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贰

    无论是什么时间，医院里那闷热和压抑总是一成不变。白天积攒的聒噪以及空气中病毒的味道已经在楼道中弥漫开来，那么到了清冷的夜晚，医院里的值班人员便会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气息。当然，这其中夹杂着强烈的消毒水味道。白天时，每隔三个小时各个楼道便会进行一次消毒，至少从医护人员的心理上，那些病菌和腐臭味得到了一定的控制。其实不然，可能性更大的是那些细菌的味道已经被强烈的消毒水味掩盖住了。也许病毒确实杀掉了一部分，但是在人去楼空，只剩下几名医护人员的夜晚，细菌将会再次滋生，这个时候却不会有人再来及时进行消毒。

    而那些随时要接收新患者的地方，消毒人员却二十四小时都闲不下来。比如妇产科，再比如急诊室和太平间。在这个世界上，每隔几秒钟便会有一个新的生命诞生，同时，也会有其他生命消亡。而这些事在人们无法预知的情况下发生，使得接生大夫和负责妇产手术或接生护士格外地忙碌起来。

    葛医生这个礼拜正好轮到全周夜班。她今年三十多岁，是个年轻有为的妇产科大夫。这一周值班的前五天基本没有接到过任何早产，或者忽然出现流产症状，需要临时手术的患者，于是，前面五个夜晚她都是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半眯半醒地度过了。如果这样一直下去的话，葛医生打算在第六个晚上的时候，干脆把自家的毛巾被带过来，再把办公室的椅子拼起来躺在上面睡。可天不遂人愿，就在她带来了毛巾被的第六个晚上，一个狼嚎鬼叫的声音从办公室对面的六号病房中传出。

    葛医生立刻清醒了。她当即将已经拿在手里的毛巾被扔到了办公桌上，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六号病房跑过去。这一晚，就像弥补葛医生前几晚的空闲一样，让她彻彻底底地忙开了。就好像被鞭子狠狠地抽过几下的陀螺，在原地伴着风声不停地打转。当葛医生忙完从手术室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亮了。她吩咐三名护士接下来该做的事情之后，便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办公室。换下衣服，看了看初生的太阳，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总算是结束了地狱式的夜班生活。

    葛医生换好衣服朝楼下走去，决定回家倒在床上好好地大睡一觉。而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仅在她到家后的两个小时之后便被一通电话叫了回来。

    事情是这样的，院里忽然来了两名男子，其中一个称自己姓余，是外来打工人员，而另一个是他的朋友。余姓男子焦急地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说自己的哥哥失踪了，前几日他的朋友还看到哥哥曾在医院门口举着横幅寻找自己丢失的儿子。

    “你哥一家是在我们医院生的孩子吗？”接待的护士问道。

    “对，就是生了之后孩子就丢了，然后我哥跟我们说他一直在找，但是后来他也没了音讯。再后来我就听我这个朋友说看到我哥在医院门口举着横幅求好心人帮忙找。”

    “具体情况能说一下吗？你哥哥叫什么？当初住院是谁登记的？是你哥哥还是你嫂子？”

    男子一时之间有些语塞，他看了看身后个子高他半个头的朋友，那个朋友看了他一眼，接过话茬：“他哥哥的名字用家乡话翻译过来应该是余生，我这位朋友普通话说得不好，而且又不识字，我只知道他哥哥是姓余。”

    “那好吧，大概什么时候入院的知道吗？”年轻的护士翻了个白眼，走到座位前打开抽屉准备查找资料。

    “孩子四个月左右大，那算起来的话”余姓男子犹豫了一下：“那大概是年初吧”

    “你都没来医院看过他们吗？”护士终于忍不住了。

    “我那个时候我还在村里出不来哩”余姓男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年轻护士顿时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年初啊那时候我还没来这里实习呢，你看大家都这么忙，我又不太熟悉年初的那些记录本放在哪里这样吧，我打电话叫葛医生过来，，她是我们科最有权威的医生，如果你哥哥嫂子真的是在这里生的孩子，她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的。”

    “好好，那你什么时候打？”余姓男子把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催道。

    “那我现在就打吧”护士抱着被骂的心态，抓起了办公桌上的话筒，无奈地拨通了刚刚到家不久的葛医生家里的电话。

    半个小时后，葛医生满眼血丝地出现在了三个人面前。看着护士求救般的眼神，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从她看到这两个男人的第一眼起，她就总觉得那个个子矮的，皮肤黑的似乎在哪里见过。听完他们来这里的目的，葛医生想，也许是跟新生儿家属长得像才会有面熟的感觉吧。

    然而，当葛医生翻遍了所有月初的资料，都没有发现一个符合他们条件的余姓男子时，她隐约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那两个男人，那个矮个子男人不甘心，捧着那些资料名单看了又看。忽然，他悲伤的表情唤醒了葛医生某段已被尘封已久的记忆

    葛医生觉得自己瞬间清醒了。说起孩子，她印象最深的便是医院近期那几个出生后不久便死亡的。按说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而古怪的是，死去的几个孩子正好赶上自己休息的那几天。也就是说，由她亲手做剖腹产和接生的孩子，她连最后一眼都没看到。葛医生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她哭喊着跪在自己面前，一再重复着自己的孩子没有死，而是被郭院长抱走交给一个老头了。葛医生大惊，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护士就说这女人已经被精神科证实为受了太大刺激，语言行为失常。说通俗点，就是她已经疯了。

    后来，葛医生才知道，那天郭院长去了外地，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院内，更何况是妇产科这样的地方了。这件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但随着时间的冲淡葛医生已经渐渐遗忘。而现在不知为何却重新浮现在记忆中。

    死亡，失踪？这世上有些人以不可告人的目的，用死亡掩饰另一个人的失踪，抑或用失踪掩饰一个人的死亡。

    那么，这对兄弟寻找的婴儿是失踪了，还是已经死了？

    那两个男人跟她寒暄了几句后，带着遗憾离开了。那个余姓男子似乎带着些许不甘的情绪，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葛医生。

    葛医生朝他们离开的方向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她越来越觉得这个男人面熟。而那种熟悉的感觉并非来源于五官，更多的是神态这世界上样貌相像的人十分之多，而神态一样却少之又少。

    葛医生绞尽脑汁，终于想起自己曾经在医院门口见过这名男子。她猛地一抬头，却发现那两个男人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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