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出山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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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chun好处,此时的江南草长莺飞,柳絮飘摇。一阵带着桃花芳香的chun风,正吹过大地,温柔得就仿佛情人的呼吸。
一名俊秀少年纵马慢行。绿水在chun风中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一双燕子刚刚从桃花林中飞出来,落在小桥的朱红栏杆上,呢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沈阔放松了缰绳,让座下的马,慢慢地踱过小桥。暖风迎面吹过来,吹起了他的薄绸青衫。
就在这件紫绸衫左边的衣袋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叠崭新的银票,足够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舒舒服服地花上三个月。
这是临下山时师傅塞给他的,他今年依然十六岁,三岁入山至今是第一次外出。虽然没有下过山,年纪虽轻的他却已读书万卷,天下历史人文他倒是清楚得很,似乎不落于行走多年的老江湖。人马已行了五ri路程,从千里冰封的北国,来到风光明媚的江南。
栏杆上的燕子被马蹄惊起,又呢喃着飞入桃花深处。
沈阔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轻松得就像这燕子一样,轻松得简直就像是要飞起来。
但是他也并非完全没有心事。他要尽快赶去姑苏城跟义兄回合。
临行前师傅曾板着面,耳提面命,再三嘱咐他,切切不可
忘记的七大戒条。
直到现在,他仿佛还能听见他师傅那种严厉的语声:
“以你的聪明和武功,已勉强可以出去闯闯江湖了,但这几件事你还是千万不能去做,否则我保证你立刻就有麻烦上身。”
“这是我积几十年经验得来的教训,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一c不可惹事生非,多管闲事。
二c不可随意结交陌生的朋友。
三c不可和陌生人赌钱。
四c不可与僧道乞丐一样的人结怨。
五c钱财不可泄露。
六c不可轻信人言。
第七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来往。
沈阔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不但健康英俊,彬彬有礼,而且很喜欢笑,很会笑,笑得很甜。
何况他鲜衣怒马,年少多金,女人见了若不喜欢,那才是怪事。
“女人本来就是祸水,江湖中的坏女人尤其多,你只要惹上了一个,你的麻烦就永远没得完了。”
江南的chunsè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chunsè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有人说,西湖的chunsè美如图画,但世上又有谁能画得出西湖的chunsè?
你路过杭州,若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实在是虚度一生。
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尝一尝宜chun园的“壶腹鱼”,也实在是遗憾得很。
壶腹鱼就是醋鱼。
鱼要活杀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后,才浇上佐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腾腾,那真是入口就化,又鲜又嫩。
但西湖水浅,三尺以下就是泥淖,鱼在湖水里根本养不大。
而且西湖根本就不准捕鱼,在西湖捕鱼,搅混了一湖碧水,岂非也就跟花间问道,焚琴煮鹤一样,是件大煞风景的事。
宜chun园就在湖边,面临着一湖chun水,用三尺高的红漆雕栏围住。
栏杆旁有十来张洗得发亮的白木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准备有鱼饵和钓竿。
鱼已放人湖里,用竹栏围住,要吃鱼的,就请自己钓上来。
自己钓上来的鱼,味道总仿佛特别鲜美。
沈阔钓了两尾鱼,烫了两角酒。面对着这西湖的chunsè,无鱼已可下酒,何况还有鱼?
所以两角酒之后,又来了两角酒。
师傅没有关照他,叫他少喝酒,在天山之时就没少头黄伯的酒喝,黄伯的酒都是烈酒,入肠之后火辣辣的烈酒,所以如今的沈阔酒量确实不错。无论谁要想将他灌醉,那简直就好像要将鱼淹死一样困难。
酒是用锡做的“爨筒”装来的,一筒足足有十六两。
四角酒就是四斤,沈阔喝的是比远年花雕还贵一倍的“善酿”。
这种酒本就是为远来客准备的,虽然比花雕贵一倍,却未必比花雕好多少。
真正好的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人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两三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沈阔喝的虽不是竹叶青,现在也已有了那种陶陶然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准备喝完这两筒,再来两筒,最后才叫一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压住这阵酒意。
杭州人大多都能喝酒。
他们喝酒用碗,一碗四两,普通喝个六七碗都不算稀奇;但一喝就是五六斤,就有点稀奇了,何况喝酒的又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
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注意他了,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旁边座上一个也穿着浅紫长衫的白面书生。
这少年的年纪好像比沈阔还小两岁,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穿着很时新,样子很斯文,很秀气。
最妙的是,他桌上也有好几个四碗装的空爨筒,显见得酒量也不小。
酒量好的人,通常总是会对好酒量的人有兴趣的。
所以他忽然对沈阔笑了笑。
沈阔没有看见。
其实他也早已在注意这大眼睛的年轻人,也不是对这人没兴趣。
只不过沈阔虽然初人江湖,但却决不笨,也不瞎。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眼睛也比大多数人亮得多。
他一眼就已看出这大眼睛的小伙子,并不真的是个小伙子,而是个大姑娘女扮男装的。
“在路上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
这教训沈阔并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他一向是个很听话好孩子。
所以他眼睛就一直盯在对面的一艘画舫上。
这画舫是从柳y深处摇出来的,翠绿sè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卷。
一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丽人,正坐在窗口,调弄着笼中的白鹦鹉。
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手腕圆润,手指纤美,眉宇间仿佛带着种淡淡的幽怨,仿佛正在感怀着chun光的易老,情人的离别。
她也是个女人,只不过距离远的女人,总比旁边桌上的女人安全些。
至少她总不能飞过这五六丈湖水,过来找沈阔的麻烦。
但旁边桌上的女人要过来就容易得多了。
现在她就真的好像有这意思,忽然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沈阔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旁边,好像还不知道别人找的就是他。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抿着嘴一笑,说道:“我的兄台,就是阁下。”
她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就好像chun风吹起了湖水中的涟漪。
她不笑的时候,已经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一笑起来,简直可以让男人跳楼。
沈阔再想装傻也不行了,也只好笑了,笑道:“阁下是在跟我说话?”
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笑道:“不是跟你说话是跟谁说话?”
沈阔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却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这小姑娘“刷”的将一柄洒金折扇展开,轻摇着折扇道:“独酌不如同饮,如此佳ri美景,阁下何不移驾过来共谋一醉?”
明明连瞎子都可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她却偏偏还要装出男人的样子。
沈阔叹了口气,道:“在下也颇有此意,怎奈素昧平生,何况男女有别。”
小姑娘怔了怔,眼睛瞪得更大了,道:“你说男女有别?你难道是个女人?”
沈阔又笑了,忍住笑道:“阁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是。”
小姑娘眨着眼,道:“你不是谁是?”
沈阔道:“你。”
这小姑娘瞪了他半天,摇着头,喃喃道:“原来这人的眼睛有点毛病。”
她一只手还在摇着折扇,另一只手端起酒碗来,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她喝起酒来实在不像是个女人。
沈阔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正是chun天,他今年才十六岁,正是最容易动心的年纪。
他实在很想过去,只可惜他怎么也忘不了他师傅板起脸来的样子。
夕阳满天,照得“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更绚丽多姿。
轻雪般的绿柳,半开的红荷,朦胧的远山,倒映在闪动着金光的湖水里。
远处也不知是谁在曼声而歌。柔美的歌声,绮丽的词句,充满了一种轻佻的诱惑和挑逗之意。
这是不是一个多情的村姑,正在用歌声暗示她的情人,要他的胆子大些?
沈阔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竟连看都不敢去看旁边那小姑娘一眼。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连酒都不想再喝了,正想叫碗过桥虾爆鳝面来,吃饱了找个地方去大睡一觉。
就在这时,湖面上突然有艘梭鱼快艇,箭一般破水而来。
快艇上迎风站着四个浓眉大眼,头皮刮得发青的健壮大和尚。
风吹湖水,快艇起伏不停,这四个大和尚却好像钉子一般钉在船头,纹丝不动。
沈阔一眼就看出他们都是练家子,而且下盘功夫都练得很好。
“在江湖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和尚c道士和乞丐。”
因为这种人只要敢在江湖中行走,若非有出众的武功,就一定有很大的势力。
如此良辰美景,这几个出家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横冲直撞?
沈阔本来有点奇怪的,现在也决心不去管他们的闲事了。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若要想一路平安,就千万不可惹事生非,以及多管闲事。”
沈阔喝完了最后一碗,只等他叫的面来吃完了就走。
只听“砰”的一声,那艘快艘居然笔直地往画舫上撞了过去。
窗子里坐着的那正在调弄着白鹦鹉的丽人,被撞得几乎跌了下去。
那四个大和尚却已跃上画舫,凶神恶煞般冲了进去,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却又听不出骂的什么。
连笼里的白鹦鹉都已被吓得吱吱喳喳又跳又叫,人更已被吓得花容失sè,全身抖个不停,看来更楚楚可怜。
这些大和尚偏偏不懂怜香惜玉,有一个竟伸了蒲扇般的大手,仿佛想去抓她的头发。
哪里来的这些恶僧,简直比强盗还凶,光天化ri之下,众目睽睽之前,居然就敢这么样欺负一个可怜的单身女人。
这种事若再不管,还谈什么扶弱除强,行侠仗义?
沈阔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抓起桌上包袱,霍然一长身,就已窜出了栏杆。
栏杆外就是一片湖水,眼见着他就要掉下去,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似已惊呼失声。
谁知沈阔年纪虽轻,武功却很老到,早已看准了落脚处。
只见他脚尖在围住鱼塘的竹栏上一点,人又腾身而起,使出来的竟是绝顶轻功。
大眼睛的小姑娘惊呼还没有完,沈阔已凌空翻身,轻飘飘地落在画舫上。
四个大和尚中,有一个正留在舱外观望,看见有人过来,立刻沉着脸低叱道:“什么人?来干什么?”
这和尚一脸金钱麻子,眼露杀机,看来就不像是个清净的出家人。
沈阔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是出家人,还是强盗?”
这和尚仿佛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怎么会是强盗?”
沈阔道:“既然不是强盗,怎么比强盗还凶?连强盗也不敢这么样欺负女人。”
和尚厉声道:“你是那女子的什么人?要来管这闲事?”
沈阔挺起胸,道:“天下人管天下事,这闲事我为何管不得?”
船舱又传出那丽人的惊呼:“救命呀,救命,这些凶僧要行非礼。”
沈阔火气更大了,冷笑道:“看来你们这些和尚的胆子倒真不小。”
这和尚怒道:“你的胆子也不小,竟敢在洒家面前如此放肆!”
他嘴里说着话,一双手也没闲着,突然沉腰坐马,双拳齐出,猛击沈阔的腰肋,用的竟像是少林正宗伏虎罗汉拳。
只可惜沈阔并不是老虎,什么罗汉拳也伏不了他。
他身子一偏,已反手扣住了这和尚的脉门,四两拨千斤,轻轻一带。
这种借力打力的功夫,正是这种刚猛拳路的克星,和尚用的力越大,跌得就越惨。
他这一拳力量可真不小,只见他一个百把斤重身子突然飞起,“噗通”一声,竟然掉人湖水里。
岸上有人在鼓掌,却也不知是不是那大眼睛的小姑娘。
沈阔还没有回头去看,船舱中已有两个大和尚冲了出来。
这两人身法矫健,出手更快,忽然间,两双钵头般大的拳头已到了沈阔面前,只听拳风呼呼,果然是招沉力猛。
师出仙宗门派的沈阔虽然学艺的时ri尚短,功法不深,但武技却是jg熟得很,尤其是他的轻功身法,不但轻灵过人,而且又潇洒c又漂亮。
他轻轻一提气,人影一闪,人已到了这两个和尚的身后。
和尚变招也不慢,甩手大翻身,“罗汉脱衣”,挥拳反击。
可是他已经太慢了。
沈阔化手为刀,已打在他左肩的肩井穴上。
他刚翻身,这部位正是他全身平衡的重心,一下子被打着,身子立刻站不稳,踉跄后退了七八步,“砰”的撞断了船上的“栏杆”。
另一个和尚比他还慢一点。
沈阔再一挥手,只听“噗通,噗通”两声,两个和尚又掉入水中。
剩下的一个和尚刚抢步出舱,脸sè已变了,也不知是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看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竟有这样一身惊人的武功。
他简直从未看见过任何一个少年人,有这样的武功。
沈阔也在看着他。
这和尚年纪比较大,样子也好像比较讲理,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伸手打人。
所以沈阔对他也比较客气,微笑着道:“你的伙伴都走了,你还不走?”
这和尚点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施主高姓?”
沈阔道:“我姓沈。”
和尚道:“大名?”
沈阔道:“沈阔。”
和尚又叹了口气,道:“沈施主好武功。”
沈阔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和尚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但施主无论有多么高的武功,既然管了今ri之事,以后只怕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沈阔道:“哦?”
和尚道:“施主难道看不出贫僧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沈阔道:“和尚当然是从庙里出来的,除非你们不是和尚,是强盗。”
这和尚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话都不再说,突然跃起,“噗通”,也跳进水里。
沈阔又笑了,喃喃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看来这和尚倒蛮够义气。”
他挥了挥衣裳,想走,又想过去问问那白衣丽人有没有受伤。
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船舱中已有人在呼喝:“公子,请留步。”
声音如出谷黄莺,又轻c又脆c又甜,和她喊救命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沈阔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并不是真的想咳嗽,这是黄伯的毛病,老爷子喉咙里总是有痰,要说重要的话时,总喜欢先咳嗽两声。
所以沈阔也学会了。他发觉在没有话说的时候,先咳嗽几声,是种很好的法子。
谁知那白衣丽人却已走了出来,手扶着船舱,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柔声道:“公子莫非着了凉?这里刚巧有京都来的枇杷膏,治嗓子最好。”
沈阔连咳嗽都不敢咳了,勉强笑道:“不必在下很好。”
白衣丽人嫣然道:“公子你本来就是个好人,我知道。”
沈阔的脸红了,抢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没有病。”
白衣丽人笑得更甜,道:“没有病就更好了,船上还有一坛陈年的竹叶青”
沈阔赶紧道:“不必,不必客气,在下正要告辞。”
白衣丽人垂下头,轻轻道:“公子要走,贱妾当然不敢拦阻,只不过,万一公子一走,那些恶僧又来了呢?”
沈阔没话说了。
要做好人,就得做到底。
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钱一共是一两七钱,还没有赏下来。”
白衣丽人笑道:“公子的酒钱,我”
沈阔赶紧道:“不行,不必客气,我这里有。”
要女人付酒钱,那有多难为情。
沈阔公子出手救人,难道是为了要别人替他付酒钱?
这种事是千万不能让人误会的。
沈阔立刻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
幸好这白衣丽人并没有注意到别的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好像已被沈阔的酒窝吸住了,再也不愿意往别地方去看。
陈年的竹叶青确是好酒,颜sè看来已令人舒畅,就仿佛是情人的舌头。
这白衣丽人正伸出小巧的舌头,直舔着嘴唇。
沈阔赶紧低下了头喝,喝完了这杯酒,他才想到这一下子,已将第一c第四c第五c第七,这四条戒律全都犯了。
要命的是,这艘画舫不知何时竟已荡人湖心,他要走都已来不及。
何况她现在已将他当做朋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告诉了他:“我姓司徒,无双。”
司徒无双。
好美的姓,好美的名字。
好美的月sè,好美的chun光,好美的酒。
所有的一切事,仿佛都美极了,沈阔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将自己放松一天。
每个人都应该偶尔将自己放松一下子的,你说是不是?
何况他今天做的,又不是什么坏事——谁能说救人是坏事?谁能说喝杯酒是坏事?
沈阔立刻原谅了自己。
原谅自己岂非总比原谅别人容易?
所以沈阔不醉也醉了。
明月。
西湖的月夜,月下的西湖,画舫已泊在杨柳岸边。
人呢?
人在沉醉,人在沉睡。
沈阔只知道自己被带下了画舫,被带人一间充满了花香的屋子里,躺在一张比花香更香的床上,却分不出是梦是醒。
旁边仿佛还有个人,人也比花香。
是不是夜来香?他分不清,也不愿分得太清。
管它是梦也好,是醒也好,就这样一份朦朦胧胧,飘飘荡荡的滋味,人生又有几回能够领略得到。
夜很静,夜凉如水。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旁边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公子,沈阔,”
沈阔没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不愿清醒。
但他却能感觉到身旁有人在转侧,然后就有一只带着甜香的手伸过来,像是在试探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均匀。
手在他脸上轻轻晃了几下,人就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比花更美的人。
长长的腿,细细的腰,乌云般的头发披散在双肩,皮肤光滑得就像是缎子。
连月亮都在窗外偷窥,何况人?
沈阔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线,忍不住从心里发出了赞赏之意。
幸好他没有将这赞美说出口来,因为他忽然发现司徒无双竟悄悄地提起了他的衣裳,用最轻巧的手法,将他衣袋中的荷包拎了出来。
然后她就悄悄地走到窗口,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是不是夜来香?
她迟疑着,居然将第二盆花从花盆里提了起来,带着泥土一起提了起来。
然后她就用最快的动作,将沈阔的荷包塞人花盆里,再将花摆进去,将泥土轻轻地拍平。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盆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她轻轻吐出了口气,转回身来的时候,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她笑得真甜,简直就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只可惜沈阔这时已不能欣赏。
他已闭起了眼睛,鼻子里甚至发出了一种轻微均匀的鼾声,正是喝醉了的人发出的那种鼾声。
司徒无双站在床头,满意地看着他,悄悄地爬上床,用一双光滑柔软的手臂将他抱住。
现在她似乎已希望他醒过来了。
沈阔当然没有醒。
她呼吸越来越重,压在沈阔身上的手臂也仿佛越来越重。
她睡着了,带着满心得意和欢喜睡着了。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沈阔慢慢地翻了个身,轻唤道:“司徒姑娘,司徒无双。”
没有回应。
她的呼吸沉重而均匀,她毕竟也喝了不少竹叶青。
沈阔又等了很久,才悄悄地爬起来,拿起了他的衣裳,悄悄地走到窗口。
窗纸已有些发白了。
沈阔提起了那盆花,也用最快的手法,将花盆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他的衣服里。
然后他再将花摆进去,将土拍平。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转身看到她时,心里又不禁有些歉意。
这善良的少年人,从不愿令别人失望的,何况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
他悄悄地走过床前,随便提起了他的靴子。
床上的人儿忽然翻了个身,呢喃着道:“你起来干什么?”
沈阔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柔声道:“我要早点走,一早我还要赶路。”
床上的人点点头,眼睛还是睁不开,含含糊糊地说道:“回来时莫要忘记再来看我。”
沈阔道:“当然。”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明天她一定不会在这地方了。
床上的人满足地叹了口气,很快就又睡着。
她当然想不到这迷迷糊糊的少年人会发觉她的秘密,现在只希望他快走。
花盆下面实在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他若没有恰巧看见,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东西不见了时,也没法子说是她拿的。捉贼要捉赃,这道理他也懂的,当然只有吃定这哑巴亏了。
何况这种事根本就没法子说出去的。
唉,女人,看来男人对女人的确要当心些。
天已经快亮了,淡淡的月还挂在树梢,朦胧的星却已躲入青灰sè的穹苍后。
青石板的小路上,结着冷冷的露珠。
沈阔赤着脚,穿过院子,冷冷的露水从他脚底一直冷到头顶。
他忽然变得很清醒,简直从来也没有这样清醒过。
墙并不高,墙头也种着花草。
花香在清冷的丽风中沁人心里。
沈阔掠了出去,在墙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从花盆里倒出来的东西放回衣袋里,抬起头,长长呼吸着这带着花香的晨风。
他忽然发现这西子名湖在凌晨看来竟比黄昏时更美。
他沿着湖岸的道路慢慢地走着,领略着这新鲜的湖光山sè。
那狡猾而美丽的女人醒来后,发现那花盆又变成空的时,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到这里,沈阔忍不住笑了,心里虽然难免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种秘密的c罪恶的欢喜却远比歉意更浓得多。
他忍不住伸手入怀,将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再拿出来欣赏一遍。
他怔住。
荷包里除了他师傅给他的地图,银票外,居然又多了两样东西。
一串比龙眼还大的明珠,一块晶莹的玉牌。
这样的珍珠找一颗也许还不难,但集成这样一串同样大小的,就很难得了。
玉牌也是sè泽丰润,毫无瑕疵。正中刻有‘凉’字
沈阔当然是识货的,一眼就看出这两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两样东西是哪里来的?
沈阔很快就想通了,司徒无双一定早已将她那花盆当做她秘密的宝库。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过她同样的当。
沈阔又笑了,他实在觉得很有趣。
他当然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但是用这法子来给那贪心而美丽的女人一点小小的惩罚,也并不能算是问心有愧。何况,现在他就算想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她,也找不着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实上,他也不想再去惹这麻烦。
“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要还也不能还给她呀。”
沈阔叹了口气,最后终于得到了这结论。
于是他就将所有的东西全都放回他自己的衣袋里。
他对自己处理这件事的冷静和沉着觉得很满意,非常满意,简直满意极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也应该得到奖励。
天sè又亮了些。
一声“欸乃”,柳y深处忽然有艘小艇荡了出来。
撑船的船家年纪并不太大,赤足穿着草鞋,头上戴着顶大笠帽,远远就向沈阔招呼着道:“相公是不是要渡湖?”
沈阔又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他正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回去,刚想找条船来渡湖,渡船就来了。
“你知道宜chun客栈在哪边?”
当然知道。西湖的船家,又有谁不知道宜chun客栈的。
于是沈阔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过去,我给你十两银子。”
他自己觉得很快乐时,总是喜欢让别人也分享一点他的快乐。
快乐本是件很奇怪的东西,决不会因为你分给了别人而减少。
有时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
谁知这船家非但一点也没有欢喜感激之意,反而翻起了白眼,瞪着他道:“你莫非是强盗?”
沈阔笑了,道:“你看我像是个强盗?”
船家冷冷道:“若不是强盗,怎么会渡一次湖就给十两银子?”
沈阔道:“你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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