果然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孩攀在对面的墙头上看着自己，头上梳了两个圆圆的包子髻，瞧着可爱极了，两只粉粉嫩嫩的小手就正抓着墙沿儿，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李言歌蓦地一愣，倒是从没人这么跟他说过话，再一细看那小姑娘的样子，着实令人喜欢，玩味的兴致一起，便道：“你让我给我就给啊，你可知这个破玩意儿刚刚砸到了小爷我的头，现下还正疼着呢。”

    说完故意将一边的脑门亮给她看，那姑娘一瞧，果然是微微发红，还有些鼓起来了呢，她自觉理亏，只得讷讷道：“都是我不好，这便给你道歉了，这下你可以还给我了吧。”

    “哼，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他这话还未说完，只见那女娃娃刚要开口分辨些什么，身子便猛地朝下一闪，接着就“哎呦”一声摔到了地上。

    “哎呀！”他心里一惊，只觉得若是她摔出了什么毛病，自己心里也不会舒坦了。他连忙绕过了墙去，才发现自己进了一个颇为幽静雅致的别院里，而院角里的那个女孩，已经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

    “你c你没事儿吧。”这可是他李言歌头一回关心别人呢，还真是有点不太习惯。他瞧着她水水的小脸，还真是想去捏上一把啊

    “没事儿，这点还难不倒我，”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很骄傲地说着，“这下可以把毽子还给我了吧。”

    李言歌一手把毽子递过去一边看了看那墙，“这么高的墙你是怎么爬上去的啊，也没个人托着你。”

    “喏。”她朝着种在墙根的树指了指，“不要小看我哦，我可是很厉害的。”

    那小树尚未完全长成，不高不低的枝干正好供她攀爬。

    “呦，没看出来嘛，还挺有两下子的嘛。”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欣喜，宫里面伺候自己的宫女们成日里就知道紧张着一副脸，生怕这个小祖宗又捣腾出什么岔子引火上身，就算是玩也玩得不尽兴。他不自觉地露出了他独有的笑容，看得对面矮他一头的女娃娃愣了一下，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王者资质，只觉得那一笑好看极了，像中秋节的时候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映得人的脸上亮亮的，心里边也亮亮的。

    李言歌又扫了一圈，只见内堂里陈设简单，院落不少地方也已长出了杂草，仿佛是久无人居住的样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啊，你自己玩吗？”

    小女孩的神色不由察觉的一暗，随即对着他笑着点了点头。可那一瞬间的黯然全被他看在了眼里，他歪着嘴笑了笑，自认为足够潇洒明媚，“我叫孙歌，你叫什么名字啊？是这家的孩子么？为什么住在这么僻静的地方，你爹你娘呢？”

    “你这个人的问题还真是多哎”她挠着自己的脑袋，一脸的无害，“我姓章，名字嘛爹爹都是叫我阿曼的，我爹是桂林的县丞，我是跟着他过来的，我娘嘛我出生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太喜欢我们，总是说我们仗着远方表亲的名义沾总督大人的光”

    李言歌心下了然，一个小小的县丞之女，怎能入得了这些拜高踩低攀附权势之人的眼，远亲么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划过一丝隐忧，但又想凭着自己的身份权利，怎会颠倒不了这么一个小小乾坤？

    末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很仗义的样子，“没事的，我跟你玩，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阿曼闻言抬起头来，惊喜的神情毕露无疑，“真的么？那我叫你什么，歌哥哥！”

    李言歌一脸的黑线，怎么想怎么别扭，“还是叫孙哥哥吧还有，这可是咱俩的秘密，不能告诉其他人哦。”

    “为什么啊。”

    “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听我的就好了。”

    “嗯好吧，”阿曼很认真地点点头，又仔细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仿佛突然才想起来似的，“对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这个嘛”他清了清嗓子，“我跟着我爹从京城来的，原本在宜亲王府里面学厨艺，听我爹说要来这儿，就跟来了。”

    “哇王府里面好玩么！”

    “嗯怎么说呢，呆得久了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一个时辰之后，李言歌拉着阿曼出现在了孙筠的面前，指着孙筠说“这就是我爹”的时候，差点把他老人家吓得半身不遂，虽然知道这小子一定不会乖乖地去帮自己找什么贪污的证据，但是也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再细细一瞧他身边那个小女孩，虽说有点苍白清瘦，可是资质难掩，礼数周全，几句话之后竟觉得她也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惊讶之余心里自然也甚是喜欢。

    阿曼从来只跟着爹爹安静地生活，许久都没有过朋友了，虽然平静无波，可终究是寂寞的，如今看着李哥哥爽朗义气，他的爹爹也风趣可爱，心中是真的欢喜，更何况他们待自己十分真诚，并无半分做作之意，一时间只觉得如果是为了他们，让自己去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多年以后的李言歌想着，若是自己那时候没有走到那条石子路上，甚至没有出宫，或许今日自己就会好过许多了吧。可是人生的际遇，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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