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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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

    “怎么这半晌!”乳娘喋喋抱怨着,“没有姑娘家醉酒跟前侍候,乐陵殿下小厮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怎么好只留下你一个人!”

    弥生被她说得直翻白眼,“也没什么,殿下难得酒醉,我也不是日日当这个差事。百~度~搜~四~庫~書~小~說~網~看~最~新~章~节等回了邺城,太学里多是孝儒们。想讨好,还挨不着次序呢!”

    她样样不往心上去,开解了乳娘,进园子就叫饿。伙房里备了胡炮肉和炒青葵,眉寿挽着食盒进来,边布菜边道,“明日斋沐衣裳送来了,大妇说辰时就要出发,今天晚上别看书了,叫早些睡。”

    她唔了声,“我要参佛去,就和夫子告了假。没曾想夫子也说要去,还让明日一定叫上他。”她垂头丧气,“夫子跟前,我跑也不敢跑,跳也不敢跳,只怕要活活憋闷死。”

    元香倒很高兴,“乐陵殿下同行,多长脸事情!你还挑什么?”

    “你只看他俊罢了!我问你,你可是到了年纪,想出去配人了?”她和眉寿一起哈哈大笑,“敢情是红鸾星动,怪道整日这个英武那个儒雅!你点个头,我即刻回明母亲,给你挑个俊俏郎子,管叫你满意!”

    元香害臊,跳起来追打眉寿,“女郎这样说便罢了,你还敢笑,反了你!”

    她们直闹到外头去了,弥生听见乳娘耳房门口呵斥,“大呼小叫,不成体统!还不收拾了早些安置,明儿再起不来!”又隔着窗对她福身,“女郎也歇着吧,明日要早起。”

    弥生应个是,踅身吹灭了油灯。

    次日天不亮元香就来唤她,往庙里进香前要沐浴,这是对神佛敬重,免得把污秽带入佛门。她糊里糊涂被她们搀起来,褪下衣裳就塞进浴桶里。打胰子,洗头净脸,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算完。出浴时候已经近辰时,她才想起来还没有往夫子下处去请安,一下急得什么似。来不及料理了,湿头发拿绞股钗一绾就跑出去。乳娘后面急得大叫,“皮肤眼都开着,受了寒要作病,等等”

    她哪里顾得了,只唯恐夫子又要不高兴。心里懊悔着,要是早派人过去传话倒好了,怎么就忘了呢!夫子眼里不揉沙,看来少不得一通奚落。

    还好这襦服上没有禁步,她提着裙角一路狂奔。等进园子时,那头院门已经开了。她顿下来喘了两口气,方扑掉身上雪,整整衣衫进去见礼。

    夫子已经起身了,因着要进佛门,挑了件素净衣裳。月白翻领右衽袍襦,没有平金绣夔龙,也不是掐丝贡缎,是平常麻布料。领沿和袖缘上盘着黑缎大云头,腰上束了套铜带钩,脚上穿一双麂皮靿靴。实很普通装扮,但到他身上,俗也变得不俗起来。云都活了,有种别具一格灵秀。

    只是他看着她,面无表情样子让她恐惧,“来得这样早?”

    她不敢辩白,弓着身道,“学生疏忽,请夫子恕罪。”

    他复打量她一眼,“想是忘了吧!难为你急匆匆来,这样大冷天,要得头风。”言罢命园里婢女进来,浣了热手巾给她包头,自己踱到檐下看,喃喃道,“雪还下啊!”

    弥生坐炭盆前,身上暖和了些才应道,“下了一夜,园里是打扫过。我才刚经过金井那头,雪厚得连路都找不见了。依我说夫子还是别去了,庙里人多且杂,万一冲撞了怎么好!”

    他脸上隐有笑意,“你盼着我不去,你好没有拘束,是不是?”

    她窒了下,忙不迭摆手,“不是,学生是怕招呼夫子不周,若是有个闪失,学生吃罪不起。”蓦然想起昨天晚上事,总觉得有点尴尬。当下也不再多言,自己讪讪红了脸。

    他说要去,没人敢说个不字。沛夫人和嫂嫂们出来时候都有些惊讶,大门外红漆抱柱旁站了他们两个,都是昂然模样。披着猞猁狲斗篷,冰天雪地里芝兰玉树一般。

    沛夫人看看慕容琤,又看看弥生,含笑问,“殿下这是要一同前往么?”

    “夫子也要瞧瞧陈留景致。”弥生笑道,对慕容琤一福,“学生送夫子上车。”

    慕容琤回了回手,“还是小王先送夫人上车。”到车门前撩了暖帘,微倾前身子道,“夫人请。”

    沛夫人受宠若惊,一迭声欠身道谢。客套推辞一番,和谢洵谢朝家依次都上了高辇。弥生裹着大氅站一旁,才要说先紧夫子,不想慕容琤没放下帘子,瞥了她一眼道,“上去。”

    她怔怔看他,要是推辞就成了不识时务。忙谦卑福身,“有劳夫子。”

    脚踏高,她羊肠裙下摆又小,要迈上去真不容易。眼看着站立不稳,亏得他后头托了把。那大手她腰上一撑,果然是男人力度,稳稳当当,让人莫名心安。她总归不好意思,没敢回头径自钻进了车厢里。待坐定了才回想想,怎么没有适时道个谢,倒像是心照不宣小动作似。

    弥生从窗口看着他上了前面一辆车,几位小嫂子也陆续登上各自辇,车队缓缓行进起来。雪比先头小了点,风也停了。檐角铜铃摇曳,清脆铃声琉璃世界里回荡,愈发显得旷远悠扬。山水都被覆盖住了,路旁蒿草倾斜,只露出顶上半截枯黄。车辙叠着车辙,围子刮过去时候,簌簌蹭落了草间大片雪。

    沛夫人把手炉塞给她,她脸上抚了抚,“这两天倒难为你了,起得早,看着脸色不大好。”

    大嫂子探过来看看,“我瞧眼睛有些儿肿,想是昨儿梨园外头等久了。这么冷天,做什么亲自候着?叫个小子留意,宴罢了去通传你就好了。我听说殿下昨日吃醉了,可难为你么?”

    她摇摇头道,“没有。不算醉,不过有些糊涂罢了。”

    沛夫人笑笑,“都说九殿下是如玉君子,我看着也是。严厉是严厉,倒一点不拿架子。对学生是该厉害些,玉不琢不成器,何况像我们细幺这样!你父亲那日回了后院还说,说你大了,夫子面前知道克己收敛。当初送你去邺城还万般不甘愿,如今看看成效,又反过来夸这个决定下得好呢!”

    嫂嫂们赔笑,“咱们大邺开国以来,还没有过进太学读书女子,细幺可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巾帼不让须眉,说出去也长脸子。”

    “可不!”沛夫人道,“就是不知道将来姻缘落哪里,回头见了青灯法师要好好求一求,请大师指点迷津。”

    说话到了郊外,那宗圣寺阳夏西头,出城再走三里路便到。因为庙宇有了年头,香火较之别处都要旺盛。逢年过节时候是了不得,各地朝圣人都汇集起来。还没到三道拱桥呢,就已经被车马挡住了去路,寸步难行。

    沛夫人吩咐众人下车,看见乐陵王站路边,忙撑着伞迎上去,无奈欠身道,“委屈殿下了!这地方常年是这样,再往前马车过不去,只有靠两条腿走。”

    慕容琤和煦一笑,“夫人客气了,佛门清净之地,原就该怀着崇敬虔诚心。若是代步到了门上,未免有些不尊重了。”

    他踅过身往三眼桥上去,眼梢瞥见身边打伞无夏被弥生替了下来。他走得略,她碎步便蹒跚。没法子只得放缓些,陪同那些妇人脚下蹭着,一路款款而行。

    若说宗圣寺有什么特别之处,确实是没瞧出来。一样佛堂和焚香炉,一样木鱼声声禅经绕梁。唯一不同大概是正殿里那尊释迦牟尼佛像吧!三尺八寸高,宝相庄严,是拿黄铜包金铸成。

    谢家女眷进了庙门见佛就拜,他也捻上三支香祝祷一番。如今不比从前,反倒是运气重要一些了。盼着佛祖保佑,过得今年,诸样都能顺遂起来吧!

    沛夫人领着弥生到香火僧人那里登账造册,叫小厮搬来二十吊五铢钱。沉甸甸上百斤给沙弥过目,然后换回来一方开好光玉牌。就算从佛爷这里赎了身,长到及笄,以后可以自行婚嫁了。

    谢家不同于别家,这庙宇一大半是谢氏出资兴建,几乎有点家庙性质,所以对于谢家人是特别优厚。十来个僧人宝殿后甬道上合什迎接,专门辟出个院落来安置他们。眼看午饭时候到了,素席都备得差不了,便由一众小沙弥伺候。每人挑两个白木食盒,一个接着一个从伙房往院子里运。

    乐陵殿下是贵客,沛夫人正商议着打算外头叫荤席来,慕容琤却说不必,“我也是香客,不好坏了规矩。”

    斋菜送来了,各人面前食案上铺排好。一碟素鸡,一碟豆腐,一盘炒椒,还有佛家讲究无心羹c黄粱饭。说味道谈不上,倒是比较轻淡,也不算难吃。草草打发下肚,娘子们便开始盘算着找住持摇卦算命。

    说起命理,也是比较东西,不是亲近人不方便听。他同底下交代了声,自己慢慢踱出了庭院。

    站一片开阔地,耳边梵音阵阵,心里奇异平静下来。然而不过一瞬,仍旧沉沦泥潭里。他自嘲笑笑,做不到心如止水,他终究是个俗人。沽名钓誉,并且无边。

    没有山地方,称不上灵秀。但透过头顶上松针望过去,远处密檐十二角佛塔造得委实好。每层都有浮雕,看不真切,大抵是佛祖涅槃故事吧!他叹息,终归是冷,眼前嘘气成云。雪落眼睫上,颇有些不堪重负。他抬手掖掖,才发现一把油纸伞挡他上方。转过身去看,是弥生。脸上一副自矜表情,一板一眼,像幅工整字帖。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