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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假中作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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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西的天没有一丝风。

    旌旗密匝如云,却扛不住日头毒辣,无力耷垂。

    两旁林木稀拢,黄土道上尘土微扬,大队黄衫黑甲c打着鱼鳞绑腿的士兵如一条长龙,蜿蜒向北。有人抬手抹脸,一甩就一把汗珠子,甲衣下的军衫已湿透,被汗裹着黏糊糊一团,脚下愈走愈沉“娘的,这狗屁天气!”队伍中不时传出低低咒骂。

    “这贼厮鸟!”

    蒋宣骂咧咧一声,一把扯开汗湿的襟口,甩开巴掌使劲扇了扇。

    “今年这天怪得慌!”师将马成抬头看天,却被明晃晃的日头刺得眯了眼,策马驱前几步,抱拳道,“蒋帅,这天又热又闷,军士们都受不了,不如停军休憩一阵?”

    蒋宣又骂了句“贼厮鸟”,马鞭在空中扯了个响,陡然扯开喉咙高吼一声:“传令下去:全军——大步行军!”

    什么?包括马成在内的诸师部将官均不由惊诧张眉,唯有军部都监军赵林眉头一夹,若有所思。

    蒋宣挥鞭打马,策马奔前,一路笑声豪越,“儿郎们,鼓起劲来,打得北军屁滚尿流哈哈”

    “赵监军,起歌都给我扯起嗓子唱,唱出咱国防第三军的威风来谁要哼得像个小娘们,本帅一鞭子抽得他股腚子开花!”

    “哈哈哈!”众军轰声大笑,被主帅的豪迈意态感染,挥臂纷纷呼应,“嚯!嚯!”

    都监赵林一个纵身卓然立于马上,手中马鞭“叭嗒”挥响,“全军——听我号令!”

    “听令——听令——”各师c部c都一营一营传下去。

    “风云起c山河动——唱!”

    雄壮歌声如山而起。

    “风云起c山河动,吾辈军人当自强旌旗裂c雷鸣震,狭路相逢勇者胜”

    军歌锵锵,奋发激昂。

    南军一扫先前的萎靡样儿,扬起旗帜在烈日下挺胸大步急行,汗湿的脸庞上红潮十足。

    尘灰弥漫中,师将马成突然明悟,想起军帅这阵正在读孙子兵法,又吆喝军中大小将官都得看,他记得有篇讲“一鼓作气c再而衰c三而竭”,敢情蒋帅这就是在一鼓作气,憋着劲儿往前赶!

    他们累,北军也累!

    谁先赶到地头,谁就能以逸待劳!

    “报——”

    北军哨探翻身滚下马,单膝跪地,面上汗珠滚滚却顾不得擦上一把,抱拳禀道:“报!敌军已到杞子坡,距虎丘原不到五里!”

    北军主帅吃了一惊,挺直身板望了眼前方,问身边副将:“我军离虎丘原还有多远?”

    副将掀开舆图,“禀王帅,还有八里左右!”

    主帅不由拧眉,这蒋开诚竟跑到他的前头去了!

    这领兵的北军主帅正是王德,靖康二年他和蒋宣c韩世忠在真定城共御金军,突围后却各奔南北宋廷。今日一战,何灌派他率军与昔日老搭档对阵,绝非偶然。

    “王帅,若让南军先到,以逸待劳”副将语声迟疑。

    王德断然下令:“传令全军:跑步前行!”

    “是!”

    “传令——跑步行军!”

    “跑步——前进!”

    逶迤的长龙渐渐向前跳动,耷垂的旗帜随着哗哗的跑动招展开来,黄土道面渐嚣尘上。

    一队军士约摸百来人行在队伍最后,每人双手拖着树枝左右曳地,尘土腾腾,迷天迷地一片,远远望去如十万大军疾奔,声势赫赫。

    “报——”

    探马再度飞骑而至,“报!南军已到虎丘原!”

    王德勒马抚须。终是被蒋开诚抢先一步!

    他沉吟片刻,问那哨探:“南军旗帜如何?”

    “禀王帅,南军旗帜竖立如林,远望肃严有序。”

    王德又问副将:“我军离虎丘原还有多远?”

    “禀王帅,不足半里!”

    “好!”王德嘿嘿一笑,“传令:全军择荫地休息,列阵持兵,不得坐卧倒地!”

    “是!”传令兵飞奔而去。

    左右将尉均是不解。

    王德道:“南军旗帜整齐有序,显非刚至。我军若急行奔到,一逸一劳,强弱立分。”

    众将点头。

    “南军此时士气正盛,不可强撄其锋。我军原地休整回复体力,南军久候不至,反会心急,其势一竭,我军当可后发至人!”

    众人闻之心服。

    “但此处距虎丘原已近,为防南军攻我不备,休整时必得严持阵型c不可懈怠!”

    “王帅英明!”

    北军这一歇就歇了小半时辰。行军到虎丘原时,已是巳时四刻,日头拉得更高。

    前方歌声如雷,一滚赶着一滚。

    “南军这是在做什么?”王德拧眉不得其解。蒋开诚这是演的哪一出?

    哨探多次打探陈州军情形,对南军营中时时传出的歌声已见怪不怪,报道:“禀王帅,这是南军在竞歌!”

    竞歌?王德侧耳听了阵。那歌声雄浑,似是百人千人齐唱,此起彼伏,如波涛迭迭不停,一浪更比一浪高,听那阵势,倒似在较劲喊嗓子!

    北军将尉面面相觑。听这嗓子,南军劲头儿十足得很!

    王德谋算落空,也不气馁,沉喝下令:“全军列阵,缓行向前!”

    “是!”

    虎丘原上,两军相距一百五十步,南北对峙。

    南军歌停。

    平原上一片死寂,唯有兵刃的反光,明晃晃逼目。

    杀气沉窒,渐渐弥散开来。

    陡地,战鼓擂动。

    “嘭c嘭!”初时,一鼓两鼓。

    只得数息,突然百鼓齐动。

    “嘭嘭嘭嘭嘭嘭!”沉浑震天,声出数里。

    树林鸟雀惊飞,扑棱棱扇着翅膀纷冲上天,吱喳乱叫着遁远。

    又过了数息。轰天鼓声突然停顿,两军战场又一片沉闷的死寂。

    呼吸,提起。悠长而缓慢。

    “射——”

    两声喝令,几乎同时吼出。

    “咻咻咻咻咻”

    千箭仰空,射到阵前半空时又倾落而下,一道道黑线密集如雨。

    “举——”

    “哗哗哗!”

    盾牌斜起。

    “扑!扑!扑”

    铁簇插进革盾,声声沉闷。

    “啊”有人痛叫。

    “嘶!”吃痛的吸气声。

    “哎唷!”

    革盾后不时传出凄厉惨呼,血雾喷洒如雨

    三轮箭对射下来,双方各有伤亡。

    鼓声又起。

    “嘭!嘭!嘭!”

    一声声c又一声,缓慢而沉厚。

    这是出击的鼓声。

    “杀——”

    喝声如雷。

    两翼弓箭阵成扇形散开,步军左手持盾斜护身前,右手持刀,大喝冲前。

    “杀——”

    “乒乒砰砰!”

    黄黑两服短兵相接,清一色的左盾右刀,混战在一起,唯有甲袍服色能辨出是哪方阵营。

    不一会,整个虎丘原黄尘滚滚,漫天漫地的看不清。

    远远的只看见尘灰中模糊的人影晃动,鼓声一介儿催一介,耳根子都被撼麻。兵刃交击的脆响和惨厉的凄嚎声直传里外,战况似乎极度激烈。

    这一仗直到午时三刻,两军方鸣金收兵。

    丘原上血迹斑斑,到处散落着残刀断箭破旗,昭示这里一场恶战。

    日头高挂,闷得没一丝儿风。浓重的血腥味腻厚难散,闻之欲呕。

    “宋军真的打起来了?”

    金国上京的太傅府内,敢与金帝分庭抗礼的女真权贵之首——完颜宗干重重一顿酒盅,卧蚕眉一横,扫向对案大嚼羊肉的魁梧腮须金将,一丝嫌恶一闪而逝,话音沉冷,“挞懒,你的人可看清楚了?”

    完颜昌放下手中羊腿,接过太傅府侍女递来的湿巾擦了擦嘴,顺手在侍女那丰满的胸上摸了把,呲牙一笑:“斡本,我办事你还不放心?那细作在我帐下多年,攻宋时是前军哨探,行事机灵又精细谨慎,探报从未有的差池绝不会有错!”

    “嘿嘿,宋人这内乱有得闹!”

    他抬起碗向完颜宗干晃了晃,哧啦一口喝干,又拿起羊腿狠狠啃了口,边嚼边道:“你想这宋人的皇帝有两个谁不想当c呃”他打了个嗝,“当那唯一的一个”

    他腮帮子大力嚼动着,声音含混:“这就好比13看看书;网的什么天无天无”完颜昌一挠头,终于想起,“对,天上没有两个太阳!”

    “是天无二日!”完颜宗干瞪了他一眼。

    金国的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崇尚汉学,其子侄辈都深受熏陶,以通汉学为荣,尤以完颜希尹为最。论汉学宗干虽然及不上希尹(兀室)和宗翰c宗弼这两位同父异母的弟弟,但比起挞懒,何如云泥?

    私心里,完颜宗干对这位粗俗又贪财贪色的挞懒有着几分鄙夷——虽说论起辈分来挞懒还是他堂叔;但女真崇尚实力,谁强谁就横,完颜昌虽是太祖阿骨打的堂兄弟,但宗干c宗翰c宗磐等堂侄对他直呼其名金人也不以为异。

    完颜宗干对挞懒尚有几分好颜色,自然是看在他手中尚有几万兵权c在朝中说话也有两分份量。为人虽然粗俗了些,但粗人也有粗人的好处,至少比他的两位好弟弟让他省心多了!

    想起宗翰和宗磐,完颜宗干眼神变冷。

    他心里哼了声,挞懒说的在理,这皇位谁不想坐?

    为求谨慎,他又仔细追问:“宋人双方伤亡如何?你的人可见着了尸体?”

    完颜昌咽下嘴里羊肉,口齿清楚了些,“骨舍回报说:他看见宋军用几十辆牛车拉着尸体回去,每辆车都层摞着层,堆得丈高,一路上鲜血直往下滴。他远远缀在后面察看,估摸死了的足有上千人,还不算伤的。”

    完颜宗干缓缓转动着右腕上的乌木珠子,卧蚕眉下双目炯炯发亮,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是真打了!”

    完颜昌咕咚几口又吞下一碗酒,咧开嘴笑:“宋军当然是真打,血流满地的,那还能有假?”

    血?猪血狗血都是血!完颜宗干乜了他一眼,懒得跟这头猪细说。不过血能作假,尸体却作不了假。看来,宋军是真打了!

    他心头松了松,宋人若内讧,一两年内都将无法北顾。宗干思及此,眼底倏地转为冷沉——若没了宋人这个后顾之忧,粘罕对夏之战就大有胜算了!如此,大大不妙!

    他乌木珠子转得急了些!

    完颜昌看得分明,被酒气熏得浑浊的眼底似突然闪过一道锐光,转眼却又是一片昏浊,直疑方才那一瞬是花眼。

    他猛然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酸气熏鼻。完颜宗干皱了皱眉,尊臀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挪。

    “嗝说起打仗,手就痒痒”完颜昌一连打了几个嗝,酒气熏熏。

    “兀术那黄毛小子c嗝领兵五万去了个多月,连屁都没放响一个c嗝我要上书给皇帝,他小子怕夏军的铁鹞子,我挞懒可不怕哈哈哈!嗝给我铁骑三万斡本,你去给皇帝说说c嗝让我带军去东胜c嗝包管打得党项人c嗝屁滚尿流滚回兴庆哈哈哈!”

    “这事不归我管!”完颜宗干阴□,“你得去跟粘罕说,他才是平夏军的都元帅。若不然,你去信和兀术说说,让他调你去他帐下”

    “呸!”

    宗干还没说完,完颜昌猛地啐了口唾沫,骂道:“我挞懒当年随太祖打辽人的时候那小子毛都没长齐,这会儿居然窜到我头上去了呸!不过是拣了宗望的便宜功劳!”

    他一边呸一边骂,又面带悻悻,“这小子曾拜师萧国师门下,凭着几分武功张狂得很,向来只听宗翰的话,要是等他收拾了夏人,那尾巴还不翘到这上京城去”

    完颜昌手中羊腿狠狠拍在案上,满面嫉恨,那神情七分假中却也有着三分真。

    他悄悄觑了眼宗干。果然,他那堂侄阴沉沉的脸色直如黑水河上空的乌云。

    完颜昌心底冷哼,又大骂几句,端起案前的酒,一口干尽。

    ——总有一天,他要站在这上京城的最高处,让那些看不起他的女真权贵都匍匐在脚下求饶!

    完颜昌陡然一把摔了酒碗,火上浇油,“斡本,你能忍得下这口鸟气我可忍不了!”

    “我明天就上书给皇帝,我挞懒愿领兵三万去东胜!”

    完颜宗干脸色更沉。

    轰隆隆!天空突然打了声雷。

    紧跟着几通雷后,暴雨哗然砸下!

    河西的天起了风。

    风过波起,一条蓝色玉带微微起伏,沿着太原城的西面从北纵南而去。蔚蓝天日下,清澈的河水隐隐倒映出这座河西重镇的模糊轮廓。

    河水之东筑有一道长堤,名曰“柳溪”,将汾河与太原城隔离开来。此堤筑于仁宗朝,当时知太原的陈尧佐为防汾水泛滥率军修筑,又引水潴成湖泊,并在湖畔植柳成荫,故而成名。

    柳溪之东,太原西城有一丘山,名为东山,风景绝秀地为锦绣岭。

    雷动一行四人登上东山锦绣岭。眺目西望,柳溪如碧c汾河如带,奇秀壮丽。

    “你们看!那边,就是当年的晋阳城!”

    雷动挥臂指向西北,语声沉厚有力。

    “晋阳,向被称为龙兴之地。”

    他负手一笑,卓然立在锦绣岭高处,身后古柏苍槐遒劲苍茏c挺拔入云,却敌不住他雄姿气度。

    “遥想当年,这晋阳城是一条龙,横跨汾河,三城相连,何等威势!可惜尽往矣!昔日晋阳已毁,今之太原,不过龟缩溪畔一隅尔!”

    随行在左侧的雷雨荼眼眸一闪。龟缩一隅?义父这话大有意味。

    雷动说的晋阳是指李唐时的晋阳城,共建东中西三城,二十四道城门,极具宏伟。晋水擦西城而过,汾河穿中城南流c又有桥横跨东城,流水声中楼台相望,宫阙巍峨,蔚为壮观——可惜,却毁于赵光义之手!

    这是宋初一段往事。

    当年赵匡胤征北汉铩羽而归,其弟赵光义即位后三下河东c历十九年方克晋阳灭了北汉。这座晋阳城是李渊c李世民父子“龙兴之地”,五代时后唐c后晋c后汉c北汉又均定都于此,称晋阳为“龙城”——如何不为赵光义忌讳?为了毁掉这条“龙脉”,赵光义下令焚毁晋阳,又引晋水c汾水倒灌晋阳废墟,毁城灭迹。

    于是,这座历一千五百年的名城,便因赵宋皇帝的忌讳而灰飞烟灭。

    城毁后,晋阳百姓流离失所,纷纷逃到唐明镇和三交村落户。其后,由于太原地理位置极其重要,赵光义又派潘美为使,扩大唐明镇范围,修筑城墙,兴建太原城。

    遂,这座河西重镇再建!然,已不复当年晋阳之宏伟气象。

    雷雨荼眸子动了动,瞥了眼雷动右侧的一老一少。着文士便袍的老者须眉皆白,身骨硬朗,正是新任的河北镇抚使宗泽;宗泽身后的青年二十来岁,长得眉骨方正,英姿锐发,眼神极其明亮,似乎觉察到雷雨荼的眸光,他微微侧首注目。

    雷雨荼捂唇低咳了几声。已近仲夏,太原的天也透出热意,他却在素净白素外仍罩了件风氅。

    “雷相公?”岳飞面上流露出几分关切。

    宗泽也关心道:“雷相公任重操劳,可得当心身子骨。”

    雷雨荼这几道咳声一打岔,无形中岔开了雷动的话头,给宗泽解了道围。

    这位神宗年间的进士熟读兵书阵图,是进士出身的文官里少有的将略大才;但因性耿言直,不为上喜,又无意樊附权贵,历五朝皇帝仍沉于宦海,年近七十时却在磁州败金兵一战成名,嚣狂南下的金军几乎所向披靡,却在宗泽驻守的磁州碰了钉子,不但拔不掉,反而屡屡受挫,吃瘪下只得绕道而行。

    知磁州的宗泽由此引起雷动重视,多方观察后生了延揽之心。

    雷动看中的是宗泽的大气。何灌是他信重的臂膀,但行兵布战偏于诡道,恰恰缺了宗汝霖的这份堂皇之气!

    ——如长虹贯日般的大气磅礴,正是雷动雄心要创建的汉家天朝的气度。

    宗汝霖,就有这种气度!

    论诡道,何灌用兵无出其右;但论胸怀和容人气度,灌不及泽多矣!

    多方思虑下,雷动方将河北东路和西路的军事交付于宗泽之手。

    这份信重,让这位年近七十高龄的刚直老臣心生感念,直道报国有门;但相处日久,他心中隐隐生出几分担忧——如此雄材大略的人物,又岂是金殿上那位小赵官家驾驭得了?对这位雷太师的野心他约摸也有察觉,与雷动待他的殷切相比,宗泽却始终持了两分距离。

    适才太师对晋阳之叹,他通晓文史,焉有不知?但身为臣子者,终不便对先皇作毁谤之言?

    他性情刚直,便待劝谕。雷雨荼何等机敏,观宗泽眉动已度知其向,岂能让他扫了义父的兴头?遂适时出咳止住宗泽话头。

    “咳咳多谢使帅关心无妨!老毛病了咳咳咳”他一手捂唇,剧烈咳了七八声方微微止住,薄透如纸的脸颊咳出两团晕红。

    他咳声急促,语气却轻淡无比,苍白的手抚了抚心口,唇角约略勾了抹笑,在满坡的古柏苍槐中如一株绿柳,风色无边。

    岳飞暗暗摇头,直道怪异。这小雷相公咳得这般厉害,那笑倒似欢喜?许是自己眼花了。

    雷动扫了义子一眼,神色莫名,负手转头望向汾河之北,目光渐渐冷峻沉毅。

    岭上风送,衣袂微响。

    一名青衣男子身形疾快却轻巧,霎眼到得近前,眉心一粒朱砂痣殷红欲滴。

    “公子!”他对雷雨荼抱拳一礼,目不旁视,径直走到自家公子身前,递上一道纸条。

    岳飞识得此人,在凤翔府时他陪宗帅到相府,这人便侍在雷相公身后,眉心那颗红痣十分耀眼,看人的目光骄傲轻慢,仿佛这全天下只得小雷相公一人方入得他眼,即使雷太师亲至也敷衍一礼。雷动却不以为杵。

    “太师有容人之量。”回程中,宗泽如是言。

    当年,种彝叔(种师道)若知遇雷太师,又岂有东京城破君掳之耻?

    时也,命也!

    雷雨荼一扫纸条,唇角噙出笑意,“我知,你去吧。”

    “是,公子!”骄傲的青衣男子抱拳离去,目不斜视,仿佛这锦绣岭上只有他家公子一人。

    岳飞年轻,禁不住好笑。宗泽轻咳了声,他神容一正,英气锋棱。

    “太师,好事近!”雷雨荼苍白手指拈着那纸条递去。人前,他只以“太师”相称。

    雷动扫眼一过,顿然放声纵笑,惊起鸟雀无数。

    “十日内,虏帅兀术必会进攻东胜城。”他语声断然。

    宗泽白眉立扬,一拳击在掌心,“妙极!”

    他率军镇河北,就是欲趁金夏之战,图谋云州。

    但金军统帅粘罕素来知兵善谋,令兀术在夏军侵占的东胜城外扎营结寨,一个多月都严防不攻。东胜一带地广人稀,缺乏粮草,夏军无法劫掠,只能从后方运粮维持和金军的对峙。一旦被兀术寻机截断夏军粮道,东胜城里的夏军便如笼中之鸟。

    若让金军轻易破得夏军,大宋便无法渔翁得利c趁势而为!

    如此良机若是错过,再等金夏起战不知要到何时?

    宗泽前些日子急得几乎嘴上起泡,但这完颜兀术攻不攻城却不是他说了算,雷动传信让他“稍安勿躁”——宗泽遂揣测太师旗下的惊雷堂必是在金境内有所动作,满怀期待!

    此番终于闻得好消息,怎不叫他激动难抑!

    宗泽大笑几声,须眉拂动间神情慷慨,挥臂直下气势如河,“太师,我军出河北,指日可待!”

    雷动长笑扬手,三寸宽的麻纸劲展如箭激射而出,飞到半空乍然碎为齑粉,随风飘洒向山脚。

    他陡然回身望向宗泽,刀眉斜立,如绝刃插天,“宗使帅,可有信心拿回汉家的幽云之地?”

    白发帅臣语声铿锵,“宗泽无他,唯一颗赤心c两分铁胆,肝脑涂地尽报国尔!”

    “好!”

    雷动大笑,“好一个赤心铁胆!宗老子,咱们来做个约定,可敢?”

    他右掌伸出。宗泽毫不犹疑出掌,目光勇毅。

    “啪!”两只手掌在空中清脆交击。

    “一年后,我们在云州见!”雷动负手扬眉,威雄当世。

    宗泽捋须一笑,“泽当扫榻相迎!”

    二人对望一眼,均放声大笑。似乎这军国大事,不过是两人谈笑间的灰飞烟灭。

    岳飞气血激荡,不由踏前一步,重重抱拳,“末将愿随使帅直捣云中,靖虏雪耻!”

    “好!”宗泽捋须拍住他肩,“胸负大志,方为我好儿郎!”

    飞扬气氛中,雷雨荼容色依然淡淡,似乎这激昂的场面未对他形成分毫波动,眸子愈发幽深如潭。

    他捂唇低咳两声。挞懒这着棋,算是布对了!

    赤龙那边,也可加紧动作

    雷雨荼淡淡一笑,苍白如纸的面容化开浅浅绮色,眸心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冰寒。

    名可秀在广州看到卫希颜转来的秘讯已是五月上旬,她秀眉轻蹙,低叹无声。

    终究,要付出伤亡代价!

    “虎丘原一战,我军小胜,伤五百七六,亡一百一七!”

    陈州军内,南军虽打了场胜仗,营中却无丝毫振奋,士气反而一直低靡。

    “黑伢子,你娘来信了,说在村里给你相了个媳妇,看啥子时候请个假回家呜呜!你都成了块木牌子啰,还咋个圆房呜呜,咱俩出来一双,回去吊单,咋向你爹你娘交待啊呜呜呜”

    “老七,国师说军人为国捐躯是荣耀可你这么去了,老哥还是为你抱屈不是老哥怕死,咱们既然吃了这口军粮,脑袋就是系在裤腰带上了,没准哪天就被阎王爷收去了但你死得不值啊!这仗打得真叫个冤!”

    “王监军,咱是真打仗还是唱戏啊?真打?那怎么往地上喷猪血?还让咱大伙抹血躺车上装死?不是真打?怎么又死了好些弟兄?秦伍就地躺那呜呜!王监军,您给说说咱们心里憋得慌”

    “胡闹!”

    蒋宣在帅帐里咆哮,指着第三军师c部c都等一干大小将官的鼻子斥骂,“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脑子里进猪食了?听听,营中都传成啥样子了?”

    他骂完将官又骂各监军,“还有你们,几句好话都不会讲!卫帅派你们来是吃白食的?”

    众将都耷拉着头不敢吭声,心里头却着实憋屈。这仗打得他们也犯迷糊,又如何解释给士兵听?

    蒋宣见众人似是不服,恼怒下一巴掌拍在帅案上,“帝人铁律第一条是怎么说的?马成!”

    “有!”师将挺胸立正,大声道,“帝人第一条: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谁还有话说?”

    众将齐吼:“没有!”

    “传本帅令:谁再散布颓论,一律禁闭十天!”

    “是!”

    蒋宣发完脾气,喝退众将,一人憋在帅帐里踱来踱去,猛地一挥臂,帅案上一摞书齐飞出去。

    “嚇!”都监军赵林刚掀帐走入,一本书擦着他盔帽飞过。他拣起书掸了掸,笑道:“蒋帅这是发哪门子邪火!”

    “哎哟喂!你可回来了!”蒋宣见到他大喜过望,一把拽过他,“种大帅怎么说?”

    “哎!别急c别急!我连夜从颖昌府大营赶回来,容我歇口气喝杯水再说。”

    “给c给,水!”蒋宣殷勤端过水杯,双手奉上。

    赵林着实渴了,也顾不得斯文,咕嘟嘟连喝了几大口。

    蒋宣心里憋闷,在将士面前却还得撑场面,这会儿当着赵林他便忍不住怨怼,“茂森,你说说要打就扯开膀子痛痛快快干一架!不痛不痒的来这一场,若全是演戏倒罢了,却戏中又有真,白白损了我一百兵!别说将士们有意见,就连我,也想不通啊想不通!”

    “喏,答案就在这里!”赵林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公文递去。

    “这什么?”

    “种大帅没说别的,就拿了这封信给我。说必须你我二人同时过目,看后立时烧毁,勿落于人手!”赵林说得严肃。

    蒋宣神情不由端严,小心拆开封套,取出信函展开,入目一列庄重沉厚的颜体:“一切的牺牲都有价值”

    他心头一震,低促道:“是卫帅!”

    “什么?”赵林急忙凑过头去,眼神一亮,“没错!是卫相亲笔!”

    他原是枢府都承旨张元幹的同乡,在刑部任律法文官,枢府兵改时急需文思敏捷又熟悉律条格式的文官起草律例,张元幹便推荐了这位同乡,临时借调到枢府——因卫希颜多次在军令律例上亲笔修改,是以赵林对枢相的字迹十分熟稔。

    针对虎丘原一战后国防第三军流散的悲郁不解情绪,卫希颜挥笔道:“一切的牺牲都有价值!莫要以为这是一场戏,是,亦不是!”

    “我们走的每一步c流的每一滴汗c洒的每一滴血,都盛载着军人的荣誉!我们打的每一仗,都是为了国土的完整!为了有朝一日,我们可以昂首挺胸地拿回祖宗的土地,用自豪洗雪耻辱!”

    “告诉士兵们,所有的牺牲都有价值!士兵的鲜血染红我大宋的旗帜,士兵的血肉铸就我大宋的丰碑!所有阵亡的将士都是英勇殉国的烈士,父母妻儿永受国家抚恤!”

    两人看得热血沸腾。

    “英勇殉国的烈士!”

    “永受朝廷抚恤!”

    二人抬起头来,眼中焕起神采!

    “每一位士兵的牺牲都有价值!”

    “我们今天流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帝国明日的强盛辉煌!”

    “蒋帅(都监)!”

    两人异口同声,对望一眼后同时大笑。

    “为了帝国!”蒋宣握拳击出。

    “为了帝国!”赵林欣然回应。

    “砰!”

    两只拳头对砸,紧密相合。

    作者有话要说:宗老子:老子,是宋人对老者的一种敬称。

    时髦的东西果然是比较中看,电信局给俺弄了个外型特帅的调制解调器,谁知前天用了一下就罢工了!得,今天给俺换了个黑头黑脑不时髦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