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绵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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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维走在自家师尊身后，隔了大概两步的距离。在刚刚进宫门的时候，他随身的“常足”和“常乐”都被卸了下去，少了这两件吃饭睡觉都不离身的老伙计，他身上跟缺了什么器官似的，说不出的难受。不过他虽然心里发着牢骚，面上倒依旧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走在最前头的是个细瘦的小公公，好像叫什么“曲公公”，和身板的纤细相反他的脑袋却不小，脑袋随着亦步亦趋的步伐前后摇晃，看起来十分滑稽。莫维默默地在心里笑了三声，然后又目不斜视地瞄了瞄自家师尊。
这百来年里朝廷不知道向玄山门下了多少道圣旨，请宗主荆泽君出山。他这位师尊都是看也不看就叫大师兄将朝廷派来的人打发了，丝毫不把人皇放在眼里。现今他师尊刚刚提早结束了近二十年的闭关，居然马上领了圣旨，还连夜从南岭玄山赶来帝都面圣。
事出反常必有妖。
莫维在心里琢磨着，却想不出来这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当今即位不到三十年，正值壮年，这些年推行的政令也算是卓有成效，凡人的日子确实是越来越好过了。但自家师尊隐居高山，长年不问世事，也不见得会对一个政绩稍佳的人皇刮目相看吧，真是怪哉。
莫维脑子里还在想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他们一行已经走到了垂拱殿殿外，那领路的曲公公站在殿门外吊着嗓子大唱了一声“玄山门宗主荆泽君、三弟子尚直君到”
殿里传来了一句“宣。”然后又跑出来了一位公公，向莫维和他师尊行了礼，引他们进了殿内。
明成帝高坐在庙堂之上，看起来是刚过而立的模样，蓄着胡子不怒自威。这位帝王实际上刚刚百岁出头，不过比莫维小十来岁。
“在下白湛渊见过陛下。”他的师尊向明成帝略施了一礼，连腰都没弯一下。
白湛渊一身玄底绛边的袍服没有一丝褶皱，暗红色的浪华纹在衣袍上无声翻滚，略带腥风。绣着同样花纹的抹额规矩服帖，玄色的底衬得他的面色愈发白净，眉目却是幽深如墨，内里平静无波，仿佛无思无绪。他看起来最多二十有五，修真者到了一定境界都能将自己的容貌维持在固定的时候，看不出来他究竟多少岁了。
莫维也跟着他师尊向明成帝行了一礼。
“白宗主免礼，朕自知修真大派都是不问江湖不问朝堂的，这十余年来几次三番差人前去请白宗主出山，叨扰宗主清修也实在是逼不得已。”
白湛渊没回话，只是默默听着。
莫维没想到人皇居然先来赔不是了。
“宗主也知道朕召你前来所为何事，既然宗主已经来了想必是有回天的余地”
莫维听了半天，不知道这位皇帝究竟在说些什么，师尊座下有四位弟子，他只将自己带了出来，却什么也没向自己交代，莫维现在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在下不敢托大，还请陛下让在下面见公主殿下，之后才能判断。”
明成帝身边的太监会意让手下的小公公去了后殿。不多时，一个小宫娥虚扶着一位少女缓步走了出来，那少女一身素色的华美宫服，长衣曳地，眼眸低垂看起来十分安静乖巧。
她走到殿前先向明成帝微微福身“儿臣给父皇请安。”
“晏儿免礼。”
给李晏引路的小公公对她小声介绍了白湛渊和莫维。白湛渊这时才微微侧目看向那位公主殿下，发丝微动发出几不可闻的细碎声响。
那位公主转向了他们，施礼道“绵存见过荆泽君、尚直君。”
“公主殿下多礼。”莫维虽然看他师尊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话就收回了视线，但他自己还是规规矩矩地朝那位公主殿下回了一礼。
离得近了，莫维嗅到那位公主殿下身上散着淡淡的清苦味儿，直冲进自己的鼻子里。又见她肤色苍白，细瘦地一身宫服能将她压塌了似的，看来明显是个长年的药罐子。人皇请师尊出山是为了医治自己的女儿话本不都说帝王家无情吗，一位帝王居然会为了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这么劳心劳力话本里果然都是骗人的。
不过话说回来，拜入师门这么多年，他还从没听说过自家师尊会给人治病啊，他师尊是剑修又不是医修。
“陛下还请允许在下为公主殿下号脉。”
“去太医院拿号脉的红绳来。”明成帝对他身边的公公吩咐道。
“不必。”白湛渊神色淡淡地拒绝了，然后从指尖释出一缕真气，让这股真气缠上李晏的右手，缓缓没入她的经脉。
李晏是凡人，也就是没有灵脉的人，她看不到那缕散发着淡淡磷光的真气，只觉得一股暖流流过自己四肢百骸，这些日子越发觉得沉重的身体竟然轻松了些许。
她知道父皇一直在寻找能为自己治病的人，当年那位在她出生时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居士曾经向父皇明言过自己命难及笄，如今自己靠着皇室才能搜罗到的珍稀药石活到了十四岁，也算是偷来的日子，多一日就是赚一日了。她从来就没奢求过有人能医好她的病，每日都做着明日就不能再睁开眼睛的准备。
所以对眼前这位父皇请来的一宗之主，李晏也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莫维看着他师尊收回了那一缕真气，实际上这整个过程也不过眨眼之间。明成帝也是结丹的修者，自然看明白了号脉已经结束，便让公主殿下身边的小宫娥扶她主子退下了。
李晏向明成帝福福身“儿臣告退。”
白湛渊敛着耳目，直到确定李晏已经走出了垂拱殿才开了口“陛下，公主殿下的顽疾，在下能治，只不过需要劳烦陛下准备一些东西。”
明成帝大喜过望，虽然面上没有流露出来，眼神里却燃起了些希望“宗主请讲，朕一定准备周全。”
莫维看到自家师尊微微看了自己一眼，马上会意从怀中取出一幅帖子交给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公公，让他呈给明成帝。
这帖子分明是师尊昨夜出玄山门的时候交给自己的，他那时应当不知道公主殿下得了什么病，怎么会提前把要准备的东西列好了。
明成帝接过帖子细细看了起来，看到最后却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师尊不会是列了一张敲诈的清单吧，莫维看着明成帝的神色暗搓搓地想，玄山门日常花销确实很大，大部分弟子虽然都辟谷了不用吃食，但是穿的用的还是少不了，特别是同门比试，多少件衣服都不够那帮小子败。还有自己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师兄，整天窝在自己的山头捣鼓各种稀奇古怪，废起银子如流水的东西。这花销确实很大啊
难道玄山门的财政已经糟到了需要靠一宗之主亲自来敲诈人皇的地步莫维侧眼不着痕迹瞄了自家师尊一眼，他师尊玉树临风地站在他前面，依旧是丝毫不沾烟火气的样子，想不到原来他师尊这么为门派着想。
“白宗主，你若能治好晏儿，要将她收做关门弟子，朕自然是愿意的。要带她游遍灵山秀水，借此以天地之灵气养身，也不无不可。只是”明成帝后半句没有说出口，只是看着白湛渊，等他解释。
莫维大惊，倒不是因为自己先前漫无边际的猜想错的离谱。而是因为他师尊居然要收一个一看就是凡人的病秧子小姑娘做关门弟子没有灵根的人入了仙门也毫无意义，心法剑谱顶多做强身健体之用。
“陛下，公主殿下是先天不足，若在下看得不错她幼时应该还中过剧毒，如今残毒虽净，但是身体已是伤及根本，哪怕世上真有万能药石也是回天乏术。敢问当年那位为公主殿下清理猛毒的高人可有说过什么”
明成帝回想起李晏刚刚出生的时候。
她的母妃是一位来自北域的大族嫡女，有北域人特有的烈性。喜怒分明，想些什么从来不会藏着掖着。
明成帝后妃不少，但是在他内心最心悦的还是这名北域女子，进宫伊始便封她为淑妃。诚然，也有她不是出身于朝堂上的世家大族，而是来自不问朝堂的修仙大族，明成帝与她相处最为自在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她不拘小节，毫不扭捏的性子，比起出身世家从小就被各种教条框死的女子，真的是万分难得了。
但是好景不长，他的这位爱妃身怀六甲时替他挡了刺客一剑，那刺客虽然当即被赶来的御林军绞杀。但是刺客的剑上淬了毒，他的爱妃还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了大襄国开国以来第二位公主。但是母女二人皆身中剧毒。
他那刚刚出世的女儿血行不通，全身乌紫，奄奄一息的样子让他难以忍受。然而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对这种奇毒束手无策。身为人君的他虽然在朝堂之上，在中原厚土中可以呼风唤雨，然而却连挽救两条性命都做不到。
直到一名江湖隐修出现，终于去尽了她们母女俩身上的猛毒。但是也直言过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
“当年以宽居士向朕明言，晏儿命难及笄。”
“陛下，这便是命数。”白湛渊终于肯抬眼直视那位明成帝了，“在下说能医得公主殿下自然不是诳语，只是公主殿下是注定的早夭之命。”
“要让一个注定会死的人活下去，说白了不异于逆天改命，绝非易事。”
“想要做到改命偷生，只能请大襄的公主殿下真正薨了。”白湛渊说话时总是不疾不徐，音色也宽阔绵长。这句话却讲的掷地有声，直灌进人的脑子里。
莫维难得见过自家师尊如此大声讲话，去看他的神色，却又好像还是往常的一派泰然。
殿外阳光斗转，明成帝的脸陷入了逆光之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良久后他才道“当年吾儿在药水里躺了近三月，才褪去了一身乌紫捡回一条命来，到如今已是五味难分、五色难明。她母妃也已经走了六年，若朕不能让吾儿好好活下去，百年之后真当没有颜面面对她母妃的泉下之灵。”
“我大襄国自开国以来，皇室子嗣一直繁盛，但是公主除了开国皇帝襄太宗登基之前所出的康平公主之外，就只有绵存了。朕在晏儿百天时，不顾祖宗规矩，赐她封号绵存，是取绵绵若存之意，希望她一生绵长，赐她晏字为名，是希望她一生安乐。”他又喃喃道。
“罢了，罢了”
明成帝沉吟了两声。
“若是十五之日，宗主能医得吾儿，朕就将她的名字从玉碟上划去，厚葬绵存。让晏儿随你去南岭玄山，从此天家不再有这个人。”
莫维这回听懂了，他的师尊居然是向人皇讨要了他的独女，而且基本上可以说是硬抢。他不由眼神都惊直了，然后在内心默默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他师尊。
然后明成帝吩咐身边的公公将他们师徒两人请了下去。
白湛渊一到明成帝给他们备下的寝殿就差人拿来了纸笔，仔细地画下了一张阵图。莫维在他身边为他砚墨。
“尚直，你照着这张图纸，请陛下派来的公公去布置吧。”白湛渊将完成的阵图晾干交给了莫维。“为师休息了，没有召你就不要过来打扰。”
“是，师尊。”莫维领了图纸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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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百来年里朝廷不知道向玄山门下了多少道圣旨，请宗主荆泽君出山。他这位师尊都是看也不看就叫大师兄将朝廷派来的人打发了，丝毫不把人皇放在眼里。现今他师尊刚刚提早结束了近二十年的闭关，居然马上领了圣旨，还连夜从南岭玄山赶来帝都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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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白湛渊见过陛下。”他的师尊向明成帝略施了一礼，连腰都没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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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后他才道“当年吾儿在药水里躺了近三月，才褪去了一身乌紫捡回一条命来，到如今已是五味难分、五色难明。她母妃也已经走了六年，若朕不能让吾儿好好活下去，百年之后真当没有颜面面对她母妃的泉下之灵。”
“我大襄国自开国以来，皇室子嗣一直繁盛，但是公主除了开国皇帝襄太宗登基之前所出的康平公主之外，就只有绵存了。朕在晏儿百天时，不顾祖宗规矩，赐她封号绵存，是取绵绵若存之意，希望她一生绵长，赐她晏字为名，是希望她一生安乐。”他又喃喃道。
“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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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维这回听懂了，他的师尊居然是向人皇讨要了他的独女，而且基本上可以说是硬抢。他不由眼神都惊直了，然后在内心默默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他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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