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麒麟之章·其七

    齐山由连绵的几座山组成，因为一眼望去山顶皆是平的，所以被人们称为“齐山”。齐山算不得陡峭，只是山路众多，忽而盘旋向上，忽而陡转直下。对于不熟悉的人，这里就是一张天然的蛛网，一旦陷入其中定然被死死困住。为了避开追兵，长泽选的都是鲜为人知的偏僻小道，哪怕为此要多花数倍的时间。山上的小道既窄又长，弯弯曲曲如同一团歪扭的麻绳，他们一行人就骑着马走在这麻绳上。

    小道一侧是凹凸不平的岩壁，一侧是山崖，底下满是大小不一的乱石，从上往下能看到石块间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几口潭水，潭水边缘清澈见底，中央部分就变为了不知深浅的浓绿。山崖也算不得高，只是站到高处望下去也难免心有畏惧。

    一条路上宽度仅能通过一人一马，楚寒和长泽一行人便排成了一条长蛇，在山路上蜿蜒前行。身下的马要是有一步踏错，上面的人就免不了摔下山崖跌得头破血流。若是天晴时分还好，一碰上雨天，那便是不得不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岩壁上布满青翠的苔藓，不断滴落的雨水将有棱有角的石头打磨得滑溜溜，道路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容易陷进坑里半天抬不起来。他们无法在半山腰休息，也无法照常赶路，只有全部下马紧紧勒住缰绳，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地往前。

    偶遇暴雨，暗沉如泼墨的天际交错着狰狞的闪电，接踵而至的隆隆雷声让马匹因为受惊而剧烈挣扎，所有人不得不咬牙淋着雨，铆足劲儿牵住缰绳。雨水大片大片地冲刷下来，树木承受不住冲击纷纷驼下枝叶。路途上遍布着泥土和草木的气味，潮湿的空气在阴沉的天幕间游走，一触上人的皮肤就如狡猾的蛇紧紧地黏上。楚寒几乎被大雨遮挡了视线，只能一只手牵着马，一只手紧挨着岩壁防止摔倒。有的时候为了牵住马，手上拼命使力，甚至被缰绳磨出一道道血口。而孤零零坐在马上的碧汐，则抱紧马的脖子，将头埋进肩窝里，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是拧成了一根麻绳。她的脚伤虽然好了，但没人放心让她独自骑马，最终还是由长泽负责照看她。长泽牵着马走在队伍最前方，一边分辨方向，一边不忘侧过头查看她的状况。好不容易挨到骤雨停歇，他们全都狼狈不堪。脱下的靴子里盛满了水，往外一倒能奏出一段清脆的小曲。衣服全湿透了，就连穿着盔甲的士兵也不能幸免。如果能找到可供休息的空地就可以升点火烘烤衣物，要是仍在山崖边的小道上，就只有将外套脱下搭在马背上，拧干衣服凑合着继续走。

    楚寒何曾体验过这样的艰辛。

    昔日在堂庭殿中，他只在自己的房间里隔着窗户看过倾盆而落的大雨。

    年幼的碧汐总爱坐在他的身侧，托着腮帮嘟嚷：“哥哥，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啊，庭院里的花都要落没了。”

    “这可不是我说了算。”楚寒笑着说道。

    “那是谁说了算？”碧汐皱了皱眉，“是白泽大人吗？”

    “或许吧。”楚寒回答，“白泽大人不是无所不能吗？”

    “那我若是请求他让这场雨停下，他会答应吗？”碧汐眨巴着润湿的双眸，带着一点期待地问道。

    “他要是听见了，就会答应吧。”楚寒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我们碧汐的请求谁忍心拒绝呢？”

    “白泽大人，求求你让雨停了吧。”碧汐闭上眼，一脸虔诚地将手握于胸前。她像是在等待声音传达到遥远的神祗所在之处，过了好一会儿才舍得睁开眼。可那哗啦啦的雨声没有丝毫的停止的迹象，庭院里的海棠依旧饱受着摧残。碧汐撇了撇嘴，年幼的脸上满是难过，“什么嘛，哥哥骗人！”

    “白泽大人可能在忙别的事情，所以没有听到。”楚寒赶紧安慰她。

    “海棠花好可怜啊。”碧汐苦着脸。

    “花落了，还会再开。”楚寒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瞧你的脸都要皱在一起了，快尝尝小娥送过来的点心。”

    桌上放着一个圆形托盘，托盘里铺着新鲜的荷叶，而荷叶之中盛着一个个精致可口的点心。碧汐拿起一个乳白色的点心放进嘴里，轻轻一咬，香甜的馅儿就从皮下钻出，在嘴里化开。她满足地点了点，赞许道：“好吃。”

    “一定是娘怕我们在房间里呆着无聊，才吩咐小娥送了吃的过来。”楚寒也拿了一个尝了尝，“不错，比上一次的绿玉糕还要好吃。”

    “还是娘疼我们。”碧汐弯着眼笑了起来。

    那时的他们还能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闲聊，倾盆大雨也只是窗外的风景。可如今，他们自己成了庭院里的海棠，在大雨的肆虐下狼狈不堪，只能无力地瑟缩着。

    所幸山上暴雨的日子少有，大多时候还是烈日当空。

    经过的山道上若是树木多，还能将他们遮在影子里，体贴地送上几股凉风。若是碰上树木少，那就避不开被太阳晒得七荤八素。如果说一开始楚寒和碧汐还带着几丝初入山林的新奇，后来就在长途跋涉中磨光了心中的好奇，只剩下满身的疲乏。直到如此，他们两人才算得上对逃亡二字有了深切的体会。

    有一次碧汐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喝上一口水，毒辣的日光又蛰在身上，禁不住感到头晕目眩，坐在马背上有些左摇右晃。楚寒虽然走在后方，还是会不时抬眼查看一下碧汐的状况，也恰好因此第一个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他一抬头就看到碧汐的身子晃了几下，整个人突然不受控制地往左侧倒去，那边正是山崖！碧汐甚至来不及惊呼出声，她的意识还游移在迷蒙间，原本处于绵软状态的身体在本能的恐惧下陡然僵直。

    楚寒先她一步喊出了声：“碧汐——！”

    走在前方的长泽眼疾手快，往后转过身，碧汐还未从马上彻底甩出去，就被他一把捞住。她踩在路的边沿上，滚下去的几块碎石发出由近及远的摩擦声，很快消失不见。代替碧汐落下去的几颗石子也带走了她全身的力气。长泽一只手牵着马，一只手稳住她的身体，使力将她探出小路的半边身子拉了回来，蹙紧的眉头显出一丝担忧：“你没事吧？”

    “对不起”碧汐犹是惊魂甫定，大口喘着气，好似一只不小心跳到陆地上快要缺水窒息的鱼，几乎站立不住，“我c头晕”

    整个队伍也因为这突发的插曲全数停在了原地。

    “碧汐，你怎么样了？”楚寒在后方焦躁地喊话，他非常想冲上前，但奈何他与碧汐之间隔了几个人，在这狭窄的山路上根本过不去。

    “哥哥，”碧汐听到了楚寒的声音，很快作出了回应，“我没事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虚弱极了，像是随时会被沿途的风撕碎。

    “累的话我可以背你，”长泽扶住她，看了看前面的路，“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休息。”

    见碧汐无力地垂着头，长泽把自己的马交给了朔雨，一矮身将碧汐托到背上，再稳稳地站起来。

    碧汐的脸显出病态的苍白，如同笼上了一层寒冬的霜雪，身体却烫得惊人。她身上那条做工精美的藕粉色长裙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疏于打理的长发四下翘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她看到长泽细碎的短发，看到他后颈涌出的一层细密的汗水。

    “长泽哥哥，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她脑袋晕乎乎的，心里难受得紧。

    “是我照看不力，让你受惊了。”长泽的声音依旧低沉，缺乏起伏。

    “没有的事”碧汐绵软无力地回答。

    “你可能是中暑了。”长泽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着，“以后要是身体不舒服，一定要和我说一声。”

    “嗯。”碧汐轻阖双眼，微微点了点头。

    她想到了楚寒。

    楚寒也曾这样背过她。在她年纪尚小，跟着楚寒跑遍堂庭殿的时候，只要跌倒在地哇哇大哭，不管楚寒离得多远都会慌张地跑过来，仔细检查她的伤口。

    “碧汐，不要哭了。”楚寒一边揉她发青的膝盖，一边试图安抚她。

    “哥哥，腿疼。”碧汐一句话说得万分委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滚。

    “那我背你。”楚寒二话不说蹲下身，示意她爬上去。

    明明没多大力气，楚寒总是会坚持将她背回房间。回去的路有长有短，楚寒任由她没了骨头一般挂在身上，却从不会埋怨一句话。她经常在半路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眼泪鼻涕尽数滴到楚寒的肩头。从回忆中抽离，长泽和楚寒的身影似乎重叠在了一起。他们两人明明那样不同，长泽对她而言明明那般陌生，这宽阔的背脊却让她无比安心。碧汐在昏眩和闷热感的侵袭下，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急促跳动着的，不规律的声响。

    咚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在她的耳侧有节奏地响着。

    她渐渐沉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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