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0.支离破碎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分不清天地，抓不到任何实质的东西，他仿佛置身一个奇幻空间，只是失重与恐慌让这种体验很不美好, 他试图抓住些什么来支撑着，然而什么也抓不到。

    忽然, 黑洞洞的上空豁出一个血色弥漫的洞, 像是一块被血染红的屏幕，四下无人的高速路上有两具血肉模糊肢体分离的身体, 断裂的骨头与撕碎的血肉七零八碎, 怎么也拼不成完整的人形。这场面曾经无数次在他记忆里出现, 也曾无数次被他锁进记忆深处, 他排斥却又忘不掉，这是他一生的恐惧。

    为什么不能放过他呢？他不再是那个随时都想自暴自弃的脆弱少年了, 他找到了这辈子最想珍惜的人，想跟他共度余生, 他拥有了无限活下去的力量, 有了日常快乐源泉, 为什么依旧不能战胜这些恐惧？

    他蜷缩起身体埋着头, 强迫自己忽略那个洞，可是那个洞无处不在, 在他脑海里, 在他所有能看见的地方, 他感觉自己要疯了。

    “j, 我们还是失败了。”el按住江野的手臂，给他注射了轻微量的镇定剂，他抽搐的状态渐渐稳定下来。

    江野一直无法进入催眠状态，这么多年心理医生尝试过多种方法都没能成功，他受暗示性太低，极难被引导，他自己也尝试过自我催眠，依旧失败。那段记忆对他影响太深，可能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内心深处其实是拒绝面对的，有心理疾病的人如果自我拒绝，很难真正好起来。

    他出了一身汗，虚脱地躺在床上，脑海一片空白。

    “j，你没拿那块橡皮，需要吃几颗安眠药么？”

    江野点了下头，eiia给他吃了几颗药，可以保证他睡三个小时。

    el回到办公室，笔记本上提示有视频通话请求，她摁了接听，屏幕上出现一张非常有好感度的亚洲人脸，她打了声招呼，“嗨，我是el。”

    “你好，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叫周暮。”

    “哦，是ilight的那个u字么，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el看上去很意外，又很高兴，“我一直想找你聊聊，你能主动打电话实在太好了。”

    周暮笑笑，看来江老师跟她提过自己，不过她这么兴奋，估计他状态不太好，“很惭愧，我需要从您这里了解一下他的情况，顺便看看我能否帮得上忙，或者我方不方便过去看看他？”

    el说：“原则上是很有必要的，不过我想他应该不希望你见到他不好的状态，所以我认为你该慎重。”

    意料之中，江老师要是想让他知道就不会自己跑了，周暮倒也没有很失望，他能联系到他的心理医生，就仿佛跟他的内心获得了某种关联，令他焦躁数日的心少许平静。

    “他跟你聊的多么？”周暮斟酌着问，“比如，有关他父母或是其他人。”

    “嗯”el思考了片刻，“在这之前，我想先聊聊有关你的一些事情，他飞过来之前，是否给你留下了什么东西？”

    留了钥匙，周暮一直没开那个抽屉，他当然无比好奇里面有什么内容，只是理智上觉得还不是打开的时候。被学长锁住的东西一定很重要，他不想轻易地揭开，或者说，是没做好心理准备。

    不过由此看来，学长应该是非常配合治疗的，这个心理医生知道的比他想象中多，证明学长心里的事没有瞒她。

    周暮把江老师留下的设计稿拿给她看，“嗯，对，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礼物，还有一把小抽屉的钥匙，他可能是为了让我安心，如果不是这些东西，我现在应该会很崩溃。”

    “哦！”el赞叹了一声，“他非常有才华，我以前购买过ilight的东西，如果这些作品上市，我想我会购买。”

    “谢谢。”周暮微微一笑。

    “我建议你打开看看，他愿意对你敞开心扉，这是好事，所有能进入他内心的人都应该尽可能帮助他，也具备帮助他的可能。”el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他是我见过的最特别患者之一，我跟我的导师都对他很有兴趣，只是很遗憾，我们一直没取得什么进展。他是个精神力很强大的人，坚韧顽强有很强的控制欲，他不允许自己脆弱，试图战胜一切。只是你知道，有时候这种强大跟顽强的敌手之间是互相伤害的关系，能战胜固然是个解决的办法，可如果棋逢敌手或者他自己太勉强，这其实很糟糕。”

    “嗯，我这样说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不理解并没有关系，你只需要知道，你对他而言非常重要，是因为你的再次出现，让他表面看似平衡的状态被打破，他再次渴望自己变得正常，再次强迫自己战胜那些东西。在我们尝试各种方法不能干预他内心的时候，我想你也许是个突破口。”

    周暮手里捏着那把钥匙，沉吟片刻，“坦白说，我不确定是否能代替他父母的分量，或者说是否能帮他分担这一部分，他没有跟我说过任何有关这方面的问题，我曾经试图安慰他，可是不知道会不会令他更加痛苦，站在我的角度，我其实更希望不要碰触他的伤疤。”

    有关学长父母的故事，周暮也是最近才知道，拜张耀所赐，现在还在热搜榜挂着。

    他的父母曾经都是业内有名的设计师，有自己的设计公司以及独立品牌，只是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陷入抄袭风波，后来公司倒闭身败名裂，没多久便双双故去。故去的原因无人提及，相对于轰轰烈烈的抄袭风波，似乎根本微不足道。

    舆论记忆都是短暂的，每天公众人物的圈子有那么多轰动的新闻，很快就没人再提这件事，甚至设计圈里的一些后辈都不知道曾经有这样一段风波。当然，这一切也归咎于张峰的刻意美化与掩盖。

    当年的张峰还是学长父母公司里的小设计师，是作为同校学弟提拔培养的，然而世上总有捡到狼的南郭先生，张峰混得小有名气后便离开公司独自创业，第一套独立作品就是盗用了学长学姐即将发布的新品。

    张峰参与过他们的很多设计，拥有无数来自学长学姐的创作灵感，无耻的盗用不完，并反过来控诉他们雇佣设计师当枪手，让一些没毕业或者刚毕业的大学生出卖灵感，其实根本没有自己的独立原创，这在当时的设计圈引起相当大的轰动。

    后来各种撕逼打官司不提，反正在学长父母过世之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这时候张峰站出来说什么逝者已矣过往不究，愿意原谅学长学姐的过错，将自己标榜成一个既有才华又仁义宽厚的道德高人，最后还收养了他们的独子，也就是江野，并资助他出国留学，如此又成一桩美谈。

    周暮非常后悔自己没能早点了解到这段故事，在刘航出卖他的时候，在又一次如法炮制的抄袭风波发生时，没能及时站在他身边给予安慰。甚至，学长还反过来照顾他的情绪。

    el说：“您从事什么工作的ilight？”

    这歪果姑娘强行给他安装了一个英文名，周暮笑笑，“医生。”

    “g一一d！医生，那我这样解释你会更加理解，凡是疾病都有病灶，得彻底去除才能病除，心理疾病是同样的道理，只不过它更加强调自我意识而已。我能理解您出于一个爱人的心态，但是我希望您自己首先不要惧怕，你要客观地接受这一切，试着不要带入自己的感情，这样才能更理智的帮到他。”

    周暮明白她的意思，他确实出于心疼从而不希望碰触学长不好的记忆，当然也有来自自己的恐惧。当年学长因为这件事不告而别，这对周暮而言同样是伤疤，潜意识里会害怕他再次因为这件事离开。

    “你说得对，我会自我调节。还有我想确定一件事，他，是不是亲眼目睹过父母的去世？”

    el点了点头，做出了一个很悲伤又不知道怎么描述表情，“他没有亲口对我说过，我想他根本说不出口，是我一点点猜测的，然后在治疗过程中问他，他点头或是否定。他一直很积极配合，所有的事都对我说过，唯独这件事无法亲口说出来。”

    周暮因为她的描述导致心情更加复杂，看来跟自己猜想得差不多，只是可能更残酷些。

    “他父母应该是出了车祸，嗯，具体原因我不知道，但结果非常惨烈。”el吐了口气，描述得非常沉痛，“支离破碎，我只能这样形容。”

    周暮的呼吸停了片刻，那口气怎么也顺不到底，堵在胸腔里久久不能散去，他抬起头呼了口气，将差点流出来的泪憋了回去。

    车祸，对生肉近乎病态的恐惧，看见他受伤流血而压抑的愤怒，事情串在一起拼凑起了学长记忆里血腥又支离破碎的画面。身为医者，见过太多血腥，他能清楚记得最初碰触这些东西时内心的恐惧，如果没有职业两个字在前，恐怕谁也无法平静面对，何况是自己的亲人。

    如果这一切只是意外，还能归咎于天灾人祸，但事情出的那样凑巧，分明是有人故意设计。张峰的目标应该是他们一家三口，只是学长侥幸逃过罢了。亲眼目睹父母惨死加上刻骨的仇恨，很难想象十八岁的学长是怎样一个人撑下来的，周暮觉得如果换成自己，恐怕根本不想活。

    他切断了视频通话，拿着钥匙去学长家里，站在装饰柜面前沉默片刻，然后打开了那个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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