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6.总有人不会倒

    台上正在调音，七零八落。

    台下灯光渐暗，乔治走上舞台，演出开始。

    南星站在舞台的中央，和前面的乐鸣遥遥相望。舞台的灯光洒在他身上，无数条金色的光线汇聚成一个点，像是一颗星，耀眼又虚无。

    倒是台下观众的表情，或欣赏c或严肃c或入迷，如此清晰生动。

    她心说，这要是戏台上，该有一阵“碰头好”了。

    果然，这不是她的舞台。

    乐鸣才是台上的主角，带着他的欲望和她的爱情。

    他很平静。没有年少时的不可一世，也没有成熟男人的沧海桑田。如同戏词里唱的那样，“八万四千烦恼贼，能擒能纵属心王。”

    他是故事的讲述者。经历了这么多，他终于明白，能打动别人的，往往并不是这个故事本身，而是讲故事时的真诚。毕竟，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人都在不停地得到，也在不停地失去。

    这一天，乐鸣失去了一样在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个剧场之于他，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世界。只有在那里，他才可以随心所欲，才可以不像个人。

    他早上去了那个剧场。上次去的时候，大门的异常响动让他起了戒备之心，他照例在后街停好车，却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先在剧场四周观察。

    小心没大差，还真让他给发现了问题。一个他存放头面的库房防盗窗被绞断，他心说不好，掉头往车的方向走。

    刚走到街口，只听轰的一声，他的车引擎被引燃，火光冲天。

    乐鸣侧身跑进身边的小树林，翻过护栏，顺着高速路的边缘一路向前。

    穿过小树林的时候，他听见有人打电话：“对，车已经烧了，我们再在大门外放一把火，绝对可以困住他。”

    困住他？原来如此。

    乐鸣并不害怕，也不愤怒，只是那个剧场，让他牵肠挂肚。

    走得足够远了，乐鸣才坐上了一辆出租车。他报上一个必须要路过那个剧场附近的地址，司机却显得不情不愿，嘴里直嘟囔：“我刚从那边过来，那里堵得厉害。”

    乐鸣给了司机不菲的小费，那个剧场，他放不下，他想再看一眼。

    司机也是个实诚人，跟他一路唠嗑，一定要聊够那些小费的。都是围绕那件案子，无出租，不八卦。

    从那印度三哥各种乱七八糟磕碜人的推理中，乐鸣听出了个大概，几个流浪汉吃饱了撑的在一个荒废的剧场门口点了把火，结果剧场里居然有人，还是毒贩子。这些毒贩子发现了一个绝好的交易场所，正等对家出牌呢，谁曾想出来几个捣乱的，他们以为是竞争对手派来玩他们的，就把这几个流浪汉拉进去解决了，用枪。这些穷凶极恶之徒正准备跑路呢，也不知谁把警察招来了，没跑几步就把他们连人带货给一锅端了。

    车开到那附近，警戒线已经解除，只有几个警察还停在剧场外面。乐鸣从车窗望去，那里一片狼藉，焦黑的大门外地面上，散落着几件戏服，虞姬明黄色的鱼鳞甲被撕破，上面全是焦土。

    他忍不住回头，又闭眼不忍再看，一时间心灰意冷，没有了，又一个属于他的东西，没有了。他叹口气，这座城市里，再无任何留恋。

    他对司机说：“我改变主意了，你随便开吧。”想想又说，“不要说话，我想静一静。”

    车窗外风景变幻，窗玻璃上映着的，是他好看的，落寞的，虚浮的侧脸。这世上，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只剩下南星了。还好，他还有南星。

    坐在黑暗里，凯文全身心投入地欣赏着震撼的音乐。

    他已经多久没这样过了？不用考虑哪个点能更煽情，哪一段节奏需要控制得更好，一会儿照片要挑选哪个角度，怎么磨着媒体把自己的孩子捧上天

    这一刻，他就是一个纯观众。

    乐鸣的这次演出，再一次证明了，技术只是演奏的一部分。

    就像有些人，五官长得非常精致，可组合在一起，长相却并不惊艳。而有些人，五官挺一般，可综合来看，却特别有韵味。

    这些年，凯文一直替乐鸣悬着心。少年得志，技术逆天，恰恰是最容易摔下神坛的。

    现在看来，他的担心已经变得多余。眼前的乐鸣，虽然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从前的状态，甚至连从前的八成都达不到，但这次演出，却比这家伙以往的任何一次演出都打动人心。

    凯文仰着脸，看舞台上的每一个人，看舞台周围一层一层黑压压的观众席。

    真新鲜，舞台对面的世界，居然是这样的。

    乐鸣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才华c野心c外形c个性，一样不少，完全超乎凯文的想象。

    所有的学生和孩子里，凯文独独偏爱乐鸣。这也难怪，因为只有在乐鸣的身上，他才能看到他自己当初的影子。

    那会儿的凯文，可没有乐鸣这么幸运。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愣头青，揣着一肚子的才华，还有满身的荷尔蒙。

    那是一场普通的音乐会，在演出前的最后一刻，凯文得到了一个替补的机会。

    那也是他第二次滚床单，第一次滚得不好，很多地方需要反省，他总结经验，争取再来一次，可以大战那么几十个回合。

    那天，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已经精虫上脑的他，居然在成为一个小替补和性感的女朋友之间，选了前者。

    他匆忙上路，把女孩儿留在湖边的度假屋，自己一个人开车往城里赶。天气不好，一场大雨导致交通瘫痪，等他赶到地方，台上钢琴前坐着的，已经是别人。

    他懊恼极了，在雨里抽了一晚上的烟，再回到小木屋，女孩早就没了影儿。

    回去之后，他不停地给女孩打电话挽回，甚至为她写了好多支曲子示爱，可最后，见到的竟是她被湖水泡胀的尸体。

    警察找到度假屋的监控视频，雨夜里，画面异常模糊，他深夜不归，也不接电话，傻傻的女孩没带伞就跑了出来，正赶上门外有人热情地让她搭顺风车

    凯文没把视频看完就跑了出去。

    回到家，他就像往常一样，生活，作曲。

    他一直在想，如果那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女孩儿没有死，那她一定不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深爱过的女人。他一定还会爱上别人，早早就把那小妞儿抛在脑后。

    可过日子哪有如果？他的时间，就定格在那个下雨的夜里。

    凯文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写了多少曲子。他名声大噪，那种小音乐会的小替补，早已入不了他的眼。

    直到有一天，再想起那个女孩儿的时候，他的心不会疼了，他就明白，他可能再也写不出曲子来了。

    于是，他养了很多有天分的孩子，他教了大把成绩优异的学生。

    他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就是想看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倒下去。

    对着乐鸣，凯文笑了，总算有人，跟他不一样，跟谁都不一样。

    他骄傲极了。即便现在乐鸣已经跟他这个爸爸没什么关系了，但不可否认，他对这孩子的教育和影响，早已经根深蒂固。

    演出结束，掌声雷动。

    听了大半辈子掌声的凯文，只一耳朵就分辨出，乐鸣这小子，成功了。

    乔治领着一波一波的人鞠躬。

    最后，乐鸣站在了乔治的身旁。

    凯文笑着抹了把脸，他的掌心是湿的。他心说，看来，他是真的老了。他止不住地笑，嘿，台上那小子，站住了，站直了，别趴下！