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9.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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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春节前海湾从酒店辞了职, 海蓝蓝在幼儿园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表现非常不错,甚至拿回两朵小红花。与此同时,他选择的酒店地址也已正式进入租赁合同的签订流程。
海湾每天走路时, 脚步都觉得轻飘飘, 仿佛踩在云上, 似梦似幻。
若换做从前他一定很怕,恐惧在某个阴霾密布的夜晚,他会猛然惊醒,发现一切都是虚无。
现在的他并不这样想, 因为对抗空虚和迷茫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创造价值。
这是迟归告诉他的, 也是他切切实实体会到的。迟归还告诉他, 命运并非充盈于人, 而是缭绕其身。
加缪的话像漫漫长夜里的孤星, 照亮他前进的方向, 给予他前行的勇气。
以前他在大千世界里与芸芸众生一起疲于奔命,而如今他在滚滚红尘中与自己的人生较量,每天都更靠近自己的梦想,每天都在做真正有意义的事。
以前他认为人的命运,好像附着在身体里的能量,生来如何便是如何, 人们可以努力但永远越不过宿命。而如今他终于有了与现实一争的资格。
仿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风吹在云里, 花开在风中, 世事一如油画般美好。
然而就在迟归带他去看过酒店地址的第二天, jennifer 忽然上门说:“昨天逸兴集团的负责人发来邮件。”
“他们说这组楼被人半路以高价买了去,正在等租约结束办过户手续。预计半个月后,这栋楼就要改姓了。”
酒店地址选定后,所有准备工作均已告罄,迟归从法国请来的设计师连主楼的内部装修方案都已给出,临时更换场地前期资本悉数损失不说,仓促间也找不到符合心意的位置。
“知道是谁买的么?”突然之间杀出去买楼,这作风显然不是没有预谋,分明是冲着他们来的。
“现在还没有消息,他们那边不肯透露。”jennifer 说,“逸兴方面只说我们是善意第三人,前期交付的定金可以按约定的百分比赔偿。”
逸兴并不涉足房地产行业,早年是靠实业起家,近些年正处心积虑地转战互联网行业。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当今经济大环境不好,兼之产能过剩,能创造巨大财富的行业舍互联网其谁。任何人都想分一杯羹,但是一家没有互联网基因的公司想变革谈何容易。
迟归从公司退居二线以后,日常除了开餐厅和参与投资外,主要做的便是互联网转型顾问。
当初本市的老牌企业逸兴c铭盛c寰宇等都请过他,唯有铭盛他不曾答应,其余几家他一一去看过。
须知,改革在任何时候c任何领域c任何人之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所谓改革并非改动,而是要与从前的组织模式彻底告别。期间必然动到很多人的蛋糕,也势必遭遇莫大的阻力。
古今中外的王朝更迭c变法新政,无不证实了这一点。
一把改革的刀,剜去的是几十c上百年根深蒂固的沉疴,若不见血绝做不到,无论怎样将伤害降到最小也会有人感到切肤之痛。
正因如此,迟归的目的很少实现,他不过点到为止c给出意见,真正能听进去的人几乎为零。
反而是铭盛,虽然没能请到他,这些年做得着实不错。
他们从早些时候便开始鼓励创新,并且将公司转向平台化,现在手下已经控股几家表现不错的互联网公司,堪称改革先驱。
逸兴与之相比则表现出了旧时代企业典型的顽固不化,纵然有迟归帮助其转型,碍于来自上层的压力和阻挠,最后收效甚微。
不过他们对迟归的态度却极近礼待,如同晚清时代的人面对工业革命,我佩服你的船舰炮火,但想让我改变封建制度决不可能。
海湾选中的这栋大楼,正是逸兴名下的产业。
彼时迟归正在摆弄海湾的晚饭,闻言道:“如果我记得没错,这栋楼其实不是逸兴集团的财产,而是公司法人江逸兴的个人资产。”
“不错。”jennifer 点头说,“那块地是江逸兴的祖父辈留下来的,到房地产行业大潮来了以后,他就请人设计了现在的楼体。”
“据说当时请的是世界一流的德国设计师和英国设计师共同参与设计,前卫与实用性兼顾。就算以现在的眼光看,它的设计也不过时。”
海湾帮迟归剥着青豆问:“那他为什么要卖掉啊?”
祖父留下来的遗产,岂会轻易出售?
“原来是不卖的,我去跟他们交涉的时候,他们说只租不卖。”jennifer 摇头道,“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说要卖,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里面肯定还有别的原因,你去查查,看他们究竟卖给了谁,我想一定与买家有关。”以逸兴方面素日对迟归近乎谄媚的讨好程度,情愿得罪他也要出售祖产,必定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jennifer 答应着去后,海湾趴在流理台上说:“要不然算了,我们换一个地方也是一样的。酒店开不了,开旅馆也行。反正我也不挑,嘿嘿。”
“不用担心,好事多磨,凡事太顺利反而未必是好事。”迟归将青豆烫熟,丢进了盛着虾肉的白瓷碗里,“明天我们去看看,今天先做好今天的事。”
“今天的事就是包饺子么?”海湾搅着馅料说,“我包的可不好看,提前跟你说,你不能嫌弃。”
迟归将紫甘蓝汁c菠菜汁c胡萝卜c墨鱼汁c火龙果汁,尽数端到流理台中间的案板上,道:“不用你包,你擀皮。自己要吃的饺子,自己总得出点力。”
“过年谁家不吃饺子啊?”海湾撇撇嘴,看他把面粉过筛分别放进五彩的汁液里,忍不住伸手去捣乱。
“别乱动,去穿上衣服接海蓝蓝吧,不要在这里捣乱。”迟归打开他的手,将剩下的面粉加黄油c牛奶c可可粉打发,蒙上锡纸放在了旁边。
海湾抠着案板上的面痂说:“蓝蓝还有一个小时才回来呢,他们老师连过年都不放假,也不嫌累得慌。”
海蓝蓝最近在学钢琴,事情的起因是之前有一天,海湾去阴台上收丁字裤,无意间看见了迟归堆在杂物间里的钢琴,便闹着让他表演。
结果最后迟归没有表演钢琴,反而拿出一把吉他,给他弹了一首《h一tel calif一ia》。
(二)
晚上的露台没有光火,夜空里唯有星星在闪烁,远处传来轮船到港的汽笛声,茫茫大海上闪着绿光的灯塔将时空带去了菲茨杰拉德称之为艺术的时代。
迟归薄唇之间衔着根雪茄,点点星火在暗影里明灭。他的目光迷离而深邃,散在虚空中没有焦点。袅袅轻烟缭绕盘旋,笼罩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倚着栏杆,修长手指轻弹拨片,琴弦随之微微震颤,声音便从露台流淌进暝暝夜色里。
那场景如今回想起来性感至极,充满了雄性荷尔蒙。海湾当夜做了一个旖旎的梦,醒来后发现已濡湿了床单。
他悄悄将那一片冷冰冰的痕迹遮掩住,直到次日清晨迟归起床后,才悄悄拿出去搓洗,烘干时还遭到他好一番盘问。
要他如何启齿呢?
只怪你肆意散发魅力。
“给你块白面拿着捏,不要乱动这个。”迟归从他手里解救出绿色的面团,将它们切成一个个团子,递给他擀面杖问:“会不会压皮?”
“不会。”海湾在装傻。
迟归又岂能看不出来:“那就现学。”
“我会我会,不用学。”海湾立刻改口,熟练地压着月亮般圆圆的面皮道,“就喜欢吃这种好多种颜色的,从前我都是在电视上看见的。”
“这有什么难,不过是和面水的问题。”迟归灵巧的双手并拢,捏出小小巧巧一只马蹄饺子。
海湾观察着饺子上的指印,由衷地赞叹:“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么?中西餐c红白案都让你做遍了。”
“有一样我不会。”迟归烧上热水,转头看他,“像你一样傻气,我就不会。”
“”海湾撇撇嘴,继续压着皮,手背气咻咻地蹭了蹭鼻子,不觉抹上一道白。
迟归笑着走过去,擦擦他小丑样的鼻梁,道:“傻人有傻福,上帝让你傻乎乎的,就有一个精明的帮你操心。他是公平的。”
“呸,脸皮真厚。”海湾弯着嘴角低下头,水盆里倒映出他红红的脸蛋,“你是变着法儿夸你自己呢吧,还说我呢。”
“我不也是你的。”迟归无比自然地说,“比如那张床单,脏了也是因为我。”
海湾闻言,猛地抬起头,瞪圆眼睛问:“你——发c发现了啊”
“当然发现了。”他打开锅盖,趁着端饺子的空当倾身过来吻了吻他额头,“是我的责任,没让你吃饱。”
“”
晚饭他们吃五色水饺,海蓝蓝与海湾正抢着最后一只墨鱼饺,外面倏然传来一声巨响。
迟归走到露台边看了看,招手叫道:“过来,外面轮船上在放烟花。”
“啊烟花,我都没放过!”海湾欢呼一声,带着海蓝蓝c端着碗冲过去,只见酽黑的海面上火花迸溅,七彩光影攒成千奇百怪的样式,在转瞬的缤纷中谢了幕。
海湾兴奋得眼睛直发光,嘴角亮红一抹辣椒油,腮边一鼓一鼓还在咀嚼饺子。
迟归情不自禁地捏捏他脸颊,换得他回头懵懂一望,刹那间盖过了身后万千光华。
假如是从前,迟归必定要吻他,即便碍于他还吃着东西,也要抱抱他才肯罢休。
然而如今海蓝蓝时时刻刻凑在身边,用他那双天真无辜的大眼睛审视着他的灵魂,迟归既无奈又惭愧,每每情到浓处却不得不克制,当真憋闷。
他在心里盘算许久,当天睡觉时将海湾唤到身边,搂着他说:“我觉得,应该给蓝蓝找个小学,你觉得怎么样?”
“他才刚上幼儿园大班没几天,还得有半年多才上小学吧。”海湾推开他,换着睡衣说,“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当然不是不喜欢他。”迟归一反常态地凑在他身边,手指揉着他耳珠道,“为了他的未来着想,我们应该尽快送他接受好的教育。那些私立学校里,很多孩子都很小,早早就甩开了他们同龄的竞争对手。”
海湾脖子被他搔得酥酥麻麻,躲着他的手说:“你骗人,我就知道你是嫌他碍事,还说得那么好听。”
“他确实有些碍我的事,但我也不至于嫌弃他,更不可能因为这个就送走他。”迟归语重心长地说,“难道你不想他拥有一个更高的吗?”
“他很聪明,将来势必会达成你本可以却受限于家庭环境没能达成的高度。而且将来我们都会非常忙,到时候谁来照顾他?这种私立小学很多都是中英双语寄宿制,完全可以培养他独立性格与自理能力。”
海湾坐在床上想了想,道:“那也要问问他愿不愿意吧。你真是这么觉得的么?”
“当然。”迟归笑笑,将他按在身下,低低道,“爱屋及乌,我自然是为他好。怎么会假公济私呢?”
“嗯好c好吧。唔”海湾仰头喘息的动作,最终被他强势地压了下去。
爱屋及乌是真,假公济私也未必是假。
(三)
翌日迟归先将海蓝蓝送去钢琴老师家,然后才走滨海隧道去了距离海湾国际步行只有二十分钟的逸兴大楼。
菠萝形的楼体引得后人争相效仿,但少有作品能得其精髓。
逸兴大楼的主楼有六十六层高,坐落在盛夏的海边颇具南美风情,旁边另有两幢棕榈状的副楼渐次矮下去,而门厅处却是飞碟的造型。
对于一座酒店而言,这组楼的规模着实大了些,故此它以前都是租给各个小公司做高级写字楼。
迟归之所以选中这里,是因为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由此向东乃是本市最优质的一片海滩,圈出的私家领域可供宾客享受,旁边便是帆船俱乐部。
由此向西是著名的城市之肺国家森林公园,俯瞰过去碧波万顷,风景不亚于海湾之前供职的皇家酒店。
由此向北直通滨海隧道,穿过去是繁华的商圈,林荫大道c南山路都在那边,购物逛街近水楼台。
由此向南则是本市著名的富人区,也就是海湾国际所在的湾区,会客商谈都更方便。
“这块地倒是很大,如果只用来做酒店好像有点儿浪费了。”海湾跟在迟归身后,穿过主楼,看着后面的林子说。
“我记得之前我在电视上看见,有一家酒店专门做别墅庄园那种风格,就是盖出小别墅圈出庭院然后再装修,好像很受追捧。”
迟归看看那栋主楼,道:“其实有这栋楼足够,旁边的副楼反而显得多余。但它们是一个整体,如果拆除反而会破坏美感。”
“那要不然咱们就租中间这栋,边上的还是给他们做写字楼?”海湾觉得全租的成本实在太高,且无甚用处。
“不行,那样闲杂人等进进出出,酒单附近环境的私密性将大打折扣。而且写字楼不属于酒店管辖,很容易产生纠纷。”
迟归视线望向远处,又道:“如果酒店规模做大了,这几栋楼也不算什么,只是前期投入不了使用,也是一种资源浪费。”
海湾一只手伸进他的大衣口袋里,倚着他的肩膀说:“那就不住人呗,改成健身房c室内游泳馆c按摩室c桑拿室,都行啊。或者弄点什么新奇的东西也行。”
他一语提醒了迟归:“你说得对,可以把旁边开成餐厅,在园区外面单开一个门。这样既保证了后面的私密性,同时也给了前面客流量。旅游旺季主营住宿服务,旅游淡季主做餐饮。”
“哇,我好聪明啊!”海湾兴奋地蹦到他背上,朗声笑说:“奖励我吧,背我回去好不好?”
“胆子越来越大。”迟归反手抱住他,在他左右晃悠大腿外侧拍了一下,嗤道:“再闹,我回去饶不了你!”
“来人啊,打人了!”海湾益发来了兴致,在空荡荡的园区内夸张地大喊,轻脆的笑声响彻云霄,“救命啊,家暴了!”
迟归竟也陪着他胡闹,背着人向前跑了两步,蓦地将他翻下身来,压在膝上打了两下,“再喊啊?”
“你家暴我,救命啊!家暴啦!”海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从他臂弯里向上瞟,忽见远处一个挺拔的黑影向这边走来。
“放开我,快点儿。”迟归听他语气不对,拉起他问:“怎么了?”
海湾眼神朝远处一瞥,道:“你看,那边那群人。”
迟归顺着他示意的方向觑眼望去,只见许鹤一身黑西装,由人簇拥着自南而来,正往他们这里走。
“怎么到哪儿都能看见他,真讨厌。”海湾如临大敌,起身整理好衣服,拉着他道:“快走吧,我不想看见他。”
“来便来,躲什么。他已经看见你了。”迟归不仅不走,反而拉着他的手,径直迎了上去。
海湾不想看见许鹤,却不是因为怕,只是这人与迟归有复杂的羁绊,他从内心深处觉得威胁。
孔雀看见美丽的画作也会开屏与其斗艳,海湾面对与迟归有关系的竞争对手,恨不能拔下尾巴上的三根毛插在他头顶宣示主权。
许鹤脸上犹自带着惊讶,显然未料到能在这里撞见他们。他本想隐瞒来意,转念又觉迟归必然已经看穿,也不再掩饰:“迟归哥,海湾,你们也来看楼?”
“看来你也是来看楼的。”迟归确如他所料,见面即知所以,“这么说铭盛就是幕后的买家?”
铭盛是传统企业的改革领军者,而逸兴在迟归与铭盛之间,自然选择了后者。况且他们两家一向有来往,而投行出身的迟归与他们根本不在一个轨道里竞争。
海湾勾住身边人手臂,捏出一个得体的笑,寒暄道:“好久不见了,许鹤。”
“是啊,好久不见。”许鹤的眼神在迟归抽出胳膊的刹那染了一曾轻蔑的笑意。
海湾看看自己的手,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不想下一刻,迟归便牵住了他,十指相扣的姿势。
许鹤目光有不易察觉的黯淡,他侧过脸续道:“我叔父要涉足酒店业的意思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在餐厅的实践经验正好帮到他,所以帮他来看看。”
“逸兴的江叔叔是我叔父的朋友,这组楼他要,别人自然拿不走。其实迟归哥你何必趟实业这趟浑水,谁不知道互联网行业才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以你手里的股份想重回公司,也就是说句话的事。就算你想再立门户,也会有无数人争着跟你创业。你和我叔父竞争,有什么好处呢?至于海湾,难道做服务员不好吗?”
海湾听到末尾一句,立时怒火中烧,极力压着气性,冷“哼”了一声。
迟归紧紧他的手,视线环顾围在许鹤身后的铭盛工作人员,微笑道:“看来许铭盛是志在必得了。”
“原本是可以让的,但听说是拒绝给他做互联网转型顾问的迟总要这栋楼,叔父就说什么也不肯让了,非要买江叔叔的祖产。”许鹤玩味地笑了笑,“叔父还是老脾气,有点意气用事,好争闲气。”
“好争闲气,寿数怕是有妨碍。”
他这般公然诅咒许铭盛,许鹤却毫无反应,依旧谈笑风生:“看不开罢了,人生在世,谁又能看得开呢。”
这句话从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口中吐出,未免显得格格不入,有几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揉造作。但海湾想到他对迟归的执念,也便理解了。
迟归又道:“帮我问候他吧,另外告诉他,这个地方我也势在必得。我要的东西,还没有失手过。”
“这话说得真狂妄。”许鹤看着他,笑中不知不觉便带了泪光,“可是你说,又是这么理所应当。”
他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海湾,留下话说:“服务员终究是服务员,即使是你选了他。”
(四)
“你——”海湾一个箭步跨上前,又生生被迟归拉了回去:“不许去,听话!”
“他坏透了!”海湾甩开他的手,恼怒地在地上跺了两脚,扁嘴道:“他骂我,你也不管!你就是向着他,老是向着他!”
迟归看他气鼓鼓的模样,反而觉得分外可爱,唇边不禁带了笑意:“过来,听我跟你说。”
“我不过去,你过来!”海湾与他隔着两块花砖,展开了拉锯战,“你过来,凭什么让我过去。”
“又闹小孩子脾气。”迟归真的过去揽住他,徐徐向外走去,“他那样说,就是为了激怒你,你为什么总是上钩?只要你我都明白,你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就可以了。他怎么说又有什么重要呢?”
海湾没他那样的冷静理智,他在任何人身边都能表现得成熟,唯独在迟归的仰慕者面前不行:“我烦死他烦死他了!”说着双手在身边扑腾了两下。
迟归亲亲他鬓角,笑道:“他现在肯定也这么想你的,只是他比你克制,不会表现得这么明显。从这方面来说,你比他幸运,他更可怜一点。”
“你还在帮他说话!”海湾顿时像挂鞭炮,噼里啪啦地炸了开来。
“我是说他比你可怜,这不是在帮你说话么?”迟归走到车边,拉开门示意他进去。
海湾别别扭扭地坐到副驾驶,不等他手伸过来给自己系安全带,“砰”一声关了车门。
迟归不以为意,回到驾驶室,一手控着方向盘,一手去揉他脑袋:“好了,不许再生气了。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我才不稀罕。”海湾咕哝一句,将头转向了窗外,再没有多说半个字。
他不作声,迟归也不作声,二人在气氛降到冰点的车厢里各自沉默着,像两条背道而驰的鱼。
海蓝蓝向美丽优雅的女老师挥挥小手,从她家告辞而出,下楼坐进后车厢,甜甜地唤了一句:“湾湾哥哥,叔叔。”
迟归“嗯”了一声,在仍旧不出声的人耳边道:“蓝蓝,你哥哥今天和你一样大。”
“那湾湾哥哥也要上幼儿园。”海蓝蓝笑说,“他会把我们的课间小点心都吃光的!”
“你说得对,所以老师不许他去了。”迟归从玻璃里观察他气绿了的表情,一路笑着驱车回家,驶进地下车库,拉开副驾驶道:“还不下来?”
海湾看也不看他,牵着海蓝蓝去坐电梯,口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小家伙今天学了些什么。
海蓝蓝小嘴不停地说着,又是这个练习曲,又是那个小夜曲,眉飞色舞的样子,显然很喜欢弹钢琴。
他小小年纪,便能找到自己的兴趣,且有人帮他将其实现,比自己不知幸运多少倍。
海湾想到这里,偷偷看了一眼迟归英挺的面容,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迟归并未留意他,进门后他让海蓝蓝自己去看动画片,独自进了书房。海湾下意识地跟着他,走到门口站定,抠着墙壁看他。
“过来。”迟归摆弄着桌上的文件,让他坐在自己怀里,“还生气么?”
“谁生气了。”海湾既觉得理亏,又觉得委屈,咬着舌尖嗫嚅说:“我又不是跟你生气。”
迟归叹了口气,撩开他额前垂下的碎发,低低道:“湾湾,你该对我有点信心,也该对你自己有点信心。”
“如果今天换做任何一个人对你这样说话,我想你都能处理得非常好。可偏偏是他,每每都能让你失控。”
“又不能赖我,他喜欢你。”他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不单单是因为他喜欢我,更是因为你认为他很优秀,这让你感觉到威胁。”迟归顺着他的背说,“记得上次我告诉你的话么?他在你我之间,永远没有一席之地。”
“而且我很不满意你对自己的贬低,许鹤的确优秀,你也一样。”他咬着重音又重复一遍:“你也一样,知不知道?”
海湾的眼睛再一次蓄满水光,他看着他,撅着嘴道:“我这次不会哭了!”
迟归原本一脸严肃,听见他颤抖着声音下的决心,又笑了:“许鹤就像个打不过你的孩子,只能用语言来激怒你。只要你一激动,他就得逞了,并且感到一点快意。”
“这样的小把戏,与海蓝蓝幼儿园里的小孩子玩的把戏,根本没有区别。对于这样的行为,你只有表现得毫不在乎,才能反衬出他的幼稚。”
“那我又没你这么多心眼儿。”海湾耷拉着脑瓜悲伤地说,“我是个傻的。”
他的模样活像一个悲伤表情的实体版,迟归闷闷笑他:“不许这样说,只有我能这样说,但是湾湾,我不会那样认为。”
爱情是给予他伤害自己的权力,又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世上唯有迟归能伤害他,可迟归永远不会这样做。
海湾点点头,埋在他怀里说:“可我还是有一点儿气,讨厌他。你又不让我冲动,我怎么出气啊?”
“我来问你。”迟归捞出他,盯着他眼睛说,“许鹤最在意的是什么?”
“还用问么,当然是你。”他自问并非大度的人,至少没有宽容到忍耐自己情敌的份上。
世上冷静之人千千万万,然而真正能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持冷静的寥寥无几,那大抵还是不够爱吧。
迟归捏着他的下巴问:“那么我是谁的?”
“我我的吧。”海湾见他神色晦暗,红着脸肯定道:“嗯就是我的。”
“打压一个人最彻底的办法,就是夺走他最在意的东西。”迟归道,“你已经做到了,又有什么需要与他一般见识呢?”
话虽如此说,海湾不解地问他:“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还是好气。”
“抬抬。”迟归拍拍他屁股,从他兜里掏出手机,点开社交软件问:“我记得你有他的好友是么?”
当初餐厅入职的时候,大家互换过联系方式,海湾虽然从不与他们往来,却有他们的账号。
迟归解开自己领口的三粒扣子,露出一片细腻光滑的蜜色肌肤,灯光洒下来,折射出一条常年健身之人才有的沟壑。
海湾怔怔看着他,不等问他要做什么,自己的上衣也被他脱了,“你干嘛?”
“帮你出气。”迟归亲昵地搂住他,与之肌肤相贴,姿势宛若杂志里的写真。
海湾跨坐在他身上,小鸟依人地趴在他怀里,幼嫩的脸蛋上一团粉红色晕影,背后大片雪白肌肤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远远看去分外绮靡。
迟归点开摄像头,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巧妙角度拍了一张合照,接着打开社交网络发了出去,配文是:“日常。”
“我——靠——!”同一时间的一杯无里,陆远舟一口金汤力喷出老远,“哈哈哈,日常!日常!”
王昆仑置身晚高峰的车流中,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方向盘一歪蹭花了旁边的途锐。
朋友圈霎时炸了锅,消息提示音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海湾的手机很快烫得像个暖手宝。
他点进许鹤的主页看了看,见三分钟前分明还有的一个春风得意的笑脸表情,此刻已被删除,再刷新连一条动态都看不见,显然是被屏蔽了。
迟归放开他换上睡衣,镇定自若地走了出去,海湾抱着手机愣愣道:“真狠哇。”
(五)
三天后,王昆仑上门,送来了一份文件。
迟归围着围裙做菜的模样被他大肆嘲笑了一番,终于在他彻底冷脸之前,识相地卷包潜逃了。
海湾送走他回来,翻着玄关上的合同,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宝贝啊?”
自从参观过迟归的保险箱,并得知他给自己买保险c转让房产之后,他便深刻地认识到,文件当真比黄金值钱。
“他之前帮铭盛做了一个并购案。”迟归搅着锅里的花胶鸡汤说,“这是一部分卷宗,我让他拿来给我看看。”
“我记得啊。”海湾抱着文件盒坐到吧台边,一本本翻看,“上次他还问你能不能接来着,你说能接。”
之前迟归去岛上过生日,曾在宵夜时示意王昆仑与过千帆接手铭盛的案子,海湾虽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他清楚地记得这件事。
迟归颔首说:“有几个月了,也算派上了用场,虽然和我计划的有点出入。”
“你计划什么?”海湾似乎意识到什么,瞪大眼睛问他:“你让王昆仑接他们的案子,不会就是想以后黑他们吧?”
“什么话。”迟归将砂锅从电子炉上端下来说,“我让他接手铭盛的并购案,是想探探他们的底。”
“毕竟他们已经有涉足酒店业的意图,知己知彼,难说将来他不会是你的竞争对手。”
海湾忙将垫子放在锅下面,道:“你真是会算计啊,现在就真用上了。那你都发现了什么?”
“我还没看合同。”迟归从他手中接过文件,大略浏览一遍,笑说:“逸兴大楼我要定了,去叫蓝蓝来,吃饭。”
翌日迟归把海湾留在家里,独自走了一趟铭盛集团。酒店的项目负责人许鹤亲自接待他,两人选在三十八楼宽阔的会客室见面。
从落地窗前向外望去,能将这座城市的大半风光饱览眼底,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甚至是不敢奢望的。
楼下车水马龙,人群犹如蝼蚁,密密麻麻地涌来涌去,看在高楼之上的人眼里是那样渺小而卑微。
许鹤收回视线,扯了扯嘴角:“我小时候去过一次你家,你还记得吗?”
“我今天不是来谈这个的。”迟归手边是他带来的文件夹,门外是等待他的jennifer ,客军作战他依然如此胸有成竹。
“我那时候就很崇拜你了。”许鹤坐到他对面,手指在咖啡杯上转着圈子,“那么年轻,那么英俊,又那么能干。我爸爸说,我要成为你那样的话,他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可惜我还是让他失望了,我现在在他最讨厌的铭盛集团,在给他最不喜欢的弟弟做事。他要是泉下有知,估计能被我气活了。”
“不过他不会骂我的,成为你多难啊,成为你多累啊,我才不要成为你。我只要仰慕你就好了,只要你是我的,何必成为你。你说是不是?”
迟归没有回答,他低头看了一眼时间,海湾现在应该刚从幼儿园出来。
上次同他说过送海蓝蓝上小学的事后,他一直在犹豫,不知该不该送c小家伙会不会无法适应。
“那天你跟我说的,我都记得。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的,我还不至于。”许鹤笑说,“我就是发发脾气罢了,真烦人,我都把你让给他了,你就不能让我出口气么?”
迟归转了转手腕上的袖扣,纠正道:“不是你让给他,是他吸引了我。他轮不到你让,这口气也不该出在他身上。”
“嘁,你就知道维护他。”许鹤嗤了一声,“就算现在把你给我,我还不稀罕要呢。凭什么我只能要他剩下的,谁在乎。”
“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可以谈点正事了?”迟归不耐烦地问。
许鹤两手插着兜说:“谈什么正事?咱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那组楼我叔父说什么也不会让的,谈什么都没用。”
“那也未必,世上唯一绝对的事就是绝对没有绝对的事。”迟归抬手将文件夹推给他,“话别说得太满,我建议你先看过这个,再下结论。”
“这是什么?”许鹤翻开文件夹,脸色陡然变得青白。
他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居然”
迟归再次转转袖扣说:“这是一份国有土地使用证,上面的名字是谁,看见了么?”
“你什么时候为什么?”再次抬起头,许鹤眼里已有朦胧雾汽,像个没有抢到糖的孩子。
“你居然把那块地买给了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是多少资产,你居然情愿套在这里?”
“小鹤。”他突然用当初第一次见到他的语气唤了他一声,“我拿得起。”
许鹤僵在座位上,脑海中轰雷掣电一般,嗡嗡回响着这句“小鹤”。
半晌后,他痴痴道:“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迟归不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说:“这块地是江逸兴祖父辈留下来的,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虽然拥有地上物的产权,但土地使用权早已到期。”
“我现在已经买下这块地,也就是说这组楼他租也得租,不租也得租。否则我只好学一学国内的拆迁队了。至于赔偿,我拿得起。”
他将文件留在桌上,最后一次整整袖扣,大步向外走去。
许鹤的声音倏然响起,他叫住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
迟归微微侧过身,道:“这是他的梦想,我不容许任何人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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