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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1章 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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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发走了仍有些恍惚的纳兰,胤祺的身子晃了晃,终于疲倦地栽倒在自家皇阿玛的怀里,用力地收紧了手臂,低低地哽声唤着:“皇阿玛,皇阿玛”

    “小五儿,别怕不是所有的父子都会变成那个样子,皇阿玛会一直一直地守着你的,无论谁敢伤你,都要先过了朕这一关”

    康熙一遍一遍地轻抚着怀里的儿子,放缓了声音柔声安慰着,又低下头认真地注视着那一双干净的眸子,浅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朕都和你承诺过那么多次了,你若是再不相信,皇阿玛可也要觉着委屈了”

    “儿子从没不信过皇阿玛,只是——只是觉得这些事儿实在骇人听闻”

    胤祺垂了眸浅浅地笑了笑,放松了身子靠在自家皇阿玛的怀里,目光却忍不住的渐渐悠远——在此之前,九龙夺嫡对他而言不过只是个必然会发生的历史事件,毕竟没有亲身经历,所以也难以有真切的感受和体会。虽说记着那些兄弟倾轧c手足相残的残忍,可那终归都是加上了政敌的身份,想着最多也就是贬谪流放,总不会真把最后的退路都彻底断死却原来真正的人性远比他所想的还要更冰冷,更没有底线。原来兄弟父子之间的情分,真的可能会因为权势的诱惑而断得一点儿都不剩,所谓的不死不休,竟真有可能一定要以一方的丧命而终结。

    ——还心理医生呢,原来自个儿都是这么天真可笑,实在是丢脸丢大发了。胤祺在心底里苦笑着摇了摇头,疲倦地阖了眸慢慢调息,腕子却忽然被人轻轻托起。有人正小心翼翼地替他诊着脉,他却也懒得多管,只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睡过去。

    “万岁爷,五阿哥的身子实在不适应江南冬日的湿冷,长此以往只怕难以支撑”

    耳畔传来太医小心翼翼的声音,胤祺迷迷糊糊地听着,却也不过是说他待不住这江南,必得尽快返京之类云云。他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香,精神头也尚足,虽时常胸闷气短,有时也忍不住咳嗽两声,可也从没当成一回事儿过,却不知竟然是不适应这边的气候。感觉到自家皇阿玛搂着自个儿的手臂越收越紧,胤祺强撑着抬头扯住了他的袖子,勉强绽开了个轻松的笑意:“皇阿玛,不妨事儿的——那就有那么邪乎?儿子不过是有点儿累了”

    “是朕的错——朕不该一时私心,偏要带着你下来,却叫你平白遭上这么一回罪这些日子的事儿已叫你处理的差不多了,咱再停上两日就起驾回去,啊。”

    康熙轻轻抚了抚他几乎已不带什么血色的面庞,低声应了一句,心中却已是一片苦涩无奈——明明刚说了要护着这个孩子,就又害得他叫自个儿牵累着生病。这两日看着他精神头尚足,竟也不曾想起过叫太医来给他查一查,却忘了这个孩子一向是最擅忍耐的,只要不想叫别人知道,就当真能作出那仿佛全然无碍的样子来。若不是今儿恰好叫这事刺激了心神,又不知会无声无息地忍到什么时候

    “这才多大点儿事,回京好好地养上几天就不打紧了,皇阿玛别往心里头去。”胤祺忙摇了摇头,尽力撑起了身子,努力叫自个儿显出了些精神来,“您看,儿子这不是好好的么?江南的事儿还没了,您也别急着就付儿子这点儿小毛病——那江苏巡抚汤斌老先生,儿子看着是个好的,有真才实学,为人也正直温善,正适合教导二哥的学问。还有来的路上儿子收的一对儿陈姓的兄弟,看着仿佛是在治水上有些个本事的,还想叫您试上一试——对了,还有那靳辅泄洪的事儿,儿子还没来得及跟您细说呢”

    心里头装得满满都是事儿,虽然身子越发的沉重疲倦,意识也一阵一阵地恍惚,胤祺却依然不敢就这么放任自个儿睡过去——他这个身子向来都任性得很,说起病就起病,连个准备的机会都不给他。这一回的感觉比哪次都要不妙,也不知是因为之前听了那些个叫人心堵的事儿,还是这江南冬日的湿冷气候确实一直在耗着他的元气,故而这么一垮了竟是跟再也撑不起来似的难受。

    可就算是再难受,也总得把正事儿都先交代干净了。要是真这么不管不顾地一头睡过去,就以他这位皇阿玛素来雷厉风行的作风,兴许一觉醒来都躺在回程的船上了

    “好了,好了朕知道,朕都知道——小五儿听话,别再费心神了,朕一件件的事去做,你就只管好好歇着”

    康熙见着他眸光都已有些涣散黯淡,却依然强撑着攥紧了自个儿的袖子念叨着那些个琐碎的公事,只觉着心里也仿佛跟叫人捏紧了似的喘不上气来。把怀中的孩子用力搂紧了,不断轻抚着他的脊背低声安慰着,直到终于哄了他渐渐合眼睡去,才总算略略松了一口气,搂着他轻轻放在了一旁的软榻上头。一旁的梁九功立刻极有眼力见儿地快步上前,小心地替面前昏睡着的小阿哥盖上了锦被:“万岁爷”

    “朕原本想着等将来年纪到了出了宫,不如就叫他留在这江南贾家,既能替朕看着这江南的官场,也能过上那潇洒惬意又自在逍遥的日子——如今看来,竟也是不成了”

    康熙揉着额角苦笑了一声,疲倦地跌坐在软榻边上,轻轻替那个昏睡着的儿子掖了掖被子:“朕心疼他,不愿叫他再搅进这些官场的琐碎阴私之事里头,却又忍不住的想把他搁在身边儿日日看着。有心叫他甩开手到这江南,当个自由自在的闲散王爷,谁知他的身子竟还受不住江南的气候九功,你说朕究竟要拿这个臭小子怎么办?”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斗胆猜上一回——您就是把阿哥放在了江南,就以阿哥这个性子,要是不把江南吏治民生航道盐道都给整顿一遍,给您弄出个富甲天下又铜墙铁壁的鱼米之乡来,估计也是绝不会罢休的”

    梁九功壮着胆子直白地应了一句,又轻轻替康熙揉捏着额角,压低了声音道:“依奴才看,阿哥每回把自个儿累坏了,其实也未必就是有意的——阿哥这个性子,生来就是不把自个儿当一回事的您是做阿玛的,您不替他操心看着,又有谁能管得了呢?”

    他这话说得几乎已有些冒犯,康熙的神色却反倒略松了些,摇了摇头无奈笑道:“你说得倒也确是这么个理儿。朕是他的阿玛,朕不看着他,还能叫谁看着他?罢了,大不了就是多操些心——替这臭小子操心,朕倒是操得甘之如饴”

    梁九功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陪着笑低声道:“万岁爷一直最惦记着阿哥了,阿哥心里也比谁都清楚,所以才会对万岁爷交代下来的事儿这般的用心——这本就是件父慈子孝的好事儿,万岁爷要是再发愁,可要叫天下那父子嫌隙的都活活愧死了”

    “要说这为人父母的心思也实在是古怪,看着自个儿的孩子一日日的长大,欣慰是有了,可心底里却也一日比一日觉着空虚惶恐,仿佛害怕这孩子长成了便不再是自个儿的似的——可偏得这时候才看出来,懂事儿倒是一日比一日懂事了,可这不懂事儿的时候,根本就还是个半大点儿的娃娃”

    康熙轻笑着低喃了一声,望着那个睡着睡着就本能地往他身边凑的孩子,眼里也浸润过些柔和的暖色:“小五儿刚说过的事儿,就依着他的意思都去办了吧,朕不愿叫他失望——那两个人交给于成龙,让太子酌情任才录用,靳辅的事着郭绣去查,等出了结果再来回话。汤斌朕记得,确实是个饱学中正之士,如今太子长得已有些歪了,正需要这么个人来正一正,这小子的眼睛倒是毒自个儿才不大点儿,也不知道心里头是怎么装下这么一摊子的事儿的。”

    “万岁爷像阿哥这么大的时候,心里头可已经装了咱整个大清国了呢——阿哥还有万岁爷疼着念着,总会过得好好儿的。”

    梁九功笑着应了一句,又将康熙吩咐的事儿记在了心里头,快步出去传谕去了。康熙仍坐在榻边守着自家这个不叫人省心的儿子,梁九功刚将门轻轻合上,他脸上的笑意便尽数散了,眼底竟是蓦地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无奈黯然。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他当然知道这个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绝对相信着他的。可成德的话却依然叫他受了那么大的刺激,甚至压制不住连日的虚弱不适而仓促病发——若不是因为父子反目,只怕就是因为兄弟相残了

    他知道这个孩子一定还知道一些别的什么事,一些未来或许一定会发生的事。那些事显然都不是愉快的——甚至很可能是极深的阴影和恐惧,所以才会始终都被这个孩子讳莫如深地藏在心底,从不肯轻易触碰涉及,故而他也从来都不曾追问过哪怕一次。

    如今看来——怕是自己的那些儿子,将来也会像纳兰家这样,争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死不休若非如此,又有什么样的刺激,能叫这个一向豁达的孩子这般的难以释怀?那些个兄弟和他的关系都是亲近的,甚至连太子都不曾真正敌视过他。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夺嫡之争风起云涌,这个孩子究竟会成为平息这场纷争的唯一基石,还是会被那些个争红了眼的兄弟不顾一切地疯狂拉拢,最终被搅碎在那些汹涌的暗流里头呢

    康熙的目光沉了沉,只觉着自己一直以来仿佛也太过自信,将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些——可他也确实不剩什么别的路可选。他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儿子沦为庸才,纵然明知道野心会伴着才干滋长,明知道这么一个个儿的精心教出来的儿子,兴许总有一天会为了那个位子彼此阴招使尽,争得叫人心凉心冷,却也依然不得不这么做。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唯一能励精图治的法子,只有从群狼中凭着自个儿的本事厮杀出来的头狼,才能带着狼群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即使在这一场厮杀里头,太子不是走到最后的那一只头狼,他也依然必须要承担这个局面。任何的情感在天下跟社稷面前都是渺小的,他必须要为大清留下一个值得托付的继任君王,无论接过这一份担子的人究竟是不是太子,他都一定会坦然承受。

    只是——苦了这个孩子

    极轻地叹息了一声,康熙将这个昏睡中仍紧蹙着眉头的儿子轻轻揽在怀里,耐心地拍抚着,直到那清秀柔和的眉眼渐渐舒展开,又在他怀里无意识地蹭了蹭,挪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小五儿,别难受日子还长着呢,以后的事儿会越来越残酷绝情,也越来越叫人心寒——这帝王之家,到底也还是无情的。你不能因为那些事儿就伤了自个儿的心,你得好好地活着,为了皇阿玛高高兴兴地活着”

    明明生了一副世间最重情义的心肠,却偏偏托生在了这最无情的帝王家——这是他的幸事,却也是这个孩子的不幸罢

    要说胤祺可是半点儿都没猜错——他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身子懒得半点儿都不想动,胸口也像压了块儿大石头似的喘不上气来。只觉着混沌间不断重复着喂药诊脉擦身昏睡的流程,却也是茫茫然不知究竟过了几日。等终于从那一片深沉的黑暗里头挣扎出来,莫说已离了江南,甚至连太子都已被接了回来,过了清河县改陆路一路往京城回了。

    还别说,这离了江南越远,他的身子居然当真眼见着就好了起来。感觉着胸口已散了不少的滞涩,胤祺只觉着嘴里干渴难忍,正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就被一只手臂给稳稳地扶了起来:“主子,您可算是醒了——先喝口水,咱在马车上呢,皇上说离江南越远越好,这一路就没敢停下”

    胤祺靠在贪狼的身上抿了两口水,只觉着精神也跟着好了不少。听着外头的喧闹的人声,忍不住好奇道:“外头这是做什么呢怎么这么热闹?”

    “太子在清河县治理灾民政绩斐然,如今咱从这儿回,不少滞留在本地的灾民都夹道相送,感谢圣恩呢。”贪狼温声笑了一句,又继续耐心地喂着他加了蜂蜜的水,“今冬格外酷寒,太子为叫百姓接纳那睡袋,竟不惜亲自示范,这才给推行了下去。如今不少人都被这东西救了性命,也再不叫唤着什么不吉利了,官府每回发那制好的睡袋都会被争抢一空”

    “这倒是件大好事儿,看来我那二哥也还是真有点儿本事的。”胤祺听闻睡袋竟当真被推广了下去,目光却也是不由微亮,欣然轻笑道:“来,接着跟我念叨念叨——我睡了多久了,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高兴的事儿?”

    “主子您都昏睡了十日了,皇上日日来看,夜里更是亲自照料。四阿哥也常来,可也不知是怎么闹得,每回来都能撞见太子。起初俩人见了也不说话,后来太子以身作则推行睡袋,又指派了陈家兄弟带人去疏浚河道,还特意派人找过四阿哥问您的意思,这关系才渐渐缓和了”

    “竟还有这等好事儿?”胤祺听得诧异不已,只觉着心里头既是惊喜,又莫名觉着隐隐有些不对劲儿,“二哥怎么就忽然转了性子了,四哥居然也能忍得住他那个脾气?我这是不是睡迷糊了——你等会儿,我重新起一下”

    “主子主子——您可千万别折腾了。您这日日进不下饭去,只能拿羊奶参汤吊着,身子正虚呢,一会儿可又要犯头晕了”

    贪狼忙一把按住了他,无奈地笑了笑,又缓声解释道:“是皇上找太子跟四阿哥谈过了——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总归那之后这两位爷好像就缓和了下来。您推举的那位汤大人如今也日日都教着太子呢,有时候还带着一块儿教四阿哥,太子跟四阿哥办起事儿来也确实一日比一日精进了不少。皇上这几日都能见着点儿笑意了,还说您见着了一准高兴”

    胤祺听得一头雾水,索性也放弃了纠结,点了点头轻笑道:“这么好的事儿,我自然高兴。古人都说双喜临门就已是难得,我这儿刚一醒就听了这么多的好事儿,都快凑成四喜丸子了——对了,你现在可是正四品了不是?快给我看看腰牌,你现在可比曹寅的官儿都大了”

    贪狼的神色竟忽然显出些腼腆局促来,摸出了御前侍卫的腰牌递给他,又低了头轻笑道:“等回头主子上哪儿去,也甭老是抢于大人的官印了,我直接揣上腰牌,帮着您一块儿吓唬人去”

    “那是——如今你可是堂堂御前四品带刀侍卫苏谭琅了,我还指着你罩着我呢。”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又觉着这名儿仿佛实在有些别扭,低低念叨了两声,摇了摇头轻笑道:“谭琅,苏谭琅——皇阿玛给你起的这个名儿,我老是觉着我嘴瓢了”

    “主子还叫我贪狼就是了,属下喜欢这个名字。”

    贪狼忍不住轻笑出声,目光一片坦荡清澈,语气温柔轻缓,却又坚定得仿佛誓言:“主子——无论将来走了多远,又会遇到些个什么事儿,贪狼都始终会守在您身后头,叫您一回头就瞧得见”

    “好,那我身后可就彻底的交给你了。”胤祺含笑点了点头,忽然打怀里摸出了那一枚私印来,在那块御赐金牌上头盖了个小小的红章,这才满意地交还给他:“盖戳确认——以后咱就定了。我冲锋你断后,看谁还敢拦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