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不及格的祖母

    泰兴帝面无表情的端坐在床前，僵硬的挺着宽厚的脊背，一双手垂落在膝头死死扯着绣着五爪金龙的冕服，头顶金冠在黯淡的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他一句话不说，跪在床下的御医们便无人敢抬头，一水儿的努力把自己缩成鹌鹑，降低存在感，就怕被泰兴帝点到名字，整座宫室之中只有伏在床边默默垂泪的两名宫装女子发出压抑的啜泣声。

    “‘只能靠自己挺过来’c‘无药可用’c‘图个心安罢了’，你们胆子可不小啊。”泰兴帝冷哼一声，终于开口说了到达望月宫之后第一句话。

    “陛下恕罪，臣等实在无能为力了，公主年岁太小，不敢用虎狼之药，怕用了这些损毁根基。”额角滑下的冷汗滴进眼中，可两鬓斑白的太医正只能一口咬死了躺在床上的女童无药可用，现如今病情非人力能干扰。

    泰兴帝眸底怒火炽烈，闻言不由暴怒，高声呵斥：“好，你们倒是有骨气！用药了怕伤根底，不用药，安乐有没有‘日后’就跟你们没关系了！”

    “陛下息怒。”宫装女子中年长的女人抬头劝说一声，露出早已哭肿的双眼。

    可下一刻泪水从她带着微微细纹的眼角滑落，柔和的眉眼只剩下凄楚的神色，一身明黄色衣袍非但没让女人精神半分，反而更衬出她暗淡的脸色，一双肿如烂桃的眼睛看上去触目惊心。

    年长女人捂着胸口低喘一口气，眉头紧皱，她温和的嗓音之中透出一股子疲惫，声音颤抖而不甘的说：“安乐这里有我和妹妹照顾，别让御医都挤在望月宫了。既然没有用处，便分几个再去看看找王娘娘那看看蒹葭姑娘吧，以免太后责怪。”

    余音未消，女子已泣不成声，她紧紧抓着床上女孩透着青白死气的小手，本就细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中年女人身边原本只顾着埋头大哭的年轻女子忽然站起身，一把将床边燃烧着长命鱼油的白鹤灯架推倒，捂住嘴唇，高声哀泣：“安乐不喜欢药味儿，让他们都滚出去！快滚！！！”

    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与年长女子颇为相似却更显明艳娇媚的脸蛋，此时哀婉的神色更让她犹如艳鬼一般，美得令人胆战心惊，但美貌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即使如此，这女子也无法不令人心生怜惜。

    泰兴帝伸手将女子拢在怀里，顺着她细瘦的脊背轻柔摩挲：“妙蓉，冷静点，别吓着安乐。”

    女子闻言更是泪流满面，掩面哀声道：“要是能立时将安乐吓醒，我宁可天天像个骂街的泼妇一样。”

    泰兴帝神色冰冷的脸上也透出几缕哀戚，他叹息一声，扶着女子坐回床边，给了年长女人一个眼神，轻声说：“蕙颖，妙蓉多劳你照顾了。”

    年长女人点点头，默契十足的揽过妙蓉，贴在她耳边低声劝说：“妹妹别哭了，我陪你守着安乐，她定会无事的。”

    妙蓉偎在她怀里，像是见到父母归巢的幼鸟一般，紧紧靠在她肩头，慌慌张张的说：“姐姐，安乐和天佑是我的命，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他们俩出事儿。”

    说着话，妙蓉忽然抬起头，眼中盈满了惊恐的神色，骤然拔高声音，惊呼道：“难道是因为我不甘为王大公子守一辈子望门寡的报应？”

    皇后终于绷起脸，猛地背着泰兴帝掐了妙蓉手臂一把，压低声音道：“陛下不愿意听你和王大公子的定亲的事情，别提这件事。”

    皇后刚提醒完，妙蓉已经不管不顾的急着回嘴：“若不是报应，怎会我刚一进宫姐姐便没了长乐，我产子更是九死一生，将他们托付给姐姐抚养才平平安安的长到了三岁里头。结果呢？安乐只与我多相处了一会，出了门身边的宫女都不见踪影，转眼间落水，生死不明！”

    唐蕙颖忍不住转头看向躺在床上面色煞白c没有丁点孩童红润的女童——她眉眼温和浓丽c唇型饱满，嘴角天然上翘，显然是个爱笑的小姑娘。

    女童看起来似乎随时会张开眼睛大笑着扑到她怀里来，欢快的高喊“不嘛c不嘛，就要母后陪着我！”，可在场的人都很清楚，整个太医院都无人敢保证安乐公主的病情，她今夜定然凶险。

    长乐也是在这个年纪一场大病过世的。

    蕙颖和妙蓉姐妹两人相貌近似，生下的女儿又有着同样的父亲，因此相貌一般无二，更不用说安乐被唐慧颖亲手抚养大，女童除了不是从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跟长乐有什么分别？

    看着躺在床上等死的安乐，唐蕙颖终于绷不住身在后宫二十年的贤德从容，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抓着同母妹妹一齐跪倒在泰兴帝脚下，叩首在地：“崔蒹葭一介孤女如何敢在宫中横行，调走安乐身边宫女以致陛下的血脉受伤？定是有人唆使！请陛下严查此事。”

    唐慧颖不明说将安乐公主推进荷花池的是崔蒹葭，却字字句句都敲在她和她身后人上，已然下定决心，不再维护周朝稳定了二十年的后宫，只为了给养女报仇雪恨。

    泰兴帝赶忙上前将发妻和宠妃扶起，苦笑道：“难道你们以为朕丢下政务在望月宫枯等，只是为了听消息吗？安乐遭逢此劫，朕必要让滋事者百倍偿还！”

    泰兴帝没压制自己的声音，跪在阶下的太医们听到这种宫闱秘事已经恨不得自己耳聋咽哑，一个个都将脸贴在地上，不肯发出一丁点声响。

    “太后驾到——！”内侍沙哑之中透出尖锐的声音忽然穿透了望月宫。

    听到这声通传，无论泰兴帝还是皇后唐蕙颖眼中都闪过凝重的神色，唐妙蓉更是浑身一抖，扑回床边，抓紧女儿的手掌，像是害怕她被人抢走了似的。

    “我还没进屋就听见你们吵吵闹闹的。怎么，你们想对蒹葭做什么？我这孤老婆子没死呢！今天到要看看你们谁敢动如意留下的这唯一一点骨血！”张太后人未至声先到。

    待两名宫女打着帘子将她恭迎入寝殿之中，城府最浅的唐昭仪妙蓉登时变了脸色——张太后一身耀眼的正红色凤尾纹外袍，底下压着泥金色绣满了艳丽牡丹百褶裙，里面的小褂浅浅一片叶黄。

    这幅喜庆的穿着显然丝毫未曾顾及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亲孙女，甚至称得上恶意了。

    张太后虽然是个过了天命之年的老妇人，但这些年来泰兴帝孝顺，宫中又有唐蕙颖这样贤惠大度的皇后处理宫务，她没有一丁点操心事儿，整日寻欢作乐的张太后脸上再没添过一道皱纹，看着与泰兴帝简直不像是母子更像姐弟了。

    但泰兴帝是个好儿子和好丈夫，并不意味着张太后就是个和蔼可亲的好婆婆。

    像她这样无依无靠只能依仗着自己的美色在先皇后宫之中求生存的女人，每一步发迹都意味着别的女人的鲜血和泪水，因此，哪怕当了太后明白自己没有掌管后宫的本领，被先皇正宫皇后压了一辈子的张太后极为厌恶出身良好的唐皇后，并不喜欢唐氏两姐妹所出的子女。

    儿媳妇没有毛病，张太后是瞪大眼睛鸡蛋里挑骨头也要创造条件找了毛病，只要唐皇后过得不好，张太后顿时就觉得神清气爽，要是她们遭难，那更是浑身舒坦c精神大振。

    比如，眼下。

    唐皇后听到张太后已有所指的话，面上神色未变，却心下不喜，只是她实在不愿意同自己这个有些心计却又胡搅蛮缠的婆婆计较——反正讲也讲不通——唐慧颖索性对张太后闭口不言，直接侧过脸看向泰兴帝，等他调和矛盾。

    泰兴帝是从张太后肚子里爬出来的，虽然自小受先帝指派的大儒教导，却也对生母不待见后宫所有出身良好后妃的烂毛病一清二楚，但无论往日泰兴帝如何孝顺张太后，如今他唯一在世的女儿安乐仍旧生死不知的躺在床上，泰兴帝都没心思哄着任性胡为的母亲了。

    他神色厌倦的摆摆手，对弓着身子守在一旁的内事总管，满含深意的吩咐：“让陈候统领去守着桂芳宫，让张惠妃看好蒹葭姑娘，事情没个定论之前，别让她做傻事。”

    张太后登时冷笑出声，毫不客气的说：“王公百，你不用走这一趟了，蒹葭现在在我宫中，我倒要看看谁敢动她！”

    “母后竟然护着一个外人”泰兴帝皱紧眉头，眼神翻腾着深沉的怒火。

    “外人？呵！”张太后扬起两条描画得细长的眉毛，态度猖狂的说，“我既然被你尊为太后，自然是母仪天下，更何况蒹葭怎么能说是外人？她母亲是你亲妹妹！”

    提起谋反伏诛的妹妹，泰兴帝更生气！

    他强吸一口气，在阴云密布的脸上撑出个笑脸，一把托住张太后的手臂，强硬的捏着她大步走出宫门：“母后怎么过来了？朕可没让人将安乐溺水之后高热不退的事情传出去，这么晚了，你老怎么不好好休息？熬夜多伤身，年纪大了可要自己仔细着才是。”

    张太后见泰兴帝不再提起自己惹祸的外孙女，回头得意的冲唐皇后一笑，迫不及待的说：“你以为我晚上不喜欢睡觉啊？越是老了越是觉少，本来就不好入眠，偏偏有些人就是不想让人得安宁，整日搅风搅雨，闹得孩子心里害怕，吓得都躲在我那里，一步不敢出门。”

    张太后像个小姑娘似的娇笑了一声，推着泰兴帝的扶着她的手臂，语调骄横的说：“安乐从小就不消停，要我说，她掉进荷花池里面，准是自己又闹腾了。那么一点点的身高，摔进去谁能看清楚了？这样可不就被宫女发现的慢了点嘛。”

    “蒹葭可是你妹妹留下来唯一的孩子，你可不能因为些狐媚女人就不分青红皂白的无赖她，她一个六岁出头的姑娘懂什么。”张太后话音一转，冷下声音逼问，“自己女儿摔下荷花池就拿过世幼妹唯一的女儿泄愤，承宗你要这么做吗？！”

    泰兴帝小时候喜欢生母摸着他的头叫名字，可现在张太后唤他名字为了给崔蒹葭脱罪只让泰兴帝觉得恶心。

    他闻言轻笑，眼神泛着冷意，口气淡淡的说：“朕便要杀了崔蒹葭又如何？她父母助襄王谋反不成，伏诛自尽，若非看在庶人柔嘉和朕流着同样血脉，她女儿也不能金尊玉贵的活到现在。”

    泰兴帝话一出口，母子已然撕破脸，二人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看向对方。

    对于如何处置崔蒹葭的商讨，显然有了分歧。

    一缕暖橙色的阳光拨开云雾，震碎了沉寂的夜晚，一名年轻的内侍顾不上宫规，飞奔而至，直接跪在泰兴帝面前，兴奋不已叩拜着高喊：“陛下大喜，公主退热了！”

    泰兴帝冷凝的神色像是清晨的露水般霎时被阳光蒸发，他笑眯眯的看了一眼小太监跑丢了鞋而露出的脚趾头，转身边走边说：“朕赏你一双鞋子！走，朕要回去看安乐了。”

    话音未落，泰兴帝早已转身离开。

    目送抬脚就走c连道别都忘记了的儿子离去，张太后捏紧了拳头，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道：“真是讨债鬼！唐氏生下的孽障死了一个还不够，现如今这个也要赖在咱们萧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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