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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锦荣服装店辞职第五天, 俞婉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是一家专做旗袍的南城老店,许多官太太、大明星都喜欢来这边订制旗袍。

    俞婉的资历算不上漂亮,人又年轻, 不过旗袍店的岑老板很看好俞婉的才气, 先与她签了三个月的试用期合同,试用期期间底薪五十块, 有提成。

    岑老板年近六十,是南城旗袍圈最负盛名的老爷子, 俞婉很敬重他,因此也很满意这份工作。

    不过, 虽然现在俞婉主做旗袍, 她还是很喜欢那套洋装杂志, 周末休息, 俞婉早早来了南淮路的洋文书店。在陆季寒那边上班时,店里每周会发一本最新刊的杂志给设计师, 俞婉也就没必要亲自过来,如今算算,她快一年没来过这边了。

    她来得早,店里没什么顾客, 书店老板徐润之听到推门声, 从柜台后抬起头。

    俞婉礼貌地朝他笑了笑。

    徐润之怔了怔。

    他记得俞婉, 曾经的陆家大少奶奶, 记得是因为四爷陆季寒的大手笔给了他深刻印象, 当然也有俞婉容貌的原因。今日久别重逢,俞婉的模样与记忆中没什么变化,让徐润之错愕的是俞婉通身闲适的气度。

    就像一只脱离了牢笼的百灵鸟,她目光清澈似水,肤色白里透红,根本看不出她曾经嫁过人。

    他第一次看一个姑娘看呆了。

    俞婉有些脸红。

    徐润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客气地打招呼:“欢迎光临。”

    俞婉点点头,径直朝洋装杂志那边走去。

    徐润之重新坐下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俞婉那边瞥了过去。四爷陆季寒开了一家服装店,他的舅舅也有一家旗袍店,陆季寒的店抢走了舅舅一些生意,舅舅、舅母来自家做客时偶尔会提到陆家那边的情况,所以徐润之无意中听说了俞婉的消息,知道她姓俞,也知道她与陆子谦低调地离婚了,离婚原因不明。

    徐润之并不了解俞婉的为人,但此时此刻,看着她认真翻看杂志的柔美侧脸,徐润之莫名地相信,一定是陆家人犯了什么错。

    俞婉挑了两本杂志,过来结账。

    徐润之微笑着收了她十元钱,俞婉拿起书要走,徐润之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俞小姐慢走”。

    俞婉惊讶地回头,他怎么知道她姓俞?上次她来,老板好像只说了“慢走”。

    徐润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口误,他想解释,却根本找不到理由。

    幸好,有新的客人进来了,徐润之连忙笑着招呼客人,仿佛他刚刚什么都没说。

    俞婉见他忙,带着一丝疑惑离开了。

    下午书店打烊,徐润之先去学校接他一年级的女儿,再带着女儿去岑家做客,今日是岑老太太的一个小生辰。

    闲谈之间,岑老爷子提到了店里新来了一位设计师。

    徐润之本来只是随便听听,后来听说那位设计师是个姓俞的年轻姑娘,徐润之心中一动。

    过了两日,徐润之带着女儿去岑老爷子的旗袍店了,恰好俞婉在帮岑老爷子打下手,她认真地干活儿,徐润之先看到了她,确定旗袍店的女员工正是书店里的俞小姐,徐润之便暗暗地高兴起来。

    “舅爷爷。”小女孩开心地叫道。

    岑老爷子与俞婉同时抬头,看到外甥父女,岑老爷子又高兴又奇怪:“你们爷俩怎么来了?”

    俞婉则意外地看着徐润之。

    徐润之朝她点点头,再对岑老爷子解释道:“我想给小兰做件旗袍。”

    岑老爷子眼睛可不瞎,刚刚已经注意到外甥与俞婉的短暂交流了,再听外甥抛出这么一个烂借口,岑老爷子就猜到了几分,笑着问外甥:“你认识俞婉?”

    徐润之简单地解释了下。

    岑老爷子懂了。

    过后,岑老爷子让妻子打听打听俞婉家的情况。

    岑老太太派了身边人去了永平巷,知道俞婉嫁过人离过婚,她不太满意,觉得肯定是俞婉犯了什么错才被陆家赶出门的。岑老爷子与俞婉已经打了半个月的交道,在他眼里,俞婉是个认真安静又有灵气的女孩子,而且俞婉是离婚的妇人,外甥是带着女儿的鳏夫,两个年轻人很相配。

    “你说了不算,要看润之怎么说。”岑老爷子不跟妻子浪费唇舌,找个借口把外甥叫了过来。

    徐润之确实对俞婉有好感,但他还没有想太远,未料二老心急,连俞婉的家底都打听清楚了。

    “你年纪不小了,小兰也需要人照顾,遇到合适的就早点定下来,俞婉那么好的姑娘,你不着急,小心被别人捷足先登。”岑老爷子笑眯眯地说,一旁岑老太太紧紧抿着嘴。

    徐润之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与俞小姐还不熟,我想先试着跟她做朋友。”

    岑老爷子皱眉道:“又是自由恋爱那一套,先结婚再熟悉有什么不好的?”

    岑老太太赶紧站在了外甥这边,帮着徐润之打消了岑老爷子马上就撮合两人的主意。

    .

    俞婉并不知道岑老爷子的想法,她一边认真地工作,跟着岑老爷子学经验,一边留意着每天的晨报。

    七月下旬,俞婉终于看到了陆季寒的消息,报纸上拍了照片,码头上,陆季寒、陆子谦一起将陆荣的棺椁带了回来。

    大红的棺木,说明陆荣是真的死了。

    棺木左侧,陆季寒一身黑色西装,棺木右侧,陆子谦一身黑色长衫。

    俞婉先细细地观察陆季寒,照片并不是很清晰,但陆季寒眉眼中的冷漠与凌厉还是照了出来。再看陆子谦,俞婉下意识地擦了擦报纸,然后才确定,陆子谦左脸上确实多了一道疤痕,并非是报纸脏了。

    看来,陆荣出事,陆子谦也受伤了,好在,他还活着。

    接下来,陆家替陆荣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据说南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去祭奠了。

    俞婉没有亲临,所见所闻都来自报纸,就在陆荣头七之后的第二天,报纸上又刊登了一条消息:陆子谦与陆家断绝养子关系,自立门户。

    俞婉大吃一惊,细细看下来,上面说陆子谦是自愿离开陆家的,与陆家没有闹出任何家产纠纷。

    放下报纸,俞婉心情复杂。陆子谦与陆荣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婉婉怎么了?”宋氏端了早饭过来,见女儿对着报纸发呆,她疑惑地问,“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俞婉回神,对母亲说了陆子谦离开陆家之事。

    宋氏并不知道陆家大宅里面的故事,对于陆子谦这个曾经的好女婿,宋氏还是有些感情的,叹息着猜测道:“人走茶凉,陆老爷活着时最偏心大少爷,陆家亲生的三位少爷肯定心存不满,现在陆老爷走了,他们当然要把大少爷逐出家门,否则大少爷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陆家。”

    俞婉不太赞同母亲,陆伯昌、陆仲扬、陆季寒都不像那种人。

    不过,那又与她何干?

    吃了早饭,俞婉准备出发了。

    宋氏提着雨伞追出来,叮嘱女儿:“我看今天可能下雨,婉婉带上伞。”

    俞婉笑着接了伞。

    上午天阴沉沉的,俞婉与两个同事在外面吃完午饭,刚回旗袍店,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天色骤暗,店里电灯全开,宛如晚上。

    下班的时候,雨势稍微小了点。

    俞婉走到旗袍店门口,刚要撑开雨伞,忽见店门前的街上停了一辆黑色汽车,汽车旁边,站着陆子谦。他一身灰衫,伞下的脸庞温润清雅,左脸的疤痕也无法减损他的姿仪。目光相对,陆子谦笑了笑,朝她走来。

    “大少爷。”俞婉习惯地唤他。

    陆子谦温声道:“我已经不是陆家的大少爷了,婉婉以后直接叫我子谦吧。”

    一声久违的“婉婉”,在俞婉心里荡起一丝涟漪,陆子谦已经很久没这样叫她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陆子谦将自己的伞撑了过来。

    俞婉跟着陆子谦学了很久的洋文,两人有些亦师亦友,她无法拒绝陆子谦的邀请。她低头走到陆子谦伞下,陆子谦立即靠近她,以一种保护的姿势护着她走到汽车后面,再替她拉开车门,俞婉坐好了,他才上了车。

    黑色汽车开走了。

    旗袍店里,岑老爷子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他就知道,俞婉这样的女孩子,不会没人抢的。

    旗袍店外,徐润之一手撑伞一手拿着一把伞站在旁边的一家铺子前,望着已经开远的黑色汽车,他自嘲一笑。他看过报纸,认出刚刚接俞婉的男人,正是俞婉的前夫,陆子谦。陆子谦离开陆家后居然还开得起汽车,可见手里攒了不少钱。

    看看手里的伞,徐润之转身,沿着原路往回走,走着走着,旁边又经过一辆黑色汽车,徐润之无意间看过去,透过车窗,他看到另一张熟悉的面孔,是陆家那位四爷,陆季寒。黑色汽车一闪而过,竟是追着陆子谦的车去了。

    徐润之忽的笑出声来,也好,他不用再抱任何希望了。

    .

    雨水连续不停地砸在车窗上,俞婉看看陆子谦,指着他的脸问:“怎么伤的?”

    陆子谦低声道:“小伤,不提也罢,你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俞婉笑了笑:“挺好的,倒是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换了工作?”

    陆子谦凝视她澄澈的眼睛,如实道:“自你离开陆家,我便一直派人暗中保护你。”

    俞婉怔住了。

    陆子谦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目光里全是温柔。

    俞婉手臂一僵,刚要挣出来,陆子谦再次开了口,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低垂的眼帘道:“婉婉,早在你嫁给我时,我心里就有了你,只是那时我身不由己,必须隐瞒对你的感情,你受了委屈,我也不能替你撑腰,总之,我对不起你。”

    俞婉平静的心瞬间乱了起来。陆子谦,居然那么早就喜欢她了吗?可是,他与陆荣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不是喜欢男人吗,身不由己是什么意思?

    她思绪凌乱,陆子谦却不想解释太多他的无奈,他握紧俞婉的小手,诚恳地求她:“婉婉,再给我一次机会,带上伯母与凤时凤起,你们随我走吧。咱们搬去北方,我手里有钱,足够你开一家自己的服装店,到那时,咱们重新开始。”

    南城知道陆家秘密的人不多,但也有几个,陆子谦不想再留在这里承受流言蜚语,他不怕被人诋毁,却怕俞婉受到伤害。如果没有陆季寒,他可以慢慢地追求俞婉,耐心地等俞婉重新接受他,可陆季寒也要抢俞婉,陆子谦不知道陆季寒会使出什么手段,因此,他必须马上向俞婉表明心迹。

    雨声越大,越显得车内越静。

    俞婉看着陆子谦的手,眼前却浮现陆季寒的手,陆子谦的手心肌肤很细腻,像文人,陆季寒的手心与食指都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左手腕上还有一道疤。

    他们的手都很温热,但陆季寒的手,曾经将她抱离危险。

    而且,就算没有陆季寒,她与陆子谦也不可能了,上辈子的三年冷落,这辈子的残酷真相,俞婉能试着与陆子谦做朋友,却无法再与他做夫妻。

    她按住陆子谦的手背,一点一点地挣脱了他。

    陆子谦目光陡变,他紧张地开口:“婉婉,我”

    俞婉抬头,用目光制止了他。

    陆子谦眼底掠过一抹自卑,她,还是介意他的过去吧?

    俞婉看懂了他的眼神,莫名地,她记起了上辈子临死前,陆子谦哭着说他脏。

    俞婉不想陆子谦误会,她反握住他手,然后震惊地发现,陆子谦的手已经凉了。

    “你不必这样,是我,考虑不周。”陆子谦主动抽离了手,他宁可她拒绝,也不要她的同情。

    俞婉摇摇头,她看着两人中间的空隙,用只有陆子谦能听见的声音解释道:“子谦,你很好,只是,我心里有人了。”

    在她都没有察觉的时候,那个人就霸道地挤进了她心里,等她意识到这点,俞婉试图将这种感情理解为始于救命之恩的感激,可更多时候,她想起的是他一次又一次痞气的笑,梦到的是他哄她吃各种零食。

    俞婉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陆子谦却猜到了,其实很好猜,她身边的男人就那么多,而陆季寒救过她,在他这个丈夫无能为力的时候。

    陆子谦靠到椅背上,目光移向窗外。

    他以为她是纤弱的小花,需要人呵护,他想尽办法尽力给她呵护,却终是迟了一步。

    原来,他与陆季寒之间根本没有必要争抢,因为,他已经输了。

    漫长的沉默中,汽车开到了永平巷外面。

    俞婉及时要求司机:“停车吧。”

    司机请示地看向陆子谦。

    陆子谦点点头。

    司机将车停在了路旁,俞婉拿起放在一旁的伞,再朝陆子谦看去,没等她开口,陆子谦认真地提醒她:“你们想在一起,恐怕不容易。”此时此刻,他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黑眸里只有对俞婉的关心。

    俞婉苦笑:“我明白。”是不容易,但她总不能因为不容易,就违背心意,选择一条好走的路。

    简简单单三个字,陆子谦也明白了,他尊重俞婉的选择,看着她道:“那我等你,等你们在一起了,我再北上。”

    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俞婉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她只是知道自己喜欢谁了,对前路依旧茫然。

    俞婉想劝陆子谦别再因为她浪费时间,陆子谦抢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口,笑着朝她道别:“下车吧,趁现在雨不大。”

    俞婉无奈,撑伞下了车。

    她站在路旁,陆子谦示意司机掉头。

    汽车开远了,俞婉才小步朝自家走去。

    路上有积水,俞婉鞋子湿了,回到房间正在换鞋,宋氏急匆匆跑到女儿房间,担忧地道:“婉婉啊,四爷来了,说要跟你谈辞职的事,我看他脸色很差,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啊?”

    俞婉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她才进家一会儿,陆季寒就到了,难道陆季寒的车就跟在陆子谦的车后?

    “我,我去看看。”俞婉心神不宁地说。

    宋氏要跟女儿一起去,俞婉低声劝住母亲:“娘,四爷只是面冷,其实很讲道理,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娘就别去了,我有点着凉,娘给我煮碗姜汤吧,一会儿我回来喝。”

    “真的没事吗?”想到陆季寒冷峻的脸,宋氏还是怕。

    俞婉笑:“四爷若真是坏人,当初怎会继续雇我去他公司上班?我猜他是想高薪挖我回去的。”

    宋氏呆了呆,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那行,娘给你煮姜汤,你好好跟四爷谈,有事叫娘。”宋氏再三嘱咐道。

    俞婉笑着答应下来,拿起放在门口的伞,撑开去了前面的铺子。

    俞家没有电灯,铺子里用的还是煤油灯,灯光昏暗,俞婉一进来,就见陆季寒面朝她站在铺子右侧,目光阴沉。

    两人很久没见了,一见面他就冷着脸,俞婉不禁觉得陌生起来,仿佛他去南洋前送她的镯子他灼.热的吻,都是一场梦。

    收了伞,俞婉平静地问:“四爷怎么来了?”

    陆季寒盯着她,见她站在门口不动,他冷声道:“过来。”

    俞婉往身后看了眼。

    就这么一眼,便耗尽了陆季寒最后一丝耐心,三两步冲过来抓住俞婉的手腕,往旁边的门板上一拉一推,他便压了上去,扣住俞婉后脑急切地堵住了她的唇。

    俞婉本能地推他,手却碰到他被雨水打湿的西装外套,外套是湿凉的,衣料下的心跳怦然有力。

    他的唇也是凉的,动作粗鲁,像是担心猎物被别的野兽抢走,他急着吞她入腹。

    俞婉放弃了推他,只勉强往门板右侧挪。

    刚动,陆季寒就摁住了她,目光不悦。

    俞婉垂着眼,不得不开口解释:“别,别让我娘看见。”

    陆季寒一下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