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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8.杜若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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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整整三日了。

    刘协静静地卧在床榻一侧,背对着矮塌上昏然沉睡的女子,心底却默默数出了他们二人冷战的时日。

    前几天,杜若毫无征兆地在他早朝归来之际屈膝跪在他面前,似乎已经思虑了良久,只低眉顺眼道:“陛下,杜若自知身份卑贱,本不该有所请求,只是心中有事郁结良久,只盼望陛下可以恩准奴婢前往邺城一趟。”

    刘协听到“邺城”二字时,面色已有些微微泛白。曹操自打破了邺城之后便将整个司空府都搬去了邺城,曹家几位公子也跟着定居邺县。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只是冷冷地转过身去,道了句:“邺城?若是朕不准呢?”

    杜若似乎早便料到他会如此反应,脊背弯地更为虔诚,似乎甘愿为此卑微进尘埃里,她说:“那奴婢会跪求到陛下恩准的那一天。”

    呵,他不曾想,竟然是要挟?

    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心疼你么?

    刘协当时还未脱下朝服,眼神中蓦地迸射出一股冰冷的寒光,他没有回头去看杜若,可她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阴冷的寒意,让她止不住有些脊背发凉。

    刘协说:“爱跪便跪,随你”。

    杜若伏在地面的身子一僵,眼泪忍了忍,还是禁不住冒出几滴。她刚刚,到底是在期待些什么?

    杜若这一跪便是整整三日,期间从早到晚,滴水不进,摆明了在与他较量。刘协不说话,合欢殿的宫人妃嫔进进出出,也愣是全都将她看做空气。

    许是最终被她折磨地没有办法,刘协郁愤在心,狠狠摔碎了宣室殿中的两座宝玉青花仙女瓶,然后望着满地白晃晃的碎片,忽地就有些无奈,然后便是深深的无力感。

    所以,他回了合欢殿,想着左右不过是答应她这个请求罢了,反正窝囊一词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可他刚跨步进入殿门,便瞧见了那个瘫倒在地面上的人影,许是多日米水未进的缘故,她的面色苍白地出奇,就像一只没了生命的瓷娃娃,当时的他在想,除了初见她的那一夜,她似乎还从未这般折磨过自己。

    俯身将她抱起,然后轻手轻脚地放在榻上,又为她唇边擦了些糖水,刘协总算是暂时放下了心。

    如今看来,她也该是醒了。

    果不其然,身后的矮塌上猛然传出一阵低咳,似乎有人自榻上缓慢爬起,然后如风中残烛般跪在他的龙塌前,默默不语。

    他明白,她只是想让自己给她一个确定的答复。

    刘协自榻上转身,望着食案上纹丝未动的饭菜汤水,眉头似乎结了一层冰痂,他的声音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冷淡三分,他说:“抬头”。

    杜若似乎被他的语调惊得一愣,头倒是听话地抬起,可眼神却有些迷惘不知所措。她看见刘协的面色有些灰暗,平日里总是笑意盈盈的眸子此刻却是沾染了一丝讥诮,似哂似嘲,他道:“当初的骨肉分离,当初的痛不欲生,你莫非是忘了?”

    杜若见他毫不忌讳地提起自己那段最为灰暗的经历,一时竟被激地笑语嫣然,她道:“惊扰了圣驾,杜若怎敢忘记?”

    刘协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模样,心底忽地就有些愤慨,悲伤,可更多的却还是无奈。他明知道这人心底爱着另一个男子,明知道她自从流产后便闭上了心房,任他对她千般万般纵容,她却只以为自己是想与她一度春宵,真心是什么,她全当看不见。

    杜若看着他那长挑的丹凤眼颓然阖上,心底蓦地一阵伤感,可她又明明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喜欢上别人,更别提是个坐拥三千佳丽的傀儡帝王。

    “陛下,杜若多有僭越冒犯,可无论如何我都要去邺城一趟,有个人我非见不可。”

    有个人?

    原来,他伤你千分万分,却仍是你的心上人

    刘协没再言语,转头面向墙壁一侧,分明就是在赌气的模样,可到底是气谁,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或许,他只是气自己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地太晚?或者只是气自己没有能力去做一个真正的帝王?

    以前的他,颠沛流离c得过且过。

    有肉吃肉,无肉喝汤,甚至当年逃避李傕c郭汜之时,他每日只能拿一块酸饼充饥,他也没有升起过什么念头。他只是觉得,人生在世,有什么便是什么,尤其是在沧月因他而去世之后,他更是无欲无求,只盼望天下黎民百姓能少吃些苦头。

    直到他遇到了杜若。

    一开始他只是可怜这个晕倒于落落梅林中的姑娘,他只是觉得这世间竟还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彷徨孤独,似乎这世界千旋万转,终究都与自己无关。所以不顾那人身下流淌而出的秽血,他将她利落地打横抱起,然后抬步回了自己的合欢殿内,殿外等候的宫人悉数震惊于原地,还是刘协自己上前一脚踢开了殿门,然后将她放在自己的龙塌上。

    没有一丝犹豫。

    她的衣裳早便被血染成了鲜红,如今连带着他龙塌上的被褥,都一起透着喧嚣的暗红。在杜若昏睡的那半月里,刘协派人出去调查了许久,这才知道自己救下的竟是婵娟的妹妹,郭嘉的义女。

    而她喜欢的人,竟是曹彰?

    他本来是想,既然婵娟不告而别了,那换个与她极为亲近的人来陪伴自己,也算是婵娟陪在自己身旁了,所以他把婵娟的任务全部又换给了杜若,只是鉴于她身子太弱,暂时允许她住在了合欢殿内,仅此而已。

    至少他曾经以为是,仅此而已。

    后来杜若醒了,明明还是个不及双十年华的姑娘,眸中却已含上了几许风霜,她说:“流产罢了,没什么的”。这种话竟被她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刘协当时心底在想,这个女孩子到底是有多坚强?

    可就在她醒来的当夜,刘协便发现自己错了,只因在睡梦中,他听见了一阵濒临绝望的抽泣,那股抽泣声断断续续,似乎在极力地压抑自己,又似乎在怀念着些什么。

    当时的他竟想,如果可以,你可以靠在我的怀里哭泣,我或许护不了天下人,可保护你一个,足矣。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感慨,他不想再随波漂荡,而是尝试着振翅,去逆风而翔。

    就在杜若以为自己今夜又会失败的时候,便听龙榻上那人轻轻叹出一声:“你去吧”

    杜若知道他此时不想再说话,只俯下身子再次跪谢恩典,然后才颤巍着落座在食案跟前,细细咀嚼起面前仍然温热的汤面。只是不知为何,吃着吃着,泪水便晕进几滴落入碗中,就着汤被她喝下,苦涩地厉害。

    曹司空搬去邺城之后,不少世家权贵也跟着跑去定居,一时之间竟成了一股搬家风潮,而郭嘉作为曹操的帐前谋士,自然也跟着跑去了冀州。杜若乘着庆喜找来的车驾从皇宫行到许都城门口的路上,贪恋地将之前自己和姐姐整日一起逛街打转的早市看了一遍又一遍,那街边的面人小摊还是总会排着几位争先恐后的总角少年,东边的汤饼食肆一大清早也挤满了早起遛弯的食客,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没有随着曹操的离去或者时间的流转而发生变化。望着逐渐隐在远方晨雾中的阔新桥,杜若心底却早已不知是什么感觉。

    这一趟,她是为了婵娟,即使知道也许只是徒劳,她也要去试上一试。

    ~

    邺城不愧是袁绍盘踞多年的首府老巢,杜若跟着车驾进城的时候,尽管已经想好了无数种可能,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总结来说,此处有三妙:一来地广,二来人繁,三者物丰。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建都筑基,都是个无可挑剔的不二选择。

    车夫赶了一天路,早便累得口干舌燥,杜若给了他些银钱,准他驾着马车去买些吃食,好好歇息。车夫千恩万谢地接过赏钱,再抬头时,却早就不见了杜若的身影。

    虽然杜若今日来这一趟是为了见大公子,可她心急之余,还是不想再瞧见阿彰,所以她并未直接找去司空府,而是率先打听着来到了邺城的郭府中,只是这院子比她想象中还要气派些许。

    以前在许都时,义父总是嫌弃他那院子一出门便能瞧见西市的模样,太过嘈杂了些,如今看来这座新院子正巧落座于官道尽头的巷子里,平日里行人较少,清幽得很,义父估计该是极为满意才对。

    杜若跨过门栏便进了前院,院子里只有几位清扫落叶的小厮,见她进来了,竟抬头面面相觑了半晌,杜若看着有些面生的新人,心中一阵酸涩,还未想好如何介绍自己,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极冷的声音,明明是八月份的天气,却似乎要将人冻伤一般。

    “是你找我?”

    熟悉如杜若都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刚刚她花了些银两雇了位女孩帮她去司空府门口找一个叫“文安”的哥哥,然后让她告诉文安“杜若”二字。文安这人虽然平日里吊儿郎当,可关键时候却是敏锐通透的,正如今日他火速明白了她的用意,并将曹丕引到郭府之中。

    院子里本还在辛苦劳作的几位小厮,一见着曹丕的身影,竟是见鬼般尽数作鸟兽散了,空中几缕热风划过,却因那人的气压而带上一丝冷意。

    杜若回头,瞧着大公子玄色如墨的骑装c熟悉的眉眼,冷若寒冰的双眸,竟有些微微心痛。明明之前还是一汪清透明亮的瞳孔,如今却似装满一潭死水,早已兴不起任何波澜。

    她的面上挂起三分笑意,道:“杜若见过大公子。”

    曹丕没有言语,似乎也不想言语。杜若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冷拒之意,又笑道:“奴婢得知大公子好事将近,特来贺喜,并代表姐姐送上赤金合和玉如意一对。”

    说着,便当真从随身斜挎的行李中拿出一对玉如意,打算递到曹丕手中。

    听着那人说到“姐姐”二字时,曹丕的身子已经绷得僵硬笔直,见她又拿出了贺礼,他忽地便笑出声来,前俯后仰,仿佛听到了此生最有意思的笑话。

    最终,他将手撑在杜若肩头,狠狠掐住她的肩膀,声音已经没有任何的波动与情感:

    “你听着,明明是她不要我的,是她。”

    是她骗了我的爱情,却又不留只言片语地默默离开,让我一个人在无助中疯狂,让我翻遍了许都城的大街小巷,可我仍然找不到她。那种死一般的绝望,我不想再体会。

    杜若见他不管不顾地转身离开,张口酝酿了半晌,却不知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

    在许都时,她觉得自己该来;可来到了邺城,她又觉得自己或许不该插手旁人的感情才对。

    当日郭嘉见着杜若后,竟是兴奋了许久,先是拉着她的小手问长问短,再是为她布了满满一桌的鱼肉佳肴,害得她撑开了肚皮愣是全都塞进了肚子里。

    当时的她才明白,原来有义父在的地方,就有家的感觉。

    郭嘉见她酒足饭饱,便难得笑着打趣了一句:“怎么,如今可还是想要离家出走?”

    杜若没曾想,郭嘉竟将她和姐姐的行为全部定义为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女,遂忙挽住那人的手臂,撒娇讨好道:“义父说的哪里话,若儿这不是回来了嘛?”

    郭嘉挑眉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哦?那你是不打算走了?”

    走?

    走哪儿去?除了郭府,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身呢?

    似乎见她格外迷茫,郭嘉伸手抚上她的发顶,宽慰道:“你这孩子,才刚刚赶路回来就别瞎想了,早点回去歇一歇。”

    杜若确实是有些累了,遂起身跟着之前便在郭府奉事的钟老管家踱步回了后侧的东小院内,一路上还有说有笑地唠叨了些旧事。

    只是推开门后她才发觉,东小院里面的摆设构造与她们之前在许都时别无二致

    杜若踢掉鞋子便飞奔到自己的榻上,被子似乎是被熏过,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桂花香气,她倒头就睡之前,竟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没有了她的睡前故事,刘协他会不会又一夜无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