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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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上了眼睛,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明明宽大舒适的床却显得空荡荡的,明明丝滑的锦单却显得倍加寒凉。
四周静悄悄的,静得我无法安眠。
外面突然有了沙沙的拍打声。下小雨了。
我披衣下榻,拿起一只点亮的莲花灯绕过今晚值夜的如意,在这样的雨夜,她睡得香甜,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举灯来到隔壁,奶娘女喜被我惊醒了,我向她作了个手势叫她不要出声。我来到九珍的小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心下安稳了许多。
我就静静地听着九珍的呼吸声,脸上不禁露出笑容。然后又忍不住亲亲摸摸她那胖乎乎的散发出奶香的小手,直到九珍似乎被扰到动了动,我才慌忙地将她放回,又怕她着凉,拉了拉被子为她掖好被角。
“你今晚注意些,别让帝姬着凉了。要是她突然醒了,你就把她带到哀家屋里去。”
我轻声吩咐完奶娘后,却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推开门来到屋外。
外面黑蒙蒙的,只能看见屋檐灯笼朦胧的烛光下如细针般纷纷的雨。
寒意夹杂着莫名的寂寞。
我想,我有多久没说话了?如果和朝臣在朝堂上议论政事不算说话的话,如果对宫人们吩咐后宫事宜不算说话的话。
明明繁重的国家大事充斥着我每日的生活,为什么,依然会有空虚的感觉时不时地一闪而过。
早上起来头有些昏沉,但我不以为意,照常的起来上朝议事。
今天主要谈论的就是黄河加固堤坝一事。工部尚书及负责此事的官员细细奏明了这项工程的各项支出,我听着,却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他们甚至以为我要睡着了。
下午的时候,我抱着九珍在媚夏媛让元遥为我们作画,后面是一片鲜红艳丽的牡丹花。
我深深地感叹小孩子实在长得太快了。
我想记住九珍成长的每个印迹,于是便让元遥每一季都为九珍画一幅画,然后把这些画订成册,可以时时翻看。
我也想等着九珍长大出嫁的那一天,我会把这画册当成最宝贵的礼物送给她,给她一一看过她小时候的样子,然后我会指着画像笑她说:“你看你,小时候胖极了”那时候九珍便会露出又惊异又娇羞的表情吧。
我想着,便不禁微微地笑了。
怀中的九珍不安分地动了动,挣扎着想要下去。
元遥体贴地说:“小孩子没耐性,臣已经先把小帝姬的那部分画好了,您可以让她先下去玩玩。臣接下来主要画您的那部分。”
于是我将九珍递给奶娘,吩咐她看着九珍别走远,自己又坐回来保持原先的姿势,目光看向元遥的方向。
元遥自小就跟在端豫王和我身边,后来端豫王去封地上任,他却留了下来。他以前是那样一个拘谨而沉默寡言的少年,现今他依旧如此。只不过二十八岁的他下巴蓄起了一小撮胡须,看起来更是成熟稳重了。
他是我非常信任的人,我垂帘后朝廷上许多事情只放心交给他去办。而他现在穿着紫色的官服,年纪轻轻已是大胤的正三品官员。他们都知道元大人是我非常宠信的臣下。
他此时一丝不苟,神情严肃,正一抬首一低头一笔一笔在书案上细细勾勒着每一个线条。
他神情专注而仔细,我一动也不动,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下雨的原因,今天的阳光格外的灿烂,让我浑身微微的发热。
不知何时,他终于说话了,“臣昨天收到了他的来信了。”
我的心微微一动。
元遥接着说道:“只是信的开头问候了臣一下,后面满满的全是问小帝姬的情况。问她有没有长高,有没有长胖,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然后苦笑中隐隐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说:“臣看他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
我低头没有说话,心中发痛,头却晕晕的,思维渐渐地蔓散来开。
“他还送来一大堆玩偶彩画,让臣带给小帝姬”
“不能收。”我感觉自己身体软绵绵的,却还强撑着精神反对说,“宫里物品来源历来都查得清楚,这样不明不白的东西出现在九珍身边会让人起疑,再说”我感觉自己脸颊发烫,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觉得自己就要倒下去了,却最终软软地靠在赶上来的元遥的肩膀上。
他扶起我,手覆上了我的额头。
“天,小姐,您发烧了。”
我感觉自己喉咙发痛,呼吸沉重而炙热,我哑着嗓子说:“回来时别让九珍靠近我,我怕传染给她元遥,我感觉很困,很困”我终是抬不起眼皮,眼前一片黑暗。
待我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
楚姿正巧上来为我换额上的冰帕,见我睁开眼睛,欣喜地说:“太后您醒了。”
在一旁看守的善善也紧忙上前看我,拉着我的手说:“小小姐,您终于醒了。怎么突然生这么一场病,是不是昨夜下雨天冷,如意也没给您添被子啊”
我抿着嘴,摇了摇头。我又怎么能说,我是因为寂寞,昨天在外面淋了半夜的雨呢。
然后我突然想起什么,支起身子,焦急地问道:“九珍呢?”
善善让我躺下,轻声说:“小小姐您不用担心,小帝姬在奶娘那好好的呢。”
我听了稍稍心安,又想起了元遥,问:“元大人已经走了么?”
“元大人送您回来,现在还等在外面呢。”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到底等了几个时辰了
我闭上了眼睛,良久才说:“让他进来吧,我有事要与他商量。”
于是善善将元遥请了进来,又携众宫人离去。
他走了进来,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关心与焦虑,却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半点。
我明白,毕竟是太后内室的卧榻,他不敢亵渎,也是对我的尊重与维护。
我坐起身子,指着榻旁善善刚刚坐的位置,轻声说:“你过来坐吧,没关系的。”
他犹豫着坐下,干净的锦袍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他看着我是满满的责备,眼神闪烁不定,他迟疑着,仿佛鼓起多大的勇气,伸出了手,却在半空中颤抖着,终是收了回去紧紧地握成拳。
“您小时候从来也不怎么生病,怎么反而是大了,就越来越不会照顾自己。”他掩饰着自己的慌乱,竭力镇定自若地开玩笑道。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阵的难过。然后我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他握紧的拳上。
他的身体一僵,手松动着却汇聚着力量,也许什么时候就要将我的手一把拉住,他抬头看我无声地询问着。然而我却先摊开他的手,握住了它。
“元遥,帮我做一件事。”我的手软软而小,却透露出一种力量。
我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我想任命你为此次黄河工程的监察使。你也曾在工部任职过,应该知道其中的猫腻。他们竟要三百万两银子,天知道这其中他们要贪污多少!元遥,帮我,黄河的水利要建,可是帮我,用尽量少的银子!”
我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即便要拨那些银子,我也要确保它们尽可能多的为我的子民造福造利,而不是被那些贪婪的大臣一级级剥削,中饱私囊。省下来的那些钱,我要去奖励百姓开垦荒地,朝廷会为他们提供种子和工具。那些钱可以做更多有益于百姓的事!”
元遥吃惊地看着我,然后捏紧了我的手说:“小姐,臣真没想到,一向生活在锦衣玉食里的您会想到这么多这就是您一整天沉默在思考的事情吗。您真叫臣对您刮目相看”
“可是,元遥,我知道”,我顿了顿,“我知道这件差事有多危险。这意味着你将得罪所有人,我能想象得到届时会有多少封奏折密告说你的坏话。因为是你,我不会相信。因为是你,而不是别人,会让我担心他们借着我的信任和赋予他们的权力同流合污或者公报私仇。元遥,相信我,无论怎样,我会保住你。”
元遥拉紧了我的手,传达出一种信任,“臣答应您,如果是您要求臣这样做的话。只是小姐,不要想着一定保住臣下。如果,如果最后众怒难息,答应臣,不要顾虑,牺牲臣下去确保您的安稳”
我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却说:“这是臣自愿的。”我的眼睛开始酸痛,渐渐地泛上水气。
我想说点什么,却被他阻止道:“接下来您只要好好休息,什么也不要想。有什么事就遣人到值班阁找臣下,今晚臣在宫中值宿,已经跟人换了。”
元遥走了,尽管他一直在用心甘情愿的语气和我说话,然而我心中的愧疚愈加,因为我知道这笔债我将永远无法偿还。他在我们面前总是有些自卑的,从来没有跟端豫王抢过什么,他也从未向我表白过他的心意,却总是默默地支持着我包括端豫王对我的感情。
这时玳君欢快地走了进来,今天我让颛福带她出去游玩,从她神采奕奕的脸上看出他们之间应该进展得不错。
她见室内没人有些讶异,然后来到我跟前和我说着话,其实也是禀报这一天以来和颛福在一起的事情。
我静静地听着。
突然玳君又似想起来什么,跟我说:“太后,奴婢刚刚恰巧在回廊看见元大人了。元大人真是谦谦君子,举止优雅,待人有礼,可是这么优秀的男子为什么迟迟没有娶妻呢?元大人不是独子么?难道他真像那些人说的但我看又不像。”
“别人说他什么?”
玳君这时有些扭捏了,害羞地回道:“太后,奴婢也是听那些无聊的人瞎嘀咕的,也不知道真假。她们说元大人不能所以才迟迟没有娶亲。”
我变了脸色,脸上火辣辣的,为元遥感到羞辱感到难过。
我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有些严厉地对玳君说:“既然知道是无聊之人说的还信?玳君你将来也许就要待在这后宫之中,你心里只要想着皇帝就可以了,不要过多地议论朝臣,这才是明哲之道。”
玳君听了我后面的话,有些惶恐又有些惊喜,毕竟这是我把她接进宫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提到她在宫里的未来,她隐隐地看到希望又或者把我这句话当成一种承诺,连连点头。
到夏末时我已办了四名大臣。
一名是太医院的陈太医。医女的出现,几乎遭到所有太医们的反对并对她们极为不屑。苗香上报时对我说,太医院的那些男人们言语间轻视侮辱,并时时暗中阻碍,医女的学习极为困难缓慢。于是,那名反对最为激烈的陈太医成为了我用来示众的箭靶。
其实我能理解他的心情,这位出身于名医世家的宫廷医生,他被熏陶出极为认真负责的态度同时也摆脱不了高贵家世所附加他的高傲和迂腐,他太看重身份与血统,于是忽略了它们在我强大的意志面前根本不值一文。
以儆效尤,太医院开始安静了许多,至少没人再敢明目张胆地叫嚣说要把那些下贱的医女们赶出宫去。他们开始隐气吞声,看着那些医女在太医院走来走去学习抓药配方,尽管那眼神是极为冷漠的并时不时会发出几声不屑的冷哼。
另外三名大臣是阻碍此次水利兴修的官员。其中两位大臣罢黜是为了表明我支持元遥督察水利的决心,确立了元遥的地位,并对工部其它大臣以示警醒;另外一名大臣颇为棘手,这位姓杨的大人实在奸诈狡猾,他在表面上支持元遥,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实际上他以及他的势力团伙紧抱起来,从中隐瞒作梗,使元遥在监察过程中遭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和阻碍。
当我听到元遥上报的这个消息时,我微微挑眉道:“好啊,那么我们也来个以暗治暗。”过了三天,朝廷的文书到达杨大人手里,他被迁出工部,贬为上州司马。
原因也很是简单,只是因为他的老母去世他戴孝的三年内与其小妾同房并使她怀孕生子。是的,也许谁也没有将此事当真,朝廷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员们多是行孝刚满一年便又入朝为官,官复原职了。但那也只是朝廷更确切地说是当权者称心如意的情况下。得罪了朝廷,即便最微不足道的错误都可以授之以柄,唯一的下场就是杨大人那样痛惜而无奈地离开。
于是兴修水利一事风风火火地展开,虽然其间的矛盾和困难不可避免,但毕竟也算是上下一心,齐心协力了。
入秋时元遥回来了,他变黑了也变瘦了。可是他为朝廷省了将近七十万两银子。
我亲自出去迎接他,见了他有千言万语,最后只简单地说了“谢谢”却已经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单独请他在宫中享用御膳,隔着满满一大桌丰盛的菜肴却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他面前我随意地走来走去,拿银著任意夹食自己喜欢的饭食,全然没有平时庄重皇太后的样子。元遥不禁哑然失笑,问:“小姐平时就这样吃饭的么?”
我轻吮了一下蘸有酱汁的手指,回头略有调皮地看他,“并不是。平时都是宫人们将我看中的菜肴夹到我的碟子里,我所做的,只是拿起筷子将饭菜由碟子转移到我嘴巴里而已。你不要看这样满满的一桌色香味形俱全的菜肴,元遥你知道吗,这其中即便我最爱吃的菜式也不能吃过三匙。即便在吃饭时,我也要目不斜视,用沉稳而优雅的姿态去表现皇家应有的规范与威仪。当然,我更不能这样。”我冲元遥摇了摇自己的手指。
我看元遥陷入了沉默,知道我的话使他难过了,便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说:“所以今天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咱们就轻轻松松地c说说笑笑地吃一次饭好吗?”
元遥抬起头看我,点了点头。
我拿出宫中上好的古井贡酒(1)为元遥斟上,边用膳边饶有兴致地听他说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自己也难得的喝了一点。
吃完午饭后,我带元遥去了勤政殿的书房,书案旁边赫然放着一个炭火盆。
元遥不解地看着我,不知在这秋天我让人生起火盆有何用意。
我从书案的一角费力地抱起那的一大摞奏折,堆在火盆旁边,自己掖着宽大的袖袍蹲了下去,拿起铁钩拨弄火盆里的炭火,使它们变得红亮起来。
元遥随我蹲了下去,我向他莞尔一笑,随手递给他其中的一本奏折。
元遥带着疑惑打开那折子,读着读着自己的脸色已经变了。
“都是说你的。我不信。”我继续拨弄盆里的炭火,口气淡然地说。
元遥苦笑,有些自嘲地说:“小姐您真的对臣这么有信心吗?那些大臣想把臣拉下水的手段臣下都见识过了,威逼利诱,暗中恐吓,金银的诱惑,当然,还有女人小姐,您与臣说实话,看着这样一封封的奏章,您真的没有一点怀疑?”
我拿过他手中的奏章,将它展开放在火盆之中,看火舌渐渐吞噬,直至旺盛的燃烧起来,上面的墨迹一点点模糊,最后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抬头看他,眼神坚定的回答:“我说过了我信你,用人不疑。再说,是我任命你为监察使的,如果我对你哪怕只有一点的怀疑不也是对我自己最大的否认吗?我对自己也很有信心。”
元遥不由得笑了,我抽出一半将它们塞给元遥,兴致勃勃地说:“我们一起烧。”
元遥先是迟疑,看到我玩味甚浓偏着头撕着烧着,在我的催促下也一改平时斯文的样子,将一封封奏折毅然地丢进火盆。
那天我们俩都一身繁冗华丽的朝服,却围着火盆,就像六七岁的顽童。等我们站起来时,都感觉自己的腿脚酸麻,再看着彼此被烟熏黑的脸,不由得哈哈大笑。
(1)东汉建安年间,曹操将家乡的九酝春酒(即古井贡酒)以及酿造方法献给汉献帝刘协,自此九酝春酒成为历代贡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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